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荷萍:我的同学王维国
我和王维国(路遥)是同班同学,小学时是,初中也是,小学五年级时还是同桌。
我和他最初认识于1961年初秋,我在延川县城关小学上完四年级升入五年级。五年级是高小,我们开始了全新的学习生活,一切都大变了。初小时同学都是县城里的,打小都认识,一进高小就不一样了,进来了城关公社辖区的乡下同學。王维国家在城关公社的郭家沟,在本村上完初小考了进来。开学一分座位,我们成了同桌。
那时的人很封建,男女生基本不说话,我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我注意到他是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的算术课堂上,讲课中间开始提问,首先告诉大家发言规矩:先举手,等老师允许了,再站起来回答问题。她的话音未落,我的同桌就呼地站起来,手握成拳头,大声喊:我会,我来答!老师愣了一下,不高兴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高声回答:“维!”显然是小名,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老师也不高兴了,提高声音说:大名叫什么?他这才明白自己错了,低声说:我叫王维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当时我真替这位同桌脸红,心想怎么连举手发言都不懂呢?真丢人!好在他回答对了老师的提问,也算是个补救。他很快就表现出机灵的一面,下课了,同学们都跑出教室玩去了,他却跑上讲台,擦黑板,清理讲桌上的粉笔灰,干得利利索索,一丝不苟。这时我才看清了他:个子不高,上身粗布上衣,下边大裆裤,转过脸是个孩子,背过身像个赶集市的农民。他用勤奋和“识眼色”打动了我和同学们,从此大家对他友好起来,主动和他打招呼,我们是同桌,关系当然更近些。
慢慢地我对他的生活就有了更多的了解,从中感觉到农村孩子和县城孩子的不同。那时学校的作息时间是早上6点半到学校,早操,早读,连上两节主课后,9点就放学;10点到校后一直到下午4点放学。住在县城的学生9点放学后都回家吃早饭,从农村来的学生中,条件好的,交钱交成品粮上灶;条件不好且离城近的只能在下午4点放学回到家里吃饭,第二天早上早早起床带上当天中午的饭,来学校上课。当时住校的比较多,往回取饭的较少,王维国就是回家取吃的学生。他告诉我说,早上5点就得起床往城里赶,先走十几里路,才开始一天的学习,刮风下雨总是如此。他吃的饭团是黑色的,一种我从未见的形状,我感觉到好奇,回家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妈妈回答我说:咱们家是城里居民,吃的是国家定量供应粮;他家是农村的,吃自己种的粮食,这几年年头不好,农村人没吃的,那饭团里搅了糠菜,因此奇形怪状。妈妈边说边叹气,嘱咐我说:你可以把你的零食分给他点,农村孩子可怜,要帮助他们。听了妈妈的话,我很高兴,当天上学走时就多拿了几块两面馍馍,急不可待地跑到教室,想送给他。路上我很有信心,但一进教室就犹豫起来,同学们都封建,这样做怕招来口舌。我进去时他已经在座位上,认真地看一份报纸——他有一个好习惯,爱看杂志报纸——我没话找话地问:哪来的报纸?他说:教务处借的。本来想以此开头,直接将吃的给他,但总是觉得说不出来。后来我把零食放在桌面下的“仓仓”里,想瞅机会放在他的干粮袋旁——两人的“仓仓”是通的,中间没间隔,我熟悉他那破烂的干粮袋。可令我意外的是,这次我没看见那干粮袋,他那边只有课本和作业本。我几次想问,但正在上课,没敢。下课了,我问他你这么早就把饭吃完了?他低下头小声地告诉我:我家今天没什么可下锅了,我走时,大妈还在借东西还没回来,所以今天没带干粮,只有下午放学回家后吃饭了!我心里一酸,推了一下他胳膊,指了一下我拿来的干粮。他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表示不要。我急了,把干粮给他推过去。他不接受,又给我推过来。就这样推过来推过去,反复多次,搞得我很紧张,因为怕别人看见,本来好好的个事,整得像“做贼”一样。最后他终于接受了,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像是感激又像是羞愧。
一眨眼工夫,五年级结束了,我们成了六年级的学生,我和他不再是同桌。这期间他在班里的处境已经完全改观,成绩一直在班上是前几名,还当上了班长。虽然我们不是同桌了,但还是像以前坐同桌那样互相帮助学习,我的算术较好,他的语文突出,我们常一块讨论,取长补短,互相学习。生活中也一样,有什么事也总能说出来。毕业前班要每人交一毛五分钱作照相费,他没有钱,很尴尬,我主动借钱给他,他没有推辞,很高兴地接受了。
高小毕业,升学备考开始。当时竞争非常激烈,全县2000多名高小毕业生,中学只收三个班,共150人,县中两个班,计100人,永坪中学一个班,收50人。考试结束后,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家等通知。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他考上没有我不知道,尽管知道他的实力,但心中还是不安。考试的事,很难没有意外。
一直等到开学那天,我早早去县中学看墙上贴的学生名单和分班情况。开始有点沮丧,我被分到了六六乙班,是小学同班女生中唯一的一个。接着往下看又有点释然,因为王维国也在这个班,虽然他是男生,但总是要好的同学。但令我意外的是,同学们陆续都来了,就是不见王维国的影子,一天过去了,没来;两天过去了,还没来。报名只有三天时间,超过这个时间段就会被视为放弃。我着急了,要问,还不敢问,因为封建思想并没有因上了中学而减弱,反而因新同学多更加严重。好在第三天他来了,没带书包,只来了“空人”一个。同学们问他怎么回事,他一开口,大家都愣了。他说,不准备上学了,这次来只是和大家打招呼。急得同学们又是劝又是问,要他说清原因。他始终没说原因,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好吧,我一定来。”后来他果然来了,铺盖十分简陋,有被子没褥子。中学生生活比小学的开支要大得多,所以对他来说,困难太多了,但他是乐观的。学校有图书馆,他酷爱文学,这是他精神的粮仓,除了上课上自习外经常坐在图书馆看书。谈吐越来越自然,知识面越来越广,大家都很佩服。
记得有一次他提出要骑车带我回趟郭家沟取东西,因我外婆家在马家店村和他家是邻村,于是便很高兴地答应了。他借了我们班同学曹随平的自行车,我们下午最后一节自习没上,离开了学校,在拐峁大桥会合,就出发了。他当时也刚学会骑自行车,一骑上就摇摇晃晃的,但我没有感觉到害怕,仍然觉得开心。我们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郭家沟对面的路边,他回去取东西,我在路边守车子等他,直到他取来才一起返城。返城的路是下坡路,本来应该很快,因他的车技不行,费了好长时间。其间还摔倒过一次,把我和他都“掼”在地上,我们顾不得伤痛,赶紧看车子摔坏没有,担心摔坏了自行车没钱修。好在有惊无险,人和车都无大碍,按时返回了学校。
几十年过去了,那美好的回忆仍像在眼前,与当时的王维国、后来的路遥度过的最美好的少年时光,深深地刻在心上。我们曾在一起学习,在一起玩耍,有过激烈的辩论,也有过无声的竞争,虽然男女有别,但也天真无邪,这些有趣的事情就会出现在脑海,好像是发生在昨天。
(作者系路遥同在延川城关小学的同班同学,曾同桌一年;考入延川中学时仍为同班同学,直至1968年分别插队和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