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11《家族中的老祖母》/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老王家住在张家场,比张家住的还要低一台的沟畔一孔破窑里,窑里有个土坑,窑门是木棍和包谷杆扎的柴门,窑门前是上下沟的小路,立陡立陡,只有抄近路的年轻人才从这儿走。平时,几乎没有人进他窑里来闲坐。

有一天,大伙忽然想起来,这几天怎么没看见老王家卖菜,他门前的锅灶上也不冒烟了?下去一看,老王家死在炕上了。

老王家终于没能赶得上土改。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一

家族中的老祖母

在郭家场我们这一房中,最早让后辈铭记的是位老祖母。

我爷爷在世时,曾叮嘱说,他死后,要我替他立两块墓碑,一块是立给他奶奶的,一块是立给他自己的。爷爷说的他奶奶,就是这位老祖母。

爷爷说,他奶奶对我们这一房功劳很大,要把他奶奶的功劳记住。而在他的墓碑上,是要刻上“上院老人”四个字。

爷爷叮嘱这件事时,我还正上初中,既没问他奶奶有何功劳,也没问他的墓碑上为什么要刻上“上院老人”。我们家明明住在窑院坑里,哪来的“上院”呢?按我的理解,“上院”不就是比我们家更高的院子吗?

爷爷去世前,亲自为他选了墓地,是在离郭家祖坟东侧百米远,和祖坟平行着的地方。那地方有一道很高的田堰,爷爷选的坟地就在田堰的底下。田堰上生长着棵鳞身虬枝的柿树,孤零零像个图腾。墓地坐北朝南,前方远处是一道山岭,蜿蜒起伏。爷爷去世后打墓时,我四爷还在,老头柱了拐棍赶来挡住说:“这地方离祖坟太近,是欺祖,得往下移点才行。”

后来,我忽然想到爷爷所说的“上院”,或许指的就是他在这地方的阴宅。

爷爷的另辟坟地,却未能顾及与祖坟太近的平行着便是欺祖。爷爷何以会这样顾此失彼,我的推测是爷爷选的坟地,虽说土改后,土地都是公家了,却还在郭家一族的传统坟地里,若是再远了,就是土改前外姓人家的土地了。爷爷平生最为持守的便是不能占别人便宜。比如,土改那阵,我家本来划的成份是下中农,爷爷硬是坚持着要给我家定中农,爷爷说,中间不动两头停,就为了中农不用分地主、富农的东西。再是在他六弟兄中,人家都是中农,我四爷还是富农,说明我家日子没过好,定了下中农,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爷爷便是这样一个人。

然而,爷爷交代我替他为他奶奶立碑,关于这位老祖母,我竟什么也没问?

当时,我真该向爷爷问个明白。

不过,这些还不是我至今最大遗憾,爷爷不在了,关于老祖母,还有别人知道的。最大的遗憾是,在以后的数十年间,我虽几次努力,却始终未能把爷爷的叮嘱变为现实。想不到世间事,真也有这样莫测。

事情还得从眼前说起。

日前,有文章见于报端,内容是质疑“河南平地运动”征地还是殡葬?文中指出“以一个严密庞大的官僚体系为推动器,运动式的集中实施和推进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某一具体任务,这是典型的中国特色”。又说到“有二十六位学者发出联名呼吁书,紧急呼吁河南地方当局,立即停止平坟运动,认为其侵害信仰自由,破坏中国文化,伤害民族情感。”(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文摘周报》第三版)

看后,我哭笑不得。

殊不知,在洛阳市孟津县我的家乡一带,是早在十年前,坟就被平过一次来了,而且,近年来,要斩草除根的又接连着再平了一次。百姓们已是木然,又何言“伤害”二字呢?

尽管年轻时,我也曾热血沸腾着追逐过各种各样华彩纷呈的时势和谋略,却随着许多年老之将至,那原存于血液中的“慎终追远”的崇祖恋根之情,便油然而生。于是,爷爷立碑的叮嘱就成了我心头重负和牵挂。这时候,三叔也已年过七旬,身体尚健,他不仅同意立碑,而且,雄心勃勃还要迁坟。三叔说,爷爷的坟的确离祖坟近了,这次就迁到个风水更好的地方去。并让我那个秋天就陪他返乡看看。他把所有费用都计算好了。我说,三叔,费用你就不用管了,这钱我来出。三叔很是欣慰,正在我们叔侄准备启程归里之时,忽然接到家乡来信,说是我们那儿所有的坟都要平了。又说,这是运动,谁要敢在运动头上,站出来反抗,就抓谁。信是我的大外甥女写的,她婆家就在我们村。

三叔和我叹一声,只好作罢。

这便是我们家乡的第一次平坟运动。

后来,某一年,我趁春节回了故乡,平坟风波已过去多时,家家重修的坟上又长出了青草。我重又起了立碑的念头。我一个堂弟正当着生产队长,他说,要立碑也中,刻好后,可以埋了。

埋了?那还叫立碑么?我一时委决不下。

再数年,三叔去世,我立即感到自己所负的责任更加重大,便决定再一次回乡立碑。说来也奇,只要每次此念一起,准定再次的平坟运动便又会从故乡传来。这次不是来信,而是大外甥女的电话。她在电话上说,全村的土地都要承包给土地开发商了,统一规划,土地彻底平整,我家的坟将被埋在很深的土下。今后,坟头是再也隆不成了,问我怎么办?是迁坟,还是同意深埋?迁坟?迁往哪儿呢?

我无以应答。

满脑子乱纷纷的,只是极痛苦的反复考虑着一个问题:如今的中国人,怎么就这样的不念祖宗了呢?

我终于决定要写些现下正在写着的文字了。并由此想开去,包括我们村,我的家族,包括我自己,以至我所走过的漫漫长途······

当然,主要的依旧是为了爷爷的叮嘱。

爷爷是一九六一年去世,享年七十五岁,该是一八八六年生人。爷爷对他奶奶特别孝顺。他奶奶只活到六十五岁。听我母亲说,母亲也是听来的。说爷爷他奶奶临终前的几个月,卧床不起,爷爷连睡觉都不脱衣服,在床前侍奉汤药,日夜不离,在村里很有孝名。

若按爷爷的年龄推算下来,这位老祖母该是一八四二年前后生人,是清道光二十二年左右。她出生的年代,正值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

鸦片战争终于让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第一次打开了清王朝闭关锁国的大门,洪水猛兽般冲了进来,但在与世隔绝的邙山里,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烟村荒树,鸡犬相闻。聚族在古孟津东乡一个叫平乐的村子里的郭姓人家,一如既往的劳作和繁衍,蜂群似的不断有新的蜂群分出和飞移。第一次,是一支郭姓人家迁来了潘庄村,第二次是再有一支从潘庄迁来了西小梵东沟,定居在我们如今的郭家场。

想来,我爷爷也必是这位老祖在世时就成了家,娶了我奶奶,新进门的我奶奶会经常围在这位老祖母的身边问:“老奶奶,你再说说,我们家是怎样从潘庄迁到东沟来的?”

老祖母便笑了:“啊,那是个大清早,天才灰灰明,你爷爷用一对长箩头,一头担着一盆发面,一头担着个娃子,就是你公公。就这样用扁担把家担过来了。”奶奶又把以前的故事再讲给我母亲,母亲又讲给我姐姐。是姐姐讲给我来听。

我听完,只觉得一个家族的搬迁史,在这位老祖母的讲述中,竟也是如此的轻易和简明。

我一向认为,老祖母娘家姓崔,是我们南乡小崔沟人,我们这里人去南麻屯赶集,或是进洛阳城都从小崔沟村前过。小时候,我随爷爷赶集打这儿过时,就看见一个村子家挨家的住在一条浅沟里,长出沟沿的榆树梢上搭着老鸦窝。沟底下,人家门前有鸡狗跑动。后来才知道,老祖母的娘家不是崔沟的,是南麻屯的西边的南沟垴,也不姓崔,姓张。不过,南沟垴听名字也是沟头岔垴的穷地方。当年,这位老祖母的娘家,想来比起广有田产的郭家来肯定不富裕,要不咋能翻山架岭把闺女嫁到北边的潘庄来?还是嫁给了一个哑巴当填房。

当初,从潘庄迁到东沟来的是三兄弟,就因这儿山岭下,全是郭家的田地,太远了,种着不方便。

三兄弟中老大就是我说过的那位读书人郭颖悟,老二便是我们的这位哑巴祖爷爷,他前房生下一个独苗儿子,即我爷爷的父亲。关于他的情况,我听说的很少,连他的名字也未听说过。只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长大成亲,生了爷爷兄弟六人,年纪不大就去世了。

老祖母被我这位哑巴祖爷爷娶进门后,一直没有生养。迁到东沟后没过几年,我的这位哑巴祖爷爷就去世了。她就守着这个前房儿子,视为己出。后来,三兄弟分家,长房里那位读书的祖爷爷郭颖悟当着家,说是欺负哑巴老二死了,弱妻幼子,把家里的银子钱便吞了去?只把土地按三份分了。我们这一房的全付重担都落在了这位老祖母一人身上。

老祖母十分能干,四十几岁上便作了婆婆。因儿子身体不好,儿子成亲后,让儿子跟着自己住,不准住在儿媳妇的房子里。又是我奶奶传下来的故事,说是她婆婆,就是老祖母的儿媳妇,对她说,她和丈夫约定了一个信号,他们要在一起时,是趁着更深人静,估摸着婆婆睡着了,就用一根棍儿在门槛下的猫道眼里轻轻拨动,弄一点响动出来,像猫进出弄的响动似的。在外间睡着的丈夫一听见,开了门,放她蹑手蹑脚地进来,很快就离开了,像掏个火一般。说他的六个儿子,全都是这样怀下的。

这故事,我们这一房后来的大闺女小媳妇都知道,只当作老祖母的一桩趣谈。

老祖母真的没有发现过吗?现在想来不可能,她只是太顾及儿子的身体了。更为有趣的是,老祖母去世前几年,村里来了个算卦的,说你这个老婆脸发红,你大孙子头上有功名,你生在腊月二十三,死在大雪天。老祖母死的时候,果然是一个大雪天。

老祖母一生不仅关照儿子,更关照她的孙子,六个孙子都是由她帮着拉扯大的。尤其对她的长孙我爷爷,更是宠爱有加,希翼日后他能为官作宦光宗耀祖。所以这才有了我爷爷对我的那番叮嘱。

然而,时不我与。

只好说一声,老祖母,对不起了。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傍晚於悟道轩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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