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了”

-01-

“老师，我的爸爸妈妈有代沟。”

“代沟这个词可不是这么用的哦。”

“是真的。爸爸一回来，妈妈就出去，他们根本不会碰面。”

“为什么呢？”

“妈妈不想做家务，爸爸又不想请阿姨，所以妈妈就去深圳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六年级上吧，妈妈突然说不想做家务了，好累。”

“妈妈现在不回来吗？”

“很少，只有我过生日才回来，但也只呆半天。”

“你跟爸爸妈妈谈过吗？”

“没用呀，爸爸说，你就好好念书，小孩子不懂，其实他不知道，我都懂。”

“那会觉得很悲伤吗？”

“我习惯了。”

“什么？”

“我说，我习惯了。”

-02-

12岁少年，从喉咙里挤出这四个字，然后把头深深埋进臂弯。

沉默是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小小的教室，空气湿重黏稠，我的胸口像淤了一滩烂泥。

“其实，老师小时候，也不幸福呢。”良久，我终于小心翼翼地说。

他抬起头，眼圈发红：“是吗？”

“是的，包括我的很多朋友，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老师现在幸福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了老师，我们继续上课吧。”少年拉开文具袋拉链，把红笔蓝笔黑笔拿出来，摊在试卷上。

“我很抱歉，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我终于，潦草仓促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03-

心里却像涌起一阵海啸，排山倒海地翻腾。

无意评价他者的家庭，上帝视角总是凛冽又残酷，只是记起列夫托尔斯泰说的那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忍不住堆砌起从少年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搭建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家的朦胧轮廓——

辛勤养家疲惫不堪处于中年危机的父亲，操劳家务二十余年被压垮离家出走的母亲，奔波于补习班沉默寡言的十二岁小儿子，与父争吵嫌母唠叨年轻气盛的二十岁大儿子。

仿佛四只小舟，风雨里飘摇，找不到栖息的港。

父母不和，最大的受害者，永远是孩子。不止一次听朋友L说起“从小到大，爸妈争吵不断，我妈一直说要不是为了我，早就和爸爸离婚了，我真的不愿意受这份人情债，这种表面维系的婚姻，哪里还有'家’和'爱’？”

-04-

我也终于明白，为何眼前这个明明只有十二岁的少年，眼里总是闪着成熟的光，若不是生活所迫，哪有人愿意提早坚强。

今天，他跟我说，“我习惯了”。

就像一把小刀，一点点剜皮肤上巨大的溃疡。我原以为，这四字，只存在于成年人的世界的。

是谁说过，那些曾让你流泪满面的过往，终有一天，会被你笑着讲出来。

究其原因，不过是，你习惯了。

-05-

习惯了生活总是充满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和求而不得，或者得而复失；习惯了很多事情只能自己扛，很多眼泪只能往回流，很多路只能自己陪自己走。

可是孩子，我多么希望，这些成人世界里的法则，等你长大些，再大些，再大些，你才慢慢领悟，而不是被生活这般一桶冰水从头顶泼下似的顿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不谙世事，天真美好，只做你的试卷，打你的游戏。

可是孩子，我又多么矛盾，如果你一直不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当包裹着你的水晶屋爆裂，生活定会让你狠狠地跌跤，甚至在你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时，再往你的手背重重地踩上几脚。

有些道理，你必须要懂。

-06-

“我习惯了”，不应解读为逆来顺受，而应是人类血液里流淌的韧性和修复力。你会渐渐习惯，福祸相依，好坏相守，得失互补。

你会流泪，也会大笑，你会嚎啕，也会高歌——人生不就是因为跌宕起伏，才能见识更壮美的风景么。

我曾坐在台下，听教授在台上掷地有声地发问，他说：“你们当中的多少人，不是过着和其他人差不多的生活？考了差不多的大学，做着差不多的工作，领着差不多的薪水，娶了或者嫁了差不多的爱人，生了差不多的孩子，操着差不多的心，有着差不多的鸡飞狗跳？可是，你们有没有哪怕一刻，思考过，你也许，可以和其他人，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一样？Be yourself, live yourself. 做你自己，活出你自己。”

我在台下听得热泪盈眶。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有那么不一样？虽然你会习惯很多的常态，但扒开这些迷雾，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独特价值？

-07-

我只比你多活了十多年，实在没有什么好的人生经验分享给你，诚如我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问我的那个问题，你问我，那老师现在幸福么？

我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是不是也习惯了很多东西，尽管我知道自己应该习惯，我也必须习惯：习惯希望，也习惯失望；习惯付出，也习惯获取；习惯大声的笑，也习惯无声的哭。

但是，我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说自己现在很幸福。

因为我觉得，幸福，应该是一个人耗尽一生去努力追求的一种东西，它没有终点，也没有标本，它只是一种状态，一种始终积极生活、乐观进取的状态。

-08-

你说，你习惯了，这四个字，让我欣喜又感伤。欣喜的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这四个字，如果被你积极运用的话，它会帮助你走过人生的许多低谷，也爬过许多的高峰，人生最好的状态，应该是，能享受最好的，也能承受最坏的。屈辱贫穷，富贵荣华，你都要学着去接受、去习惯，去靠近或挣脱。

感伤的是，也许说出这四个字，就意味着，你的童年，就此戛然而止了。而长大，是一件很复杂又意味深长的事，你慢慢就会体味到，其中的苦辣甜酸。

可是，纵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从这许多的习惯之中，爱自己，并且终生保守自己的独特、矜贵，对于上帝来说，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好孩子。

你是独一无二的，不应该因为习惯，就抹去自己的独特性，成为毫无趣味、差不多的大人。

-09-

孩子，你还说，你现在只喜欢跟哥哥说话，你说你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好和哥哥相依为命。

是的，相依为命，你确实用了这个词。

我笑起来，说， 可是，以后，哥哥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呀，你也是。

你不做声。

我又说，我们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出身，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选择作怎样的父母呢？和什么样的人，成立什么样的家庭？你可以从现在努力， 避免你的孩子，重蹈覆辙。

哎，算了，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可能都不懂哈哈。

你终于抿嘴笑起来，咬着笔头说，老师，我懂。

我抬头望向窗外，羊城的天，好像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