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枕碧楼 | 史宁
沈家本著名的藏书楼枕碧楼。楼名匾额由徐世昌题写。这里是沈家本生命中最重要的建筑。
早就听说北京金井胡同的沈家本故居开放了,一直想去看看,尤其是内中著名的枕碧楼,总想一窥究竟。最近,有一天中午有暇,便约上朋友一同前往。沈家本故居所处的正是过去的宣南之地。金井胡同在宣武门外大街西侧,进了达智桥胡同走到尽头向北一拐弯没几步就到了。这条胡同以前似乎也路过不少次,我却从来不曾知道有个沈家本故居。倒是对离此不远上斜街的龚自珍故居尚有印象。似乎在大多数人的眼中,龚自珍的名气要远远大于沈家本。然而,从来如此便对么?
沈家本故居实际位于金井胡同和储库营胡同十字交叉的路口处,从地理位置上看它似乎应该属于东西向的储库营胡同,但是习惯上都将它归入了南北走向的金井胡同。据说,这很可能和沈家本故居门前的水井有关。历史上北京有许多带井字的胡同,金井胡同的得名正是因沈家本故居门前有一口水井。这井当然不会吞金吐银,真正的原因是周边远近胡同的居民共用沈家门前这口水井。沈家本为人敦厚,自从迁居此处之后,发现邻人汲水时有落井之险,便命家人特制了铜质护栏,将水井围起,以防险情。铜护栏在初建时金光万道,民间就称之为“金井”。久而久之,胡同的名字也就被金井胡同取代了。眼下,昔日的金井仍在原地,周围的铜护栏则是前两年新建,算是再现了“金井”胜迹。不过,在故居开放前的漫长岁月中,附近的居民似乎也不曾知晓当初为胡同带来沛雨甘霖的沈家本究竟为何许人也。
迈过轩敞的大门进入院中,忽觉异常安静,几乎瞬间隔绝了门外的喧嚣扰攘。迎面就是两层的枕碧楼,门额上的“枕碧楼”三字据说还是徐世昌亲题。所谓枕碧者,既有湖州老宅地处碧浪湖畔,又含有新楼毗邻京城护城河碧水之意,佳宅傍水,是为枕碧。此楼是沈家本的藏书楼,藏有五万卷典籍。沈家本嗜书如命,曾说过“书不可不读,不可不疾读”的话。晚年退职后真正实现了躲进小楼成一统,又写出了“小楼藏得书千卷,闲里光阴相对酬”这样的诗句。这座小楼也被人誉为法律人的“天一阁”。从某种程度上说,枕碧楼确实和天一阁有些相似,两位楼主——沈家本和范钦都是一生为官,有条件蒐集各地书册,而且二人对书籍都是天生没有理由的痴迷,最后用一生的积蓄构筑起心目中的避喧佳处。然而枕碧楼远没有天一阁幸运,早早地在主人离世后不久便遭易主,藏书也逐渐零落,连同整个院子都湮灭于一代代杂居的市井人家之中,枕碧楼的名字便连同主人沈家本一道如此黯淡下去了。
现枕碧楼一层的原状陈列。墙上所挂的是沈家本晚年与儿孙在枕碧楼前合影。
眼前整饬一新的枕碧楼使人很容易忘记它在长久的岁月剥蚀下怎样苟全坚挺至今。楼分两层,每层四间,一层西侧的半间留出当作通道连接前后院。穿过通道来到楼的北面才见登楼的木梯。沈家本入住之前此地是浙江的吴兴会馆。而如今全院格局包括枕碧楼在内都不似寻常的民居建筑式样,因而可以推断当是沈家本迁入时仍在一定程度上留存了原有建筑风格的结果。此楼处在今天的都市丛林中委实低矮,但在晚清之际的宣南一带可谓屈指可数的地标。枕碧楼一层是沈氏的会客厅,二层是其读书和藏书之处。那不甚陡而高的木梯确曾留下老人无数的足迹,在送走访客后独上高楼,品读书写一定是他最为信意忘情的美好时光。今天的枕碧楼一层展出了沈家本生前的印章、笔洗和手炉等应用之物,二层是沈氏各种版本的著作。可惜我们到访时二层暂不开放,楼梯口横陈的一条警戒线多少有些让人心生遗憾。记得过去曾看到报道,故居在腾退改造前全院总共住了六十多户人家,仅枕碧楼上层就住了三四户。当年的木楼梯在如此重负之下犹能颤巍巍支撑至今真要算是个奇迹!
枕碧楼的木楼梯经历了多户杂居的时代,使用至今,始终坚挺。
和枕碧楼同在第一进院的北房如今开辟成了故居的第一展厅,陈列沈家本的个人生平。沈家本七十三年的人生轨迹在展厅中浓缩为五个部分——青少年时期、刑曹生涯、任职地方、修订律例和斗室蠖居。其人生的巅峰时期显然是修订律例这一阶段,但是在刑曹生涯和任职地方两段也有可圈可点的成就,最著名的是和两件要案有关:一是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一为郑国锦杀人案。正因为这些案件的成功办理使沈家本在朝野上下有了“以律鸣于时”的美誉。两案与沈家本直接或间接相关,但是后来人更愿意选择记住杨乃武与小白菜之间的男女私情和郑国锦案的离奇死因,总会淡忘为破解奇案做出重大贡献的幕后功臣。单以郑国锦一案来说,沈家本所做的调查和侦破工作以及整个案件的精彩程度丝毫不逊于前代的各种公案小说中的情节。只可惜,无人为沈公记案,沈家本太容易被世人遗忘了。
北房对面的倒座房是第二展厅,重点展示了沈家本修订律例这一阶段的成就,很像是对第一展厅中第四部分展开的补充叙述。沈家本属于典型的大器晚成的知识分子,当他被委任为修律大臣时,早已年过花甲。沈公恰以老迈残躯实现了人生的高光时刻。改造旧律,制定新律,使中国律法与国际接轨,结束了中国司法两千多年来“刑民不分”的历史。从微观层面上言,沈家本力主废除自古以来形成的凌迟、枭首、戮尸等酷刑,被政府所采纳。展厅的电子互动屏显示了清朝时外国画家绘制的种种清代刑罚,今天看来确乎有些令人不寒而栗……与废除重法并行的,沈家本还提出禁止刑讯、削减死罪条目、改革行刑旧制、删除奴婢律例、统一满汉法律,等等。如果再回到宏观层面,沈家本堪称中国法制现代化的先驱,他构建了现代审判制度,改造旧式监狱,创设检察制度,首倡律师制,并且开创中国现代法学教育与研究。桩桩件件无不彰显出沈氏为中国近代法制的开山鼻祖和宗师级的巨擘。怎奈清王朝气数已尽,沈家本修订的新法还未及正式颁发,清廷倾覆民国肇建,沈家本迈入了斗室蠖居的时期,枕碧楼成了他人生最后的舞台。与沈家本相比,范钦终归只能算是一个藏书家,沈家本除藏书之外还有多种著述。著名的《枕碧楼丛书》十二种便是他告老退职之后的思想结晶。
回归枕碧楼的沈家本拒绝了袁世凯政府的出山邀请,每日生活唯有读书、整理旧稿和写诗,真正做到了以固守隐于世。有一首小园诗很能代表彼时的心境:名都赫赫走英豪,病骨支离不耐劳。独许闭门观物变,高吟坡句首频搔。有壮志未酬的遗憾吗?或许吧,但更多还是闭户绝尘的淡泊。
沈家本故居二进院。现东西厢房已开辟成展厅,北房设为会议室。
故居二进院是主院,面积大了不少,东西厢房展出的是清末修订法律人物展和古代法制人物展。无论是在清末“礼法之争”中还是历代杰出的法制精英行列内,沈家本都是绕不过去的人物,这种不可或缺在当时可谓风头一时无两,但为何反而在当下的大众记忆中却难以留存丝毫的痕迹呢?人们会知道商鞅、韩非、王安石、张居正、张之洞,独独忘记了最该记住的沈家本。在我们参观的时候,故居里只有一位中年女性游走各个展厅取景拍照,偌大的院子仿佛专为我们而开设。馆方曾经统计,故居参观者仍以法律专业的学生居多,除了法律圈子里的人,极少有人知道沈家本到底是谁。
在主院的东侧还有一个狭长的跨院,应是沈家的小花园,虽不大但胜在清幽。沈家本的小园诗中的小园大概即为此地。而主院以北的第三进院目前并不对外开放。其中有一株他生前手植的皂角树素来为人称道,可惜现在已被遮挡而无法看到了。这棵皂角树大概是整个院子中最少改变的原物了,想必也只有它不会忘记主人的颦笑音容吧。皂角位于小园北端,正好与南面枕碧楼遥相呼应。我们走出故居时,再次回望了一眼枕碧楼那不甚陡而高的木梯。
枕碧楼在法学界、史学界和藏书界都是一个值得记忆的场所。当走出大门时,朋友说沈家本故居对面原来还有一面巨大的荷花影壁,正是宅院主人昔日显赫身份的象征,可惜今已不存。门口的工作人员说前面不远高台上还能看到被玻璃板保护起来的影壁基座。我们过去一看果真如此,只是如不加指点根本不会留意这处小小的遗迹。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待。好在现在的枕碧楼已焕然一新,借此机会走进他的故居,重新认识一下这位以律鸣于时,以固守隐于世的沈家本尚为时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