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宝黛之情,宝黛之病

风月宝鉴正面“大旨谈情”,但风月宝鉴背面,则不谈感情,“情”另有寓意,第一回,针对开卷之第一个女子甄英莲"有命无远、累及爹娘”,脂砚斋就指出:“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林黛玉至死都念念不忘、用尽一生的眼泪报答贾宝玉的深情和宝玉一往情深的痴情,是通部书中"情"之最浓墨重彩的部分,也是通部书中最华彩的篇章。

第十九回,宝玉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故而在其房间说笑,脂砚斋批道:"宝玉亦知医理,却只是在颦、钗等人前方露,亦如后回许多明理之语,只在闺阁前现露三分。越在雨村等经济人前,如痴如呆,实令人可恨。但雨村视宝玉不是人物,岂知宝玉视彼等更不是人物,故不与接谈也。宝玉之情痴,真乎?假乎?看官细评。”因此,宝黛之情的背后,一定隐藏着需要我们细细琢磨的深意。

脂批指出:“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如第六十六回,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也对尤氏姐妹说,宝玉准定跟林姑娘,不过再三两年,老太太一开言就成了,等等。

但是,第五十七回,紫鹃情辞试忙玉,宝玉一急之下发病,惊动贾府上下。如果单从风月宝鉴正面看,宝玉之病仅仅只是因过度痴情于黛玉,这在贾府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文本中却写道:“幸喜众人……因不疑到别事去。”因此,在风月宝鉴的背面,二玉之情隐喻大有深意的“别事”。

设身处地地考虑一下作者所处的时代,作者只能通过“贾雨村言”,假借人类情感中最浓烈、最激荡人心的爱情,塑造出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活生生的艺术形象,用他们浸泡在泪海中的深挚的“情”,“甄士隐”经历繁华过后幻灭的自己心中无法明说的梦,正如第一回脂批所云:“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

文本中二玉心事难了割,“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一路下来,曲曲折折,口舌不断,第二十九回却用史太君"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言以定之。“梦全密”贾宝玉和“梦政密”林黛玉,都与政治之“密”[注1]有关,因此,“表里皆有喻”的文本,其实是假借二玉所谓的“冤孽相逢”之“情”,暗喻政治之“密”的人生经历和他所代表的正统一方跌宕起伏的兴亡历程一一当太子是莫大的甜蜜,但甜蜜里却有无尽的伤悲,最后只是春梦一场,而正统一方也“正强忽弱”(第七回回前总批),最后烟消云散,正如脂批所说,太君一言“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

寓言的“九十春光”(脂批)里,“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的贾家上下,都认定宝黛会是一对好夫妻,但结局却是痛彻心扉的悲剧,就象包括皇家在内的所有人几乎都认定胤礽将会继承大清江山,但结果却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拥黛派或许会不无遗憾地假设,如果贾母早点应允宝黛婚事,结局将会大为不同,但其实这是任何个人无法改变的、“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的所谓“时运”,当然包括贾母。

但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既是比托于秦可卿(胤礽)的“九十春光寓言”,又是末世的哀歌[注2],因此,末世登场的“梦全密”贾宝玉和“梦政密”林黛玉之间所谓的爱恋,也是对其实已经逝去的政治之“密”深挚的热爱,比夸父逐日更悲壮,如果说夸父是白天逐日,那么他们则是在没有太阳的夜里逐日。这种爱恋早已注定是徒劳的、无望的,因为末世是非正统嚣张而正统式微的悲剧之时代,因此,文本称之为“木石前盟”。

注定无望的“木石前盟”,其实饱含着作者“辛酸泪”的“亡国”之哀,即对以“密”为象征之正统消逝的痛,对非正统得势的恨。这是“文字狱”遍布的雍乾时代绝不能容忍的滔天大罪,因此,文本中,虽然二玉眼中心中都只有对方,双方也心知肚明,但二玉却总是围绕“心”的问题而口角不断。

而且,对于二玉之“心”的描述,总用囫囵语,遮遮掩掩,欲露未露。如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倾诉肺腑,说了“你放心”,黛玉回应说她不明白这话,宝玉又回应道妹妹别哄他,妹妹知道他的心意,皆因总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

第二十回二玉又发生摩擦,黛玉说,她是为自己的心才这样子。宝玉回应:“我也是为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脂批指出:“此二语不独观者不解,料作者亦未必解,不但作者未必解,想石头亦未必解。不过述宝、林二人之语耳。石头既未必解,宝、林此刻更自己亦不解,皆随口说出耳。若观者必欲要解,须自揣自身是宝、林之流,则洞然可解。若自料不是宝、林之流,则不必求解矣。万不可将此二句不解,错谤宝、林及石头、作者等人。”

第二十二回,二玉又因湘云的戏言角口,宝玉最终无可分辩,脂砚斋在重提前批的同时,又指出:“何便无言可辩?总在二人心上想来。”脂批其实也是在提示,石头(作者)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让文本显得“烟云模糊”,而二玉之“心”,大有深意。只要自身是“宝、林之流”,即只要弄清二玉之隐喻,那些不可解之语,则“洞然可解”。

“梦全密”贾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痴情,“梦政密”林黛玉泪水中的超凡入圣的深情,归根结底都是对“密”的无望的爱恋。爱有多深,“亡国”的伤痛就有多重。这种伤痛,在文本中就是二玉之“病”。

也是在第三十二回,情迷之下的宝玉,误把袭人当作黛玉,说他也为黛玉弄了一身病,只好自己藏着。只有等黛玉的病好了,自己的病才能好,睡里梦里都忘不了黛玉。但是,这种“睡里梦里都忘不了”的“心病”,在非正统甚器尘上的末世,其实永远都不能治好。因此,“石奇神鬼搏”,宝玉经常生病;“木怪虎狼蹲”,黛玉总是吃药。

这种永远都不能治好的“心病”,当然也是无药可救。第二十八回宝玉胡诌一个古怪药方“暖香丸”一一“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的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为君的药还要是古坟里的珍珠宝石。名义上是专为黛玉而配,实际上也是为宝玉自己而配,因为二玉之“心病”是一样的,都是亡国之伤痛,就如同第二十九回,二玉口角之后,听到史太君“不是冤家不聚头”,“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胡诌,此药方是不存在的,就是暗示二玉之“心病”无药可治。人形带叶参和大的何首乌,隐喻两个人,即二玉。古坟里的珍珠宝石,隐喻二玉“青冢骷髅骨”的前生,“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一一珍珠,对应绛珠;宝石对应石头(“满纸荒唐言”的文本中,石头、神瑛侍者和贾宝玉是一体的。)。

三百六十两不足龟一一龟,寿命的象征;林黛玉的《葬花吟》里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之句,三百六十两,隐喻年。因此,三百六十两不足龟,隐喻二玉在末世红尘中不能尽享天年,最终一个泪枯夭亡,一个弃家为僧。从头胎紫河车到千年松根、茯苓胆,隐喻从二玉生命的开始直到永恒,即暗示二玉之“心病”,即使时间也无法治愈。因此,“木石之盟”只能是“前盟”。

寓言的九十载光阴里,林黛玉是否只是生病、流泪、偶尔写写诗、做做女红?但所谓“此书勿看正面为幸",此书又有“不写之写”、"不写而写",文本在风花雪月、莺歌燕舞的背后,其实暗藏着正统与非正统之间激烈的斗争,因此,文本中有“虎兕相逢大梦归”(元春判词)、“双悬日月照乾坤”(第四十回史湘云的酒令)和“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脂砚斋七律)等句。

“梦政密”林黛玉,文本中一个真正的“密”之女子,深具政治意涵,又怎么可能缺席其中的斗争呢?下一文再说。

注1、秦可卿作为“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隐指谥号“密”的废太子胤礽,是文本中正统之象征,与“通部大纲”(第五回脂批)之一的警幻实为同一人。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梦中所见到的秦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后依警幻之训,与秦可卿有了男女之事。

脂批指出,宝玉太虚一梦“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者知之。”引梦、出梦皆出于秦可卿,作者的立意就是红楼一梦其实就是文本之第一正人贾宝玉的一场梦幻,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就是这一场梦幻的缩影,而引梦、出梦皆出于秦可卿,是因为秦可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在宝玉太虚一梦中,宝黛钗都与秦可卿完成比托。

在梦中与宝玉有男女之事的秦可卿是完整版的秦可卿,可简称为“梦全密”;胤礽之谥号“密”,具有政治意涵,而黛玉身上隐藏了那么多“密”,作为秦可卿的一部分,她是秦可卿的家国政治,因此,她深具政治意涵,可简称为“梦政密”。“梦政密”黛玉具有政治意涵,“梦全密”贾宝玉当然也具有政治意涵。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1《林黛玉一一末世哀歌,“九十春光”寓言》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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