在时间的渡口,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客人

原标题:在时间的渡口,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客人

原创 傅菲 文学报

文学报

渡口

这是一个时间的渡口,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客人。

傅菲/文

刊于2016年12月1日《文学报》

渡口,一棵老洋槐树作为标识。我们总以为,树有多老,渡口也有多老。树是洋槐树,皲裂的树皮把我们带入时间深深的皱褶里。

事实上,那是一个荒滩,一条砂石路直通下去,是石埠。石埠上,妇人在洗衣,淘洗豆子、白米。小孩在石埠下的河水里,摸螺蛳、捉虾,光着身子,嘻嘻哈哈地傻闹。一条竹筏,被一根绳子系在洋槐树下。老毛竹煻了火,黝黑,两头翘,六根毛竹用老藤扎起来,一头一尾,中间再扎两绑,便成了竹筏。河水并不深,大人卷起裤腿,可以淌水过河,小孩翘起屁股,手举衣服,也可以游到对岸,竹筏也仅仅是渡口的一个象征。清晨撒网的人,竹篙撑起竹筏,往水深的上游,放鸬鹚,撒网,捕一篓子鱼虾。虾是白虾,蚕茧一样,白白胖胖。鱼是石斑、鲅鱼、翘嘴、阔嘴、鲫鱼,也有鲇鱼、鲤鱼、皖鱼。捕鱼的人,戴一顶斗笠,穿蓑衣,腰上挎一个圆肚子的鱼篓,清晨的霞光披在他身上,似乎他是渔歌的一部分。

这里确是晨读的好地方。石埠由一块石灰石大石板铺设。我们坐在石板上,听着湍湍而流的河水,背诵课文。苍老的洋槐,在暮春,散发一种黏稠的气味,一串串垂挂下来的洋槐花,一直垂到我们额头。被嘴唇磕碰出来的汉语,有了水的韵味和植物的气息。有一个练声的人,每天会来到这个渡口,咪,咪,咪,嘛,嘛,嘛,把镜子悬在树上,对着口型,练声。有一阵子,他喜欢唱:“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一直记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个艺考生,考了几年也没考上,后来去深圳,村里也几乎没有他的音讯。从这个渡口出去的人,有好几个没有音讯,有出海打渔的,有偷盗的,也客死他乡的。我外出生活之后,每次回家,我在父母身边坐几分钟,说说话,便会去渡口走走,站站。我说不清为什么。有一年,下大雪,我站在渡口,看着茫茫大雪,追逐着,落在河面上,落在稀稀落落的树梢上,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练声的人。他的面容已经模糊,但歌声还在飘荡,萦绕着,夹裹着,沙沙沙。茫茫的河面,炽热的白雪,翻滚的河水,我心里很空落。

木船是哪年消失的呢?是有了公路。渡口依旧在。那个放鸭的女孩子,去哪儿呢?不知道。放鸭的女孩子叫美南。她扎两条长辫子,甩在胸前。她一直放鸭。她自小随她父亲放鸭,把胡鸭从鸭舍里赶出来,沿一条田埂路,从渡口,赶进河里。鸭子摇摆着身子,嘎嘎嘎,浮在河面。她没读过书。她游泳比大人厉害。在十来岁的时候,我就想,我长大了,要娶这个放鸭人为妻。我觉得她美,美得像初春的柳丝。她有乌溜溜的眼睛,有黝黑的皮肤。她端一根竹梢,赶鸭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养心眼。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嫁人了,嫁到灵溪一个小山村里。我再也没见过她。前几年,听人说,她在市区一个农贸市场,卖包子,卖了二十几年了。她鳏夫的父亲九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村子里,我也没见过。算算,也三十多年了。

公路开通之后,渡口迅速被人遗忘。石埠两边,长满了荒草。早年拴木船缆绳的石桩,黝黝的,全是苔藓。作为时间的标记,石桩多了一份轮回的沧桑。石桩上面,搭了一块长条形的石板,石板连通石埠侧边台阶。溽热的夏天,我们躺在石板午睡,歇凉。洋槐的树荫浓密地盖在赤裸小身子上。河水清幽的凉风,从水面卷上来,我很快进入梦乡。除了山中的岩洞,我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凉爽的地方。事实上,我们几乎不午睡,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从石板上,一个纵身,跃入河中,青蛙一样游泳。清澈见底的河水里,一群群游鱼梭子一样,来来回回。我们常常玩得忘乎所以,不记得上课。老师给游泳迟到的孩子罚站。我们一排,站在祠堂的廊檐下,光着脚,头发滴答淋出水,天井的阳光照射得我们脸部发胀通红。

现在的渡口,完全荒落了。石柱和石板,被人连夜偷走,卖给浙江人。和对岸村子相连接的,是一座石桥。石桥也无人走,因为下游几百米的河面上,有了一座公路桥。一个完全无人踏足的荒滩。蒿草和白蓼,再一次占领。洋槐依然散发蓬勃的生命,郁郁葱葱,即使冬天落尽了叶子,也苍劲,宛如深远岁月的写意。我几次带我小孩去渡口,看看那种荒凉。我小孩看了一次,再也不去,说,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草,还有很多垃圾。

这是一个时间的渡口,每一个人,都是它的客人。人,只是渡口的不系之舟,终有一天,会离开渡口,在河面上飘,直至不知所终。当我想起这些,我对生命,保持敬畏的沉默。

新媒体编辑:何晶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