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爱情思有邪,为文且放荡
导读
梁简文帝萧纲说过著名的一句话,叫“立身须谨慎,为文且须放荡”。诗的边界在哪里?爱情在诗中,是情欲的那部分,还是纯洁的那部分?聪明的回答可能会是,爱情是什么样,在诗中就可以是什么样。
这一集将会介绍布考斯基的《像麻雀一样》和廖伟棠自己的《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与你讨论诗人如何用一种思无邪的态度去表达爱情之思有邪。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期节目我们要谈论一个很美妙又很微妙的话题,就是新诗能否谈论爱情。这好像是一个废话,因为诗跟爱情是无法分开的。我们所写的诗,其实都是情诗,就像上一期节目奥登说过,他所有的诗都跟爱情有关一样。
所以准确地来说,我是想谈,在这么一个情欲好像已经很自由的时代,我们如何谈论爱情?我们是去标榜纯爱,跟情欲决裂,成为一种变相的道德主义的纯诗写作,还是肯定情欲,去构想新的爱情的这么一种实验?
其实在西方当代诗人里边,有一些非常好的例子,比如说现当代在西方很受欢迎的一位诗人,查尔斯·布考斯基,他写过一首很动人的情诗,这首诗被我列为20世纪下半叶最打动我的情诗之一,叫做《就像麻雀一样》。
像麻雀一样
布考斯基 著
徐淳刚 译
放生你必须放生
当我们的悲伤跌落,茫茫然
于血色翻滚的大海
我走过破败不堪的沙滩边缘
那儿,白腿、白腹的生物正在腐烂
冗长的死亡,让四周的景色变得骚乱。
亲爱的孩子,我只能像麻雀一样对你;
当流行年轻的时候
我老了;当流行笑的时候我哭了。
当本该有勇气爱的时候
我恨你。
爱是这首诗里边的潜台词,他用了所有的否定,其实内里真正是因为一种对爱的不舍,对爱的肯定。他每列举一种否定,他都在为自己的爱情而骄傲。当然这种错失、这种格格不入、这种失败,其实是爱或者诗的本质。
如果大家熟知塞林格的短篇小说,就不会陌生。在塞林格的《九故事》里面,充满了这种错失的、具有落差的、永远不会完满的爱。在本来无需太多勇气就能爱你的时候,我却恨你了,多么意味深长的一种错失。就在读者都在意淫着诗人的爱的时候,我们的诗人重塑了诗人应该有的决绝形象。这种决绝是即便所有的流行都和我格格不入,但我还是在爱着你。
布考斯基被誉为美国底层人民的桂冠诗人,实际上我觉得他就是美国底层的一个酒鬼诗人,而且他把酒鬼有魅力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一个纯粹的酒鬼,跟那种酒疯子、酒无赖是不一样的,他喝酒就是为了喝酒本身,而不是想借酒撒疯。他写诗也是用诗去挑衅着主流价值观,而并没有用诗去泡妞,去骗取肉体。反而他诗里边经常反讽那些把诗和爱混为一谈的这样一种推崇纯爱的诗歌。
那种推崇纯爱的诗歌,它其实是一种保守的观念,渴望的诗是超越世俗的。诗当然可以超越世俗,而且最终必然是把世俗的定义推向一个更广大的可能。但诗不一定是反对世俗的,因为我们无论是如何脱俗的一个诗人,他也还是生活在世俗当中。布卡斯基的独特就在于他反感这种所谓的超越。
其实我想谈谈我自己有一首流传的比较广的诗,叫《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一开始它常常被人误会是俄罗斯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写《日瓦戈医生》的帕斯捷尔纳克所写的诗。其实这首诗是我以他的口吻,来写给另一位俄罗斯大诗人的。
这首诗的背景是我在1999年写的一首长诗叫《末世吟》,意味着告别一个时代,迎来新一个时代。末世意识是永恒地缠绕在我们诗人身上的,所以我在那组诗里面,安排了很多诗人的角色出现,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帕斯捷尔纳克。
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廖伟棠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我想象我们的相遇,在一场隆重的死亡背面
(玫瑰的矛盾贯穿了他硕大的心);
在一九二七年春夜,我们在国境线上相遇
因此错过了
这个呼啸着奔向终点的世界。
而今夜,你是舞曲,世界是错误。
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百合花盛放
——他以他的死宣告了世纪的终结,
而不是我们尴尬的生存。
为什么我要对你们沉默?
当华尔兹舞曲奏起的时候,我在谢幕。
因为今夜,你是旋转,我是迷失。
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
抹去我的名字。
玛琳娜,国境线上的舞会
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
……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如果有看过一本书,叫《三诗人书简》的,大家就会明白我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什么样。这个背景就是,大诗人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这三人,说是爱情故事也可以,其实是一种更高尚的灵魂之间的关系。
如果还原到爱情的关系上,那很明显,帕斯捷尔纳克喜欢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喜欢里尔克,而帕斯捷尔纳克又崇拜里尔克。但里尔克当时已经走到生命的尾声了,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当帕斯捷尔纳克知道里尔克之死的时候,他非常悲痛,他跟茨维塔耶娃的通信里边说,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时代结束了。
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我觉得他们三人都有很多遗憾,尤其是帕斯捷尔纳克有很多话他后来没有机会再说出来,因为茨维塔耶娃在不久后也自杀身亡了。所以我就以帕斯捷尔纳克口吻来写了这么一首诗给茨维塔耶娃。也许是一种弥补,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用我自己的声音对这段关系,对那一个时代,对诗人在时代里边所处的位置等等,做出我的一个反思。
这首诗当中,如果说有一个爱情的态度,那就是说,爱情应该让我们都变得更广阔。爱情不是让我们狭隘,不是因为得不到或者因为爱情的终结,而令这个人的生命也走到尽头。爱情当然是非常广大的,但是爱情所触发的东西,它所带来的诗也好,它所带来的对生命的启悟也好,也许都在爱情结束的时候才开始。
其实我想写的是,也许帕斯捷尔纳克不一定要拥有茨维塔耶娃。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拥有过茨维塔耶娃,里尔克也是。帕斯捷尔纳克或者里尔克,他只需要去读茨维塔耶娃的名字就够了。
“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爱情的过程,就像一列在俄罗斯漫长的国境里面行走的火车一样,走,才是爱情,而不是在终点停下。这辆火车它能开到哪里,它能开到莫斯科,开到彼得堡,开到西伯利亚?都不重要,我念叨着你的名字,在这个过程中,我取代了现实的这列火车,因为我反复地念叨,你以及爱情本身都更加幅员辽阔,诗也跟着幅员辽阔。
以前的人著《诗经》,总是把爱情想象为君臣之间的那种可怕的、变态的一种臣服。但实际上我们现在都知道,只要我们忠实于内心这个读者,我们都会知道,这些诗就是情与欲之诗,就是男女欢爱,就是普通人之间的歌唱,而不是什么士大夫的意淫。这就是我想象的通过谈论爱情能够给诗带来的想象与期许。
好了,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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