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即财富
背着包,慢慢走过一张张铺满惨白床单的病床,四四方方透析机整齐划一又死气沉沉地摆在每张床头的右上角,针头连接暗黄手臂上凸起的青绿血管,胶质管里温热殷红的血流不断循环往复。
为床上躺着的每一个人难过。这种难过在每周一的暗夜里,顺着我心脏的幼纹,疯狂地滋长,荒草之势。
许是医院冷清寂寥的夜、惨白的灯光、空旷的走廊通道,姑息甚至怂恿了这种难过。
这是一群肾衰竭患者,靠血液透析治疗延续生命,每次治疗持续四小时,每周2~3次。病患年龄、性别、家庭背景各异,但偏偏摊上同一种病,经历同一种痛。
曾几何时,他们,都是和我一样健康的活泼的充满希望的生命。
需要声明的是,这并不是一篇同情、怜悯、哀叹的悲情文,只是我对日常所见所闻的一点闲散思绪。卡夫卡说过:“你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这里的许多病人,世界于他们而言,也许是残垣断壁,一片荒芜,我人轻言微,也做不了建筑师,用水泥钢筋混凝土,重铸他们世界的外围,却愿意虔诚地屈身,歪歪扭扭地记下我在这片混沌虚无之中看到的疼痛和安慰,绝望和希望,生和死。
经过他的病床的时候,习惯性偏头朝他笑了笑——这笑于我,是惯性使然,见了熟识的人习惯嘴角上扬。他每次也回笑,于我,却是泰戈尔的那句:“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和我的高度敏感、多愁善感相比,这里的每一位“苦难者“,从未见颓废之色,许多透析长达十多年的老患者,生理、心理状态都极佳,未必需要我们这些健康人士怜悯的眼光。所以,我记下的这些胡诌,全然是从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出发,“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也希冀读者自行甄别,切忌随意对号入座,更期盼所写这些,不会伤害到任何一类已经经历生活重压的群体。
“帅颖~” 似乎犹豫了一会,他突然叫我的名字,“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他平躺在床上,头微仰,眼角因为微笑挤出几道深深的弧状皱纹。
我停下来,快步挪到他床边。
“可以麻烦你下去帮我买个面包吗?”他有点害羞地低下头,然后咧嘴笑了,牙齿很白,”今天没吃晚饭过来。“说着右手前伸,拿放在垫板上的钱包。左手臂上覆着淡蓝色的医用布,下面是针管和白色绷带,还有殷红的血流。
“当然。只吃面包吗?蛋糕呢?或者包子馒头之类的?喜欢吃什么夹心的?肉松好不好?奶油?火腿?蓝莓?”我像机关枪扫射般一连蹦出许多疑问。
“都可以。”他闭上眼一两秒,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还挂着笑。
”好的!“我快速地转身,又折回来,“对了,喝牛奶吗?”
那一刻我和他的目光在空气中对视,我瞥到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浮上一层薄薄的忧伤和无奈,随即很快灰飞烟灭,他嘴唇微张,欲言又止,最后冲我笑了笑。
心里一惊,愧疚感像海啸般灭顶而来,“哦,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不能喝。我走啦,马上上来!”
肾衰竭俗称尿毒症,肾脏失去排尿代谢排毒功能,病人必须严格限制饮用水的摄入量,哪怕万般口渴,也不能无所顾忌喝水。
当我走出血液净化中心,飞快地跑过阴森黑暗的三楼楼道,穿过夜里长长的冷清的昏暗的走廊时,儿时经历的一幕幕像电影般倒带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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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自我五岁起,母亲患上这种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炎炎夏季,我会在每晚临睡前,在床前摆满盛满了自来水的瓶瓶罐罐还有大水桶——她常常会口干舌燥,半夜多次渴醒来,拿瓜瓢舀桶里的水漱口,喝了吐,吐了喝,缓解口渴。
曾跟许多人说过,这种病,只要按时透析,其实还是能苟延残喘许久,而且调理得好,身体机能其实和健康人相差无几。可是,这一刻,我才猛然想起,其实疾病缠身,永远不可能相当于毫发无损的。
譬如,你我每次口渴时畅快饮用的水,对这些病人而言,如果不进行肾移植手术,永远都只是遥远的梦。
记得初一就此写过一篇题为《白开水的味道》的考场作文,片区的阅卷老师给了满分,后来班主任希望作为范文全班朗读,她在这之前告诉我:“如果你不好意思了,不愿朗读分享,可以不读的。”我拿过试卷,一字不漏地读完。
生活有太多赏赐并非理所当然。
由衷感激眼见这些疾病和疼痛,让我愈加珍惜生命中琐屑的美好。Y叔叔许久前跟我说过:”也许你从小到大经历太多苦难,所以才会绞尽脑汁地窥出其中细微的美好,也愈发珍惜来之不易的点滴幸福。“
我说,也许正因为亲眼所见这么多的不幸和难过,所以才会倔强地在其中的隙缝找寻哪怕一点一滴的值得庆幸之处。
乐观主义是个诡异的东西,只需一点,便可膨胀发酵,足以支撑你度过所有的磨难。
就像我大一时在日志中写过的“为吃青菜而感恩” ,原因有三:
一、有人没钱买青菜
二、有人没胃口吃青菜(胃癌、喉癌或者其他疾病缠绕)
三、有人有钱有胃口却没有吃青菜的好心情
综上,我有钱买青菜、有胃口大快朵颐、有心情为此感谢上苍,缘何不感恩?
因而日后喝水,都要感激,上苍特别的眷顾。毕竟这世上还有许多本和我们一样的人,连“口渴喝水”这样的小事都做不了。
买完面包送回他床前,他抬头说谢谢。我笑笑,“等会还会进来的,你还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再去买。”
走到床尾时突然想起忘记帮他拆面包袋包装,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弹啊。匆匆回头,一眼撞见他左手拿着面包,牙齿咬住袋边的锯齿状塑料,头向右偏,塑料袋撕出一道口子。
那一瞬,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飞快地转回往外面家属等候区走,落荒而逃。
想起二十天前第一次见到的英姿飒爽的他,夹着黑色公文包行色匆匆的他,满脸柔情给我看他六岁小女儿的照片的他,很认真地告诉我:“记住一点,你好好地对别人,总有一天会有意想不到的事会发生。这世界的任何难事,到了一个时间点,总会发生转机。” 的他……
那么多那么多的他汇聚在一起,终于沉淀为床上这个连一个面包袋都要费劲才能打开的无助却故作坚强的他。
妈妈做完血透已是夜里十一点,我牵着她的手走过黑暗的过道,下楼时,瞥到医院外柏油马路两旁暖黄色的灯光,下午暴雨,地上有深浅不一的水洼。
在返程的士上提起他,妈妈很担心地叮嘱:“如果以后十一点了下楼代买吃的,医院都没什么人,我会担心的。”
我看着溅射进车窗的飞驰而过的路灯光,幽幽地回:”如果 ,下次是你一人来做血透,中途饿了又没带吃的,托其他家属帮忙“ 我顿了顿,心里像砌起一堵茫茫的水泥墙,”我也希望,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帮你。“
这种希冀,就像我们在车上让座时一样的心态,如果,我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外坐车,会不会也有人,让出Ta的座位?
的士师傅是河南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下车时,妈突然跟他说:“年轻人,健康就是财富,别太拼着赚钱赔了身体。” 我赶忙补充,在听到“尿毒症”三个字时,师傅的目光柔和成一滩水,里面盛满了悲悯。
我跟他说,妈十八岁时牙齿发炎,后来拖着拖着发烧肾炎,再后来一直以为年轻不管不顾,终于在三十三岁那年由慢性肾炎、肾病综合征发展到尿毒症。
那个的士师傅,很用力地看了我们一眼,打开转向灯,调转车头,继续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为生活奔波劳累。
也许此生都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希望健康的我们,珍惜你我来之不易的健康。(深知今晚熬夜,对身体不好,便是当头一棒,奈何心里感触太多,不写难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夜里两点,在这尘世无比庆幸无比悲悯,窗外有微雨,屋里台灯光很亮。
“让我们站定,用双脚插入意见、偏见、流言、欺骗和幻想的淤泥烂浆,插入覆盖地表的这些冲击物,直到触及坚硬的石块底层。对此,我们称之为现实。”——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