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事都有第一次,也没啥大不了的。
黄亚洲
我们浙江文艺界的人都像熟悉电影《蚕花姑娘》和《五女拜寿》一样熟悉顾锡东,人不分老幼,官无论大小,一齐喊他顾伯伯,都说这样叫,叫惯了。
而“顾伯伯跳舞”这个概念,却无论如何叫人不习惯。
顾伯伯德高望重,老剧作家、省文联主席、我在嘉兴地区工作时认的老师,手持一烟侃侃而谈诲人不倦是他的一贯的标准形象,要他下舞池潇洒旋一回,是不敢想的。
现在想起来,那个晚上确是有点特殊化了。每个人脸上都有两朵火烧云,空气也有些发酵,天和地的位置已经带有点不确定性,估计大家都是弄了一点酒的缘故。那是给顾伯伯做七十大寿的日子,厅很大,笑声很尖,男男女女很多,旋转灯如吊扇一样不停打转,转出许多红红绿绿的念头。
在那样的时刻,不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将是奇怪的。
我终于壮大胆子,把一位潜在的舞伴推到顾伯伯面前。这是事情发展的必然结果,因为那个晚上空气中的酒精度就是这样越来越浓。
老寿星一见小姑娘顿时敛了笑容,摇头且挥手,拼命后缩。
他再三解释说他这辈子没有跳过舞,他又说他喜欢看我们跳舞,而他自己实在没这个能耐。好在胡一月是剧作家胡小孩的女儿,小姑娘生性活泼,锲而不舍。我则在最后关头,硬是将顾伯伯从沙发上抱了起来。
世界真是奇妙,顾伯伯终于在七十岁的时候与一位女性双双下了舞池,由于下脚的突兀,顿时溅动掌声一片。
跳得好不好?真不敢说好,但还不赖,一是没有踩鞋尖,二是好歹还跟上了节奏,绝无朱老总当年学跳舞走军步的生硬。
顾伯伯写唱词特有韵,估计是这种严格的韵律起了潜移默化的功用。
我做了多年编剧,想不到也做了一回导演,而且是导演自己的老师。那个晚上是有点发烧。酒不是个好东西,弄得人不正常,虽然我那天也只喝了一点点。
顾伯伯跳舞的时候,我也下舞池了。我的舞技只比顾伯伯高半个档次,据旁人观察也是属于“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一类的,且“始终一贯制”,没有变化。转了两圈之后,自己也不能不感到乏味,“对不起舞伴”的歉疚感陡然冒顶。
舞曲一支支响起,我已不敢再跳,我坐沙发的时间比下舞池的时间高出许多倍,但就在我坐着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顾伯伯已经是第二次下池了。这次也许是“一请就到”的,只见顾伯伯满脸灿烂,足下之韵越来越有弹性,在我相知顾伯伯的这十五年中,从来没见他这么漂亮过。
后来我问了许多人,大家都有同感,都说老寿星美极了。
漂亮来源于勇气,有时“豁出去了”,反而能换个“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境界。
年初筹划“浙江省首届影视剧本交易会”,其时彻夜难眠,客户不落实,经费不到位,困难多多,第一只螃蟹确实有点难吃,但我脑海里好几次叠印着顾伯伯的舞姿,最终,还是咬紧牙关,把自己变作鸭子,自己赶自己上了架。
那天晚上我不也是这样把顾伯伯硬抱起来的?
这年头,空气里都有酒味,一点不出格是不正常的,尤其是身为浙江人。
顾伯伯自然而然成了我们这次影视剧本交易会的总顾问。
这是个舞蹈的年代。历史好不容易有些发酵,给我们这一代人甚至给顾伯伯这一代人提供了迟来的舞池。我们若还是不敢下池,那真是有点对不住我们自己多灾多难的经历了。
以前也不是没跳过舞,那叫忠字舞,手脚皆为机器关节,全国统一质量认证,那是谈不上美感的。现在好,男的领带西裤,女的挺胸收腹,听得乐曲一响,人人鞠躬邀舞,快四步,慢三步,只要肯花时间,多多少少会有进步。
从这个意义上说,顾伯伯七十跳舞,绝不是个人的潇洒,而是社会的潇洒。
而且,我们跳的时候,皆用自己的关节。舞姿是差劲的,但是关节绝对灵活。
(原载黄亚洲散文集《孩子长大要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