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根绳子为自己松绑
散文集《烟火人间》封面图
怪吼一声吧,为人生壮胆。
正文
那天晚上九点多,我爸打来电话。从他的声音里,我已经听出了一种不祥的征兆。电话里,还隐隐传出敲鼓的声音,听着很凄凉。我爸叫我联系堂妹。他们联系不上,打电话过去没人接。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幺叔病了,病得很严重。最后,他才说,人已经死了,下午死的。听到这个消息,真如五雷轰顶,我顿时说不出话来。我完全没想到,幺叔会拿着一根绳子,偷偷地去山上寻死。这么做,他需要多大的勇气,他的内心该是多么绝望。
幺叔自杀之前,大概发生过这些事:他在大端午(农历五月十五)那天回到家,回家后整天下地采茶,然后就失踪了,去找,便在山上找到了他的尸体。幺婶回忆,幺叔回去后沉默寡言。他一向话不多,像那般的沉默实在没有过。我妈也说,采茶碰见他,问什么就答一句,不问他什么也不说,瘦得特别厉害,两眼总是死盯着你,像是有什么冤仇。他整个人显得恍恍惚惚的,像是丢了魂一般。碰见谁,他都不说话,只用鼓突突的两眼望别人一下。我妈还建议幺婶,可能是幺叔的病犯了,去医院看看,药吃完了就再买些回来。
正值茶叶高峰,价格又好,幺婶想采完了茶再去看医生。幺叔说在工地上很累,一挑一百七八,身体禁不住。幺婶还抢白地说,你累得很,家里的人就不累。后来,不管幺婶说什么,他都不搭理。显然,那句话得罪了他,使他受到了刺激。
有一件事是我堂嫂告诉我妈,我妈再转告给我的。这事有些诡异,我不知道她们在说这件事时有没有添油加醋。乡下人都比较迷信,对鬼神一类的事,普遍信以为真。他们在谈到这些事时,难免就会说得很玄,可信度并不高。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我妈转告给我的信息写在这里。幺叔死的前一天,去采茶。幺婶在前面走了。他走到堂嫂家场坝里,堂嫂正在吃饭,就喊他坐。他就进屋坐,不说话。堂嫂问他要不要吃饭。他不回答,只是坐在屋里四处看,像是在找什么。没坐一会儿,他就站了起来。堂嫂以为他要走,叫他再坐会儿。他走到堂嫂面前,又停住了,抓住她的手,一拃一拃地量。之后,他就望着堂嫂嘿嘿地笑。当时,堂嫂只觉得奇怪。幺婶打电话来催他快点。他才走了,边走边四下里看。第二天,听说他死了,堂嫂吓得连着几个晚上睡不着。一想到她就怕。后来,堂嫂明白了。她说,他进屋四处看,肯定就是在找那口枋子。幺叔死后,没有棺材,就买了堂嫂家的。这口棺材很小,是备给大伯娘的。幺叔个头不高,躺在很小的棺材里,也挺合适。
接下来的事,是我幺婶告诉我的。
那天早上,幺叔只吃了一小碗饭,没吃菜,就着茶水吞下去的。连着几天采茶,累得很,吃过饭,两个人又在阶沿上坐了一会儿。幺叔不说话,死死地盯着幺婶看。不到四岁的小堂妹在家里跑来跑去。幺叔又望着她,一双眼睛还是死定定的。幺婶喝了几口茶,收拾了背篓,准备走。幺叔依然坐在梁柱边,一动不动,不时四下里望望,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幺婶背着背篓,临走时对他说,我去把昨天没采完的采了,你去水井湾。
幺叔盯着幺婶,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一脸漠然,不说一句话。
幺婶转身问潇潇:是跟爸爸去,还是跟我去。
年幼的潇潇从堂屋里跑出来,笑嘻嘻地说,我跟爸爸去。
幺叔不耐烦地说,跟你妈去。说完,他进屋背了背篓,大着步子下了吊脚楼,就上坡采茶去了。
十二点多,幺婶采完了,回家煮饭。煮好饭,喊幺叔,始终不答应,打电话,也不接。她便跑去水井湾,茶地里没见到人影子,喊也不答应。幺婶有些心慌了,四处找,吊脚楼下,后阳沟,楼上,屋团屋转,找遍了,还是不见人影子。只到小堂妹把一张纸条给她,说这是爸爸叫我给你的,爸爸说他要晚上才回来。幺婶心下一咯噔,料想肯定出事了,苦于不识字,只好慌里慌张去找我爸。字迹潦草,我爸也认不全,她又跑去找三伯。
从纸条这件事,我可以推测出,幺叔出门去采茶,然后又回来了,拿了绳子,写了遗书,才去山上上吊。回来时,他还见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写好遗书交给她,叫她交给她妈。后来,幺婶上楼发现,楼上翻得乱七八糟的,楼板上有几截电线。这说明,幺叔费了很久时间,才找到绳子。他甚至还打算用电线。电线很细,勒着脖子肯定很痛。这说明,幺叔也考虑过死时的痛苦。为了减轻痛苦,他翻遍了所有地方,才找到了多年不用的苕窖绳。
那时已经到了下午,天突然黑了下来,一时间雷鸣电闪的,整个天空黑沉沉的一片,大雨将至。我爸他们刚采了茶回来,准备煮饭。幺婶就拿着一张纸条来叫我爸看。我爸虽没看出个究竟,但他预感到,肯定出了什么事。没过一会儿,幺婶就在三伯家的场坝里喊。
我爸飞跑着上了三伯家的场坝。纸上写的是:某某某,我对不起你,主要是对不起两个娃儿,你打电话就知道了。他们像破解军事密电一样破解出纸上的内容,都知道肯定出大事了。打了无数遍电话,就是没人接。众人一番商议,便分头去找。
大雨噼里啪啦地下起来,伴随着阵阵狂风。他们连最远的茶地都去找了,也丝毫不见幺叔的踪影。一直打电话,通了,始终没人接。众人急得团团转,又想不出办法。雨一直不停地下,每个人身上都是一片透湿。茶地里没有,他们开始去山中寻找。院子里的人,凡是在家的,都上山去找。众人冒着雨,找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是没找到。
后来,雨渐渐的小了,天阴阴的,吹着冷风,也快黑了。
三伯再一次走进了我家的树林,幺婶跟在后面。三伯走下斜坡,从一条小路,进入山中。小路上满是枯枝败叶,很难走。树林里滴着水珠,哗哗作响。三伯猫着腰,拉着树枝,一路直上。天本来就快黑了,高大的树木伸展着密密层层的枝叶,山中一片昏黑。三伯有点怕,麻着胆子,不敢往上走了,就站在一棵青冈树下,四处探望。幺婶见三伯站住了,也停了下来。
突然,三伯掉头对幺婶说,你快去喊老四,应该就在这儿。
幺婶一转身,没踩稳当,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摔倒了。她也不拉一根树枝站起来,顺势往下趖着跑,一路跑出山,大声喊。我爸听见喊声,翻身就往山中赶去。其他人还在别的地方找。幺婶带着他,一路跑上山。三伯站在路口,等着他们,见了他们,惊恐地说,应该就是在那里,我看见了一点衣服。走,我们再去看看。
他们钻进树林,拉着树枝,走到了三伯先前站的那棵青冈树下。幺婶远远地站在下面,头发全湿了。三伯喊了一声,没回应,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回应。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吓人。
我爸的整个脸色都变了,大声说,老幺,哪条路不好走,你偏偏走了这条路!
我爸转身就往山下跑,似乎要以此来拒绝承认一种事实。后来,三伯在给别人谈起这事时,就笑话我爸胆小,吓得不敢去看。我相信,我爸不光是胆小,他是不想接受这个事实。跑回家,他喊了所有去找的人,备好绳子和门板,上山去抬。众人都怕,不敢近前,好不容易抬回家,天已经黑了。
关于幺叔的尸体,我需要补充一下。他们发现时,幺叔不是挂在树上的,而是躺在地上的。是树枝断了,还是绳子断了,我不知道。幺叔躺在枯枝败叶的树林里,身体僵硬,浑身扭曲,面部表情极其吓人,除了吓人,应该也挺滑稽。在幺叔停灵期间,三伯总是把他死后的样子学给别人看,扎手扎脚的,还吐出舌头,学完他就哈哈大笑,看的人也哈哈大笑。幺叔的身上已经爬满了蚂蚁。众人把他抬上门板,用绳子捆好,抬回去。
那颗上吊的树不大,也被砍了,剁成一截一截的,装进麻布口袋,扔到很远的河里去了。我问过我爸,既然发现时躺在地上,又怎么知道是哪棵树。我爸说,树上有抓痕,就断定是那棵树。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子里总是浮动着一个画面:幺叔吊在虚空里,用手使劲地抓树皮。很显然,在临死之前,幺叔拼命挣扎过。我不知道上吊的人,吊上了不想死,能不能自己挣脱。我想,只要一个人有求生的欲望,或许也能挣脱。他完全可以抓住绳子,用力引体向上。何况,幺叔是找的一棵树上吊,也就意味着,他抓住绳子引体向上后,可以用脚缠住树干。这样,他就能挣脱死亡。但他宁愿拼命抓破树皮,也不挣脱死亡,只能说明,他去意已决。对一个毫无求生欲望的人,躺在浴缸里,也能把自己弄死。就这样,幺叔用一根绳子,挂在树上,把自己弄死了。他不光弄死了自己,也弄死了那颗小树。他还让两个孩子失去了父亲,使一个女人成为了寡妇。
(本文节选自散文集《烟火人间》)
书名:烟火人间
作者:曾瑞
出版日期:正在出版
这是一本散文集,也像小说。书中的人物主要来自湖北鄂西的一个小乡村。在武陵山区,美丽的清江边,有座城市叫恩施。从恩施过去三十多里,就到了群山环绕的芭蕉小镇。再走几里山路,有个叫龙潭沟的地方,即是书中写到的小乡村。此地居民多为土家族,依山傍水,修建着黑瓦木柱的吊脚楼。
本书分五辑。第一辑为出山的路,第二辑为远去的亲人,第三辑为往事不堪成人生,第四辑为逃离乡村,第五辑为何处是归程。书中人物年代跨度很大,从民国时期一直到现在。通过这些人物的故事,来反应乡村的巨变。
乡村的核心是土地。短短几十年间,土地在乡村人的生活中发生着巨大变化。曾经,有人因土地被打成地主。后来实行公社制,大搞集体,很多人被饿死。再后来,土地下放,农民还是没饭吃。从90年代开始,进入市场经济,土地很快失去价值。这群农民,被迫逃离土地,转眼间成为农民工。
新一代的农村出身的打工仔在城市挣扎,迷茫,他们想扎根城市,城市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想回去,乡村已经是空巢。一群飘泊者,游荡在乡村与城市之间,仿佛时代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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