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杀人

作者简介

曾瑞

男,1988年生,祖籍湖北恩施,现寄居广州,著有诗歌、散文、小说若干。

那天黄昏,我在公园里,被迎面跑来的女人,搧了一耳光。当时,我在公园散步。每个地方,每个角落,每处长椅上,都蛇一样地扭着一对对情侣。我正想用手里的石头恶作剧一回,然后转身走掉。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窜了出来,劈脸搧我一耳光,扬长而去。

她身着红色紧身连衣裙,足蹬黑皮高跟鞋,走起路来,风急火急,甩着屁股,如同一只火红的气球,在大街上滚动。我跃过斑马线不顾红灯绿灯,踩着KTV里扔出的歌声,在杂沓的人群中突围,一路追上去。街灯璀璨,霓虹闪烁,满大街一片银辉夺目,血红逼人。汽车呼啸而来,绝尘而去,一个个就像狗抢屎,嗅着地面往前冲。人群向我涌来,潮水一般,我气咻咻地前进,踩着谁谁倒霉。火红的气球,已经滚到了距我很远的地方,我只能看见依稀有个红点子,在霓虹灯下忽明忽灭。

“追不上了,肯定追不上了,他妈的,白挨了她一耳光。”

我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毕竟她已经走远了,追不上了。都怪这些人,这么多,竟然这么多。人类每天做爱,每天生育,可每天也在死啊,还是留下了这么多。死亡也能容忍。黑夜来临,我知道,那些公园里的男男女女早就进入了正题。他们多是学生,开房要钱,不如在公园的角落里方便。梧桐树下野合,竹林深处做爱,何等浪漫,何等情调。那些成群的狗男女,害得我步也散不成,真他娘的可恨。不知又从哪里窜出这个野女人,竟然跑上来就是一耳光,他妈的,撞了鬼。

我放弃了追她的念头,追也追不上,吃亏一回还是认栽吧。我准备去吃饭,然后回到宾馆,蒙头睡一觉,明天还有事等着处理。我对城市天生有一种憎恶,深入到骨髓的憎恶。我憎恶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想找什么出出气,煞煞性子。混在人群中,我们打量着彼此,目光如同鞭子,狠狠地抽向对方。女人傍着男人,腰身扭动,用丝袜兜售自己的风骚,咧着血红的嘴巴笑,真叫人腻歪。我烦透了大街上的一切,拐身进了一条小巷子。巷子里开着几家餐馆。

我点了一份铁板,铁板是这家的招牌,正吃着,两个彪形大汉向我走来。两人都是手提黑色旅行包,嘴叼香烟,满脸横肉,一米八左右的个头。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些吃紧,全身一阵发凉。两个彪形大汉只瞧了我一眼,那眼神满含着不屑与傲慢,径直去了我身后的空桌。我的心方才定了定,不觉嘲笑自己太神经。那女人尽管搧了我一耳光,有必要再找打手来收拾我么?

“两份铁板,快点,赶时间。”内中一大汉低沉地说。

“两位稍等,马上就好。”服务员倒了茶,扭着屁股走了。

我乜斜着两人。

他们说话压低着嗓子,仿佛生怕被人听了去。

只听见一大汉问道:“做了那婊子,打算去哪儿?”

“北京。”

“北京?你就不怕?”

“怕什么。那边生意大。”

“你还干?”

“当然。”

“那我们还是合伙吧。”

“不,我只和别人合伙一次。”

“这就是你的原则?”

“是。

“两个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不。”

“为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比女人还啰嗦。”

两个人停止交流。这时铁板已经上来。服务员说声“两位请慢用”,扭着屁股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我又乜斜了他们一眼,两人板着面孔,只顾埋头吃饭。

做了那婊子,“那婊子”是谁?“做了”,怎么做?强奸?干掉?显然还没去做。吃完饭就去么?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路,莫非是杀手。听他们的口气,看他们这副德行,十有八九是杀手。我坐着埋头吃铁板。要是他们知道被我偷听了,会不会杀了我,就像“做了那婊子”一样。

很快,两大汉抹了嘴,喊老板结了账,一前一后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但我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做了那婊子。我应该报警么,可我没有证据啊。如果他们的确是去杀人,我只能听任他们去杀人。杀几个人也好,他妈的,实在太多了,杀他娘的片甲不留血流成河。“那婊子”知不知道有人会去“做”她?走出餐馆,车声扑面而来,血红的灯光砸了我一身。

我是来这城市找工作的。找工作总算顺利,很快就找好了。工作找好后,我又在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一切办妥,我就要在这陌生的城市,开始一段生活了。为排遣独自一人的苦闷,三天两头,我会去餐馆喝几杯。可惜身边没有朋友,当年那些义气的哥们儿如今也不知在哪个城市打拼。啤酒自斟,三瓶下肚,不觉欣然飘然,想起许多往事,唯有一声叹息。

有天晚上,带着一身酒气,我趔趔趄趄地回到了租房。正掏钥匙开门,我仿佛听见里面有人走动。我甩了甩头,以为是酒后幻觉,哐啷一声开了门。屋里亮着灯。我狐疑地打量着房间。突然,里面传出一声尖利地叫喊,比母猫叫春的声音还恐怖。接着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厉声喝道:

“你是谁?出去,给我出去!”

我乜斜着她,身子摇摇晃晃的,有些站不住。

“你哪来我家的钥匙?”

我浑身疲软,一下瘫在地上,如同剔了骨头的肉,再也直不起来。

“你耍赖,我让你耍赖!”

我只想睡觉,尽管对租房里有个女人,相当不解。毕竟喝高了,能走回来已经是奇迹。我躺在地上,舒展全身,惬意极了,哪顾臭女人的厉声喝骂。我听见她咚咚咚地跑了进去,又咚咚咚地跑了出来。然后,我身上便响起了噼噼啪啪雨点般地抽打。女人一边打一边厉声喝骂:

“你耍赖,你耍赖,快给我死起来滚出去!……”

我能感受到她使用的是扫把。身上火辣辣的疼,心中燃烧着愤怒,一股酒气上冲,我想吐,便艰难地爬起来。女人用脚使劲踢我,冲着我吼叫:“滚出去,滚出去!”我踉跄着身子,一个猛扑,也可以说是“玉山自倒”,抱住了她,哇啦几口,吐了她全身。

女人一把甩开了我,又咚咚咚跑了进去,传来哇啦哇啦的吐声,接着是哗哗的水声。我躺在地上,舒展开身子,再也不想起来。身子虽疲软,轻飘飘的,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心里倒是清醒。我感到自己在一阵一阵地下沉,下沉,无限下沉……直到一盆刺骨的冷水泼在我身上,下沉的身躯,才又如同被什么生硬硬地拽了起来。

我睁开眼睛,再次艰难地爬着坐起来,无力地问:“你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打我?”

“我为什么在这儿?这是我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我问你,你从哪里弄来的钥匙,既然要偷东西,就别喝得这么烂醉如泥!”

“谁偷东西了,谁去弄钥匙了,这是我租的房子。”冷水的刺激,我恢复了许多。

女人哈哈大笑,又厉声吼道:“我是房东!房子我根本没租给你!”

这房子明明是我租的,他妈的怎么回事。

女人掏出手机,拨了110。

十分钟不到,警察来了。

我拿出租房单据。女人上楼拿出房产证。

我说:“我是通过中介租的,一押一付,加上佣金,花了两三千。”

女人说:“我根本就没通过中介出租房子,你是私闯民宅。”

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便拉着我上车。

警察联系了中介机构,要他们把我的“房东”传来。“房东”来了,警察要她交出房产证,她说没有,原来她也是租客。

她说,眼看着房子快到期了,手头缺钱,就私自改写了租房日期,找到中介,要他们把房子转租给别人。

偏偏被我碰上了,真他妈的背。

这事总算处理清楚了,责任全在冒充房东的租客。房东向我赔礼道歉,还付了医药费,我也没再计较,依然租了她的房子。

几天后的黄昏,在我的租房门口,我意外地碰上了那个搧我耳光的女人。当时,我的愤怒可想而知,恨不得扑上去踢她几脚,但我极力克制了自己。我只瞟了她一眼,还是红裙衣,黑皮高跟鞋,卷发披肩。

“大哥,我等你很久了,你终于回来了。”她走上前来。

“有事吗?”我很不耐烦。

“能不能到屋里谈谈?”她期待地望着我。

显然,她没认出我。她为何要来找我?谈谈也好,我要问个究竟。

“请吧。”我打开了门。

一进屋,她就一屁股栽进了沙发里,仰躺着,舒展开双臂,像是回了自己的家。

“你不是说要谈谈,谈吧。”

“我要感谢你,因为你没有为难我妈。我也要向你道歉,因为我妈的确骗了你。”

“那个二房东,是你妈?”

“是。”

“这事已经处理了,我自认倒霉,无所谓啦。还要谈什么别的。”

“我就是来道个歉。”

“甭客气。”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少顷,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怎么知道。”

“我是妓女,或者——按照国家规定——就叫失足妇女,哈哈,失足妇女。”

“嗯,那又如何?”

“你难道,就不想……”她猥亵地笑笑,甩了甩头发,就像一块死兽皮。

“我不是嫖客。”

“我这是送货上门,算不得嫖。”

“至少也是外卖啊。”

我们都哈哈地笑起来。

她说:“我先去准备热水,待会一起洗。”

我一把拉住了她,“慢!我有事问你。几天前的黄昏,你是不是打过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就在皇洲花园后面的公园里。”

她轻快地转着眼珠子,指甲扣着嘴唇,一脸回忆深思之状。

“黄昏?你是说几天前的黄昏?对,我好像是打过一个人,当时我生气,见到谁就想打谁。难道……那个人是你?真是抱歉,我可以发誓,绝不是故意的。我当时真是气坏了,气糊涂了,见了谁就想打谁……”

“什么事,令你这么生气?”

“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事?”

“反正与你无关。”

“什么事?”

“你就别问了!”她把手一甩,厉声道。

“那你他妈的,一生气不打别人偏要打我!”我忍不住火了。

她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扔到一边,像是翩翩的花蝴蝶,厉声说:“你他妈到底做不做,磨磨蹭蹭地干什么?”

我指着门厉声骂道:“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出去!”

第二天,那个冒充房东的女人也来了,她提了些水果,登门道歉。

我有意套她的话,以此摸清红衣女人的底细。她闪烁其词,不作正面回答。不过,我也影影绰绰地知道了一些。做母亲当然不会说自己的女儿是妓女,她只说女儿在某某单位上班,总是上夜班,有时候白天也得接待客人。

听她说,女儿初中没毕业,由于家庭困难,辍了学南下打工,已经有七八个年头了。她是前几年才来的,工作是女儿帮着找的,在一家厂子里打扫卫生。本来女儿的待遇很高,近来听说出了什么问题,发不起工资了。女儿准备辞职,老板不让,硬留她,只好继续干下去。

黄昏时候,我下班回来,红衣女子又站在我的门口。

她微微笑着,说:“大哥,你回来了。”

我开门让她进了屋,问她又来做什么,并且告诉她她母亲已经来过了,如果没什么事,不要再来找我。

“我不是来找你,我是在拉客。买主难找呢,有货也销不出去。”说完,她一阵吃吃地笑。

“我消费不起,你还是走吧,我不想耽搁你的生意。”

她凄然地望了我一眼,说:“其实,我没处可去。我妈把房子转让了,你又揭发了我们,——也不能叫揭发,你应该那么做——警察局罚我们款,房东索赔,中介又狠抽一笔费用,我们已经穷途末路了。主要是……主要是……唉,妈的,说这些做什么,说给你有什么用!”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妓女和嫖客,你管我有什么麻烦。”

“我不是嫖客。”我义正言辞地说。

她冷冷笑了笑:“男人都是嫖客,都是玩弄女人的混蛋。”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其实,就算有困难,我也帮不了她。

“我是妓女,我能遇到什么困难?不过是得罪了黑社会老大,那个混蛋有什么了不起。他要花样翻新地干我,我凭什么顺从他,我偏不!他们几十个人轮流干我,抽我,骂我下贱,冲着我撒尿,逼我吃他们的屎……那些狗日的,我求他们,他们也不放过我。我就一口咬了那狗日的鸡巴,绝他的子,断他的孙,痛他妈个满地打滚……我跑了,拼命地跑,我知道,他们在找我,想杀我……”她时而愤怒,时而哭泣,时而镇定。

我沉默不语。

良久,我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躲一阵,做野鸡,赚几个钱,继续活。你干不干,优惠,一百块钱一次。”

当下,我们就在床上干了一回。干完,她起身要走。我拉她过夜。

“包夜至少五百,优惠价。”她笑望着我。

“太贵,你还是走吧,不耽搁你赚钱。”

她没走,蜷缩在被子里。

我说:“躲躲藏藏也不是办法,换个地方吧,不然马上报警。”

“报警?亏你想的出来,报警不等于自投罗网?警察都是一群脱下裤子操娘,提起裤子扫黄的混蛋。”

“那你还是回老家避一避吧,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她说好,起身要走。

我没挽留,送她出了门。

她远去的背影,依然如同一颗火红的气球,滚向无边的黑暗。

一连几天,公司里事比较多,须得加班加点,多是晚上十点左右才下班。这几天里,我都没再遇见红衣女子。

几日的加班终于加完了,我又一次在黄昏时候,回到了住处。我希望遇上那个红衣女子,但我的希望还是落了空。她去了哪儿,莫非听了我的劝,真的回老家了,或是换了地方?

晚上,我躺在沙发上刷着手机看新闻。往下看,往下看……奸杀凶犯潜逃何方,看见这个标题,我停了停。又杀人了。每天都在杀杀杀,也没见街上的人少,还不是成群结队。他妈的,不怕死的,使劲杀吧。

当我看清死者的照片时,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祥的感觉,莫非……我快速地阅读报道:

被杀者系一红衣女子,二十开外,头部有明显钝器创口,身上多处青紫伤痕……经尸检,身体有精斑……据初步调查,该女子,可能是某某会所的……被杀原因,警方初步断定,很可能是奸杀……案犯已经潜逃,据凶杀现场脚印推测,案犯在一米八左右……

死者的面部由于毁损严重,已经辨认不出,但我敢肯定,被杀者就是那个黄昏搧了我一耳光的红衣女子。杀人凶手呢,是不是那两个彪形大汉?顿时,我的脑子有些混乱,不知如何是好。报警么?警察会相信么?红衣女子得罪的“黑社会老大”到底是谁,能一下拉他出水么?若不能,告密者的下场,会不会和红衣女子一样?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红衣女子的牢骚,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2012-9-24

文章皆为风尘七侠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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