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花生

文/ 朝颜

离开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后,我开始于每年春天怀念一片黄色的小花朵。那时候,它们在我的词典里叫作番豆花。少有人注意到那些花,它们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只安静地贴着泥土开放,还被一丛丛茂密的绿叶遮掩着。花落之后,花茎伸进泥土,不声不响地便将果实——花生给结了。

我家每年都要种花生。我几乎不记得花生需要人们怎样的伺候,把种子埋进土里,甚至无须施多少肥,也不用经常给它浇水,你完全可以扔下它不管,只消等待上四五个月的时间,它就悄悄地把一串又一串的果实给捧了出来。彼时村里的根头叔,因为受过刺激,脑子不太好使。大嫂让他分家后,他只能一个人生活。分得的那些田里,他也栽下过禾苗,可是草长得比禾苗还高,最终只收获一小箩筐秕谷。唯独那一大片花生地,出人意料地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泥土对人类是慈悲的,但它讲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而花生,它不挑人、不挑地、不挑肥地给予,这份慈悲近乎佛的意味。

在我的家乡九堡,有九件宝物在民间广为流传,其中之一便是杨梅村艾刀石的花生,有民间顺口溜为证:“艾刀石,种花生,稀奇古怪,引人论争,生摇有响,晒干无声。”普通花生都是刚挖出来摇不响,晒干了才响,而艾刀石的花生反其道而行之。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唯独这个地方的花生长成这样?不可谓不奇也。

相比于洗得干干净净的花生,我更偏爱壳中尚裹着泥土的花生。似乎只有连带着泥土香,才不失了最初的味道。母亲一直以为我不喜欢吃花生,因为家中洗净、晒干的花生,我极少吃。而我有一个羞于出口的秘密,母亲至今仍不知晓。在花生成熟的季节,我愉快地接受拔鱼草的任务。草拔好了,我定会钻进花生地,摘一颗颗花生,坐在地里慢悠悠地吃个够。刚刚起土的花生,尚带着清新和湿润的气息。嗅着泥土的清香,咀嚼着甘甜多汁的花生仁,只觉得内心被一种幸福装满。田野寂静,风哗啦啦地吹过花生地,吹过我的身上……

几天后,待到全家一起挖花生、摘花生时,我偶尔也会吃上几颗沾着泥土的花生,但兴致已大减。及至晒干,我已完全失去了兴趣。当然,水煮盐花生除外。但家里舍得拿来水煮的,往往是那种挑剩的颗粒不饱满的嫩籽儿,嚼劲和味道都差了许多。

在城市里生活后,再没有一块土地可以供我们种植一畦花生。父亲时常回老家,看望那些已经老得掉光了牙的近亲,看顾我们家那栋苍老斑驳的旧屋。他从城里给老人带去松软的面包、橘饼,而那些老人总是用抖抖索索的手,量上一两升花生,让父亲提回城里。这些花生,父亲一颗一颗细心地剥了壳,炸花生米,用玻璃瓶装了,放在饭桌上。吃的时候,他总是极有节制、极有耐心,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咂摸出故乡的滋味。那回味无穷的故乡的滋味啊,才不至于很快地从空气中散去。

许多年以后,我忽然回想起自己做乡村教师的那段时光。那时,我的讲台上,常常会出现一小把花生。那些农村的孩子,睁着纯净的眼睛,却无人承认是谁放的,只是七嘴八舌地说:“老师,你就把它吃了吧。”有时候甚至是一大包,无声无息地潜伏在我住处的办公桌上。后来我知道,每天生吃一把花生,可以润肺、化痰、清咽,防治咽喉炎。而我时常嗓音嘶哑,年纪轻轻就患上了严重的咽喉病。这些每天在我的目力威严之下小心翼翼的稚童,没有计较我的严厉,却记挂着我的隐疾……那样的人和那样的事,在我离泥土越来越远以后,几乎再未有过了。

现在,我在钢筋水泥地面上生活的年头早已超过了在泥土上面翻滚的日子,可是泥土对我捧出的东西,远远超出城市的给予。我们使出浑身解数离开了泥土,却用一生来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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