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我痛故我在”的瑞典小说,竟位列“北欧文学”好书前三?

BOOK
拉斯·古斯塔夫松
《养蜂人之死》

近期,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推出了瑞典重量级作家拉斯·古斯塔夫松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养蜂人之死》。古斯塔夫松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并荣获托马斯·曼奖、古根海姆奖、瑞典贝尔曼奖等多项重量级文学奖。身为歌德奖章得主,古斯塔夫松在北欧文坛享有崇高声誉;在瑞典,他与特朗斯特罗姆齐名,两人被尊称为“一双瑰宝”。法国《读书》杂志更在所编辑的《理想藏书》中称古斯塔夫松为“当代瑞典最杰出的小说家”。
身兼诗人、作家、学者三重身份,古斯塔夫松著作颇丰,他的诗集《诗选》被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在专著《西方正典》中列入经典之列,他的小说也充盈着来自诗人的独特灵性和智慧之光。
作为风靡欧美的存在主义小说代表作,《养蜂人之死》在法国《理想藏书》中位列“北欧文学”好书第三名,并曾被译为十五种语言,受到万千读者的喜爱。美国当代文学大师约翰·厄普代克盛赞本书为“一部优美之作,一首冷峻的抒情诗,掷地有声,字字珠玑”,更有美国学者认为本书是古斯塔夫松“最优秀的作品”。出版43年后,这部著作的中文版终于与中国读者见面。在这部别具一格的小说中,古斯塔夫松以散文诗般的语言描绘着特殊境况下微妙的体验,探究着虚构与现实的关系。

纪录片《蜂蜜之地》(2019)
《养蜂人之死》的故事源于“疼痛”,并深耕“疼痛”这一主题。小说序章引出三本内藏玄机的笔记本,笔记本的主人——一位饱受病痛折磨的养蜂人维斯汀,正是小说的主人公。早春时节,从小学教师转行而来的养蜂人维斯汀怀疑自己罹患癌症,时日无多。焦躁的他面对医院寄来的诊断书,没有撕开信封,而是将之扔进了壁炉。他没有前去医院寻找渺茫的希望,反而走入乡间,独自开始“自救之旅”。这段隐居生活中,疼痛始终与他相伴,也令他的感觉越发敏锐。他开始回忆过往,想起自己儿时目睹的惊人画面,家族里古怪有趣的长辈,自己恋情的细节……
维斯汀遗留的笔记构成了《养蜂人之死》的故事正篇。笔记本中,各式各样的信息杂糅交错,钩织出主人公与病痛纠缠期间的内心世界。日常的所见所感,记忆中被蒙上虚幻色彩的细节,对婚姻、社会和生活真谛的哲思……记述中不乏辛辣的讽刺和幽默的打趣,时而情绪迸发,时而平静沉郁。富于感情的笔记间夹杂着文摘、病程记录、开支记录、蜂箱备忘录等资料,折射出养蜂人内心之外的生活面貌。翻阅这些笔记,我们仿佛跟随维斯汀的脚步经历了一场疼痛之旅,体味了病程中颠簸起伏的心绪。

古斯塔夫松坦言:“这是一部有关痛苦的书,它描绘了由疼痛统治的、通往终点的旅程——疼痛之下,别无其他。”在容不得停歇的现代生活中,人们似乎总与痛苦同行——因疾病或亚健康而饱受身体之“痛”,因压抑和孤独而备受心灵之“痛”。我们总被安慰“你一定可以战胜疼痛”,被教育“痛苦也是良药”,但事实有时与希望相悖。养蜂人维斯汀对“痛”的反应与许许多多的“我们”别无二致:面对横亘在前、越发浓重的噩运,忍不住想要逃避;对于不时滋扰的疼痛感,难以遏制地发出抱怨声。没有故作坚强的话语,维斯汀坦陈自己的不满意、不甘心,忠于自我感受的他不是某种“铁血英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真诚的人。
生之长路将尽,维斯汀让自己的感官沉入生活细节,更将自己的思维放飞至现实之上的广袤之境,他的精神世界如此充实。“那些没能杀死我的,使我更强大。”透过笔记中的文摘片段,我们仿佛能看见维斯汀不屈服的眼神。这个本真的人仿佛在说,我痛故我在。
这份面对生之痛苦的轻盈与勇毅令无数人难以忘怀。美国艺术文学院苏考夫曼新人奖得主、国家图书奖入围作家布拉德·沃森说自己“每年都会重读古斯塔夫松这部美妙的小说”,《纽约时报》畅销榜作家米歇尔·里奇曼也表示:“每当需要宁静而美好的东西,我就会重读《养蜂人之死》。……我钦佩古斯塔夫松散文的温柔、精准,钦佩他发掘古怪而有趣的琐事的眼光,叹服于小说富于冥思的本质。”
译作选读
Ⅰ.那封信
……风起,是的,一股真正的暖风正吹。是去年的八月底,狗跑开了,它正跑开,我在晚上十一点光景出去找它。天空满布着云,那么暗,没法看见树冠了,不过听得见风如何在持续地走入树冠。始终如一,强健而奇特的暖风。我记得以前有过类似体验,可我记不起到底是何时了。
当我走下通往松德布拉德家的小路时——那当然是一条沿湖路——我闻到水的气息,听到波浪如何撞击,虽说在黑暗里看不见它们,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只挺小的青蛙如何跳过我的一只鞋。
我做了一件自五十年代以来其实不曾做过的事。我快速弯下腰去,将扣起的双手拢成杯形,摆在自己跟前潮湿的草上,就在青蛙想必会在的地方。
这个老把戏总是奏效。它直接跳到了我手上,我可以把它握在右手里,像关在一只笼子里——它是那么的小。
它麻痹了一般,在里头呆坐了一刻,我把两只手拢成大一点的笼子。
就这样,我站在那儿听风,有一只青蛙锁在我手里,仿佛锁在笼中;同样的温暖而固执的风依然一刻不停地穿过树木;还有来自湖岸森林里所有沼泽的酸味。我明显感到青蛙如何在我手里颤动。
接着,它突然撒了尿,直接撒在我手上。
我想,某种程度上,这是不会有多少人能有的经历。
青蛙的尿可是十足的冰凉。我太吃惊了,不由得张开手,让它跳了出去。然后,我站在那里,相当感动,风在我头顶上,走进树冠里,而我的手因为一只青蛙的尿冰凉。
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绝不放弃。

黄色笔记本Ⅰ:1
那条狗让我在松德布拉德家找到了。它在那儿逗留了一下午,给喂了煎饼、喂了水。真正丢人的是,我想拉它跟我走,它一点也不情愿。它抗拒,把爪子牢牢地抵在厨房地毯上。
这很没面子。他们自然能得到一个印象,我一定是对它太糟了,以至它都不敢跟我回家去。可这当然不是事实。
是另一回事,而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看似以一种古怪方式,事实上,狗让什么给吓住了;不过几周以内,却已是第三次。我对待它和过去十一年自然没有两样。有时我会显得有点不容分说,但我绝不会让它害怕。这条狗对我里里外外都了解,它还是条小崽子时就已认识我了。
只有一条合理解释,狗开始苍老,衰老导致大脑中气味记忆的细微变化。因此,很简单,它认不出我了。
一方面,我估计它的视力已糟糕透顶,另一方面,视力对它来说并非特别重要。
六十年代早期的一个冬天,我在山坡滑雪道上,朝着魅尔湖挺进。那时我还是那所位于恩诺拉的小学里的教师,学校还没迁往法格什塔,而我只能在周六及周日滑雪。那是一个美丽的二月周日,滑雪道上的人可真不少。就在我爬上一道坡顶时,看见一个穿蓝色连帽防寒滑雪衣的男人,在距我不过三十米的前方。
狗儿一直在我前方几米外奔跑,它一定清楚地知道男人在那儿。早在几公里外,这男人已作为气味图像、作为一种气息,在狗的大脑的气味中心注册完毕。
这时,那个略微有些年纪的男人朝旁边移动,以便做些调整,也可能只是要让我通过,因为我已迫近。
该死!假如狗儿没有径直奔向他,他不至于差点跌坐在滑道上!
对狗儿来说,蓝衣男人并不存在,却存在一种它跟随着的有趣气味,气味越发浓厚,浓厚到它可以依赖这气味的程度,径直跑,根本不用抬头看,差点撞翻那个男人。
肯定和气味的感觉有关。而人对此无能为力。它一直是一只令人愉悦的狗。我希望它能坚持得更久。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攫住了它。看来确实是狗不再认得出我了。或更准确地说:它认得出我,只不过是在非常靠近,我能让它真正看见我和听见我,而不仅仅通过气味来辨别之时。
自然也有另一种解释,不过,那太荒唐了,我都不能相信。
就是说,完全在突然之间,我开始散发出根本不同的气息,以某种可恶的、只有那条狗才能知觉的轻微方式。

黄色笔记本Ⅰ:2
去年秋天,蜂箱有好多事得处理,有些得加新的木隔板、新的巢门档,巢框和绝缘材料也要修整,然而,出于某个无法理解的原因,我一直没动。我不大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某个不清楚的理由,去年秋天,我才特别昏沉而被动。谢天谢地,现在看来,这是一月底破纪录的暖冬。一日复一日,天在下雨,而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比我往常在冬天的幽暗中赖床的时间更长些,只为享受雨水打在屋顶的声响。
可要是雨水一直这么击打而二月里变冷呢?我他妈那时怎么办?蜂箱木盖已浸足了水,箱顶的焦油纸好几处都破了。很简单,它们会冻死。作为对我去年秋天的懒散的惩罚,我会失去三四个蜜蜂社群。
经济上不会有多大影响,因为我终于收到提高了的政府住宅辅助金,然而活着的生物死去,这总让我心痛。
上星期,我在电话里和拉姆奈斯的伊萨克松讨论了一件古怪事:
一个蜜蜂社群死去时,感觉差不多是一头动物死了。那是人会思念的有个性的存在,几乎像思念一只狗,或至少是一只猫。
人对一只死去的蜜蜂完全无动于衷,人不过将它扫开。
奇异的是,蜜蜂们完全采取同样的态度。像这样对他者的死亡完全缺乏兴趣的动物实不多见。假如我换巢框时过于粗心地压扁了几只蜜蜂,其他蜜蜂会将它们拖出去,和处理出故障的机器相仿。不过,假如碰巧有一些被压扁,它们总会首先取下花粉。
试想,它们也以同样方式体验这一切吗?个性和智慧在分群里才存在。
有个性强大的社群。有懒惰和勤劳、攻击性和温和的蜜蜂社群。还有反复无常的和波希米亚的,天知道是否就有具备及缺乏幽默感的。
比如说,分群热!那正如一个紧张、反复无常又急躁的人。一个差劲的情人,毫无耐心。
而那单独的一只蜜蜂如同发条上的一只螺母或螺丝一样没有个性。

[黄色笔记本Ⅰ:3]
八月里孩子们在这儿时,他们想和我一起打羽毛球。作为离异家庭的孩子,我觉得他们至少是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愉快暑假。他们可是到这里来了好几次。六月和八月。
不管怎么说,在那个时刻,在我们打羽毛球时,感觉确实是一样。
不过,那时我很肯定是有腰痛,而我忘了这一切。我自然以为是拉伤了背部肌肉。我不得不立刻停止打球。
然而,有这种疼得要死,嘴里疼出血腥味的腰痛吗?
[黄色笔记本Ⅰ:4]
八月里孩子们在这儿时,他们想和我一起打羽毛球。作为离异家庭的孩子,我觉得他们至少是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愉快暑假。他们可是到这里来了好几次。六月和八月。
不管怎么说,在那个时刻,在我们打羽毛球时,感觉确实是一样。
不过,那时我很肯定是有腰痛,而我忘了这一切。我自然以为是拉伤了背部肌肉。我不得不立刻停止打球。
然而,有这种疼得要死,嘴里疼出血腥味的腰痛吗?
(《养蜂人之死》[瑞典]拉斯·古斯塔夫松/著,王晔/译,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版)
稿件编辑、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出版书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