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导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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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导演擅长讲故事,她讲的这一段自身经历,与她朝夕相处后,对很多内容我心存怀疑,但也不想深究。在九寨初次见面,她给我留下健步如飞霸气十足的印象。短短几个月后,在北京再见到她,我发现,她竟是那么苍老而衰弱。她曾卧病在床三年,患过甲状腺肿,稍微刺激到甲状腺,便不住打嗝排胃气。每天早上,我在楼下都能听到她在咳嗽,使劲打嗝,听起来特别难受。
有一次,我去楼上金先生的房间做艾灸,透过门帘,看见坐在床上的她——稀疏的卷发蓬松着,低着头,使劲打嗝,排出胃气。那神态,简直像一个遭尽折磨的老人,在做最后的挣扎。但只要她一走出房间,走下楼,她整个人就变了,言谈举止,充满了激情与活力。尤其是出去跟人谈判,更是显出强女人的迷人风度。她说,自己体内有两个灵魂,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开始互掐,一个灵魂使劲摁住她,一个灵魂拼命要站起来。每次,她都站了起来。
导演的这位金先生,是韩国人,比她小几岁,温文儒雅,很有风度。两人只是同居,并未结婚。金先生曾是工程师,喜欢发明创造,后来发明出一种马桶,还申请了专利。据说,这种马桶的主要优势,在于自净能力,适合放在公共场所,能够自动废物回收,避免环境污染。韩国毕竟地方小,他发明的马桶,很快就装满了大街小巷,再无市场。恰此时,导演去韩国旅游,偶遇了他。他本有不少朋友在中国,对中国文化颇有研究,还会一些简单的中文。
两人一番交谈,导演当即决定带着他的马桶来中国。以导演的商业头脑加上浪漫主义情怀,她觉得,中国人口众多,这样的马桶定能抢占市场,独据鳌头,使金先生成为马桶大王。来到北京,他们的确售出了一批马桶。然而,由于国人素质较低,加上马桶的自净能力也有限,很快,这样的马桶便淤积堵塞,搞得臭气熏天。金先生也就臭了大街。几番失败,他只得放弃在中国推销他的自净马桶,继续做研究。由中国传统文化,他喜欢上中医,结果又以他工程师的头脑,发明出一种艾灸箱,并在回龙观开馆做养生。
我刚到北京时,导演给我安排的工作之一,便是想办法推销金先生的艾灸箱。时下,艾灸养生在国内很流行。艾灸跟针灸类似,只需灸穴位,不说治病,至少可以养生。人体穴位复杂,多达360余处。国内普遍做艾灸用的艾灸箱或艾灸盅,都不大,若不熟悉人体穴位,便难以灸准。理工出身的金先生,对人体穴位一番观察,发现几乎都集中在膻中与关元之间。根据道家哲学,他认为,最复杂的事,应该想出最简单的办法解决。
于是,他就把艾灸箱做大,大到可以完全覆盖膻中与关元之间的所有穴位。艾灸箱里面,安装着一排排活动铁钉,可以自由移动艾灸条。被灸者仰面躺倒,露出肚腹,艾灸箱扣于胸腹之间,全部穴位尽在火底熏烤,可移动的艾灸条也可对准特定穴位。导演盛赞艾灸的神奇功效,邀请很多人来家里做。我也做过,做完的确神清气爽。有一次,导演拿着艾灸箱出诊,那粗大的木头箱子抱在她胸前,实在像一个骨灰盒。
导演的脾气很怪异,好时什么都好,发起火来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金先生总是绅士风度,不紧不慢,不嗔不怒。他们早已分居。导演说,我跟老金几年前来了最后一次,再也没睡一起过,我们已经不需要彼此了。金先生每天早上准时出门,去回龙观坐馆揽客,傍晚准时回来,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看会儿电视,然后安静地上楼休息。有时他没出门,便独自一人端正地坐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看书,叫吃饭才下楼来,对女佣都是笑眯眯的像个初到的客人。
我一般吃过晚饭,就回自己住处。金先生总要开门相送,道一声辛苦了。我只见过一次金先生发火。导演三天两头跟他吵架,他几乎都是忍,时常还带着笑眯眯的表情。那一次,他不知怎么就没忍住,吼了一句。导演顿时愣住了,然后一把抓住他直搡,叫他再吼一句试试。金先生没再吼,而是甩身上了楼。导演跳脚大骂,直呼其名,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今天晚上我一定把你儿子女儿召回来开你的斗争会。
金先生早年丧偶,有一儿一女。他儿子,便是出演那部电影的男主,还在读大学,一边开培训班教人学韩语。她女儿已跟韩国某银行行长的儿子结婚,两人都在北大读研。金先生为人儒雅,一看就缺乏商业头脑,不像个能挣钱的人。他在中国,要抚养一对儿女成人成才,大部分经济来源只能靠导演。导演也毫不客气以大恩人自居,每次吵架,吵到激烈处,她都会说,有本事滚回你的韩国去啊。金先生默然不答。
他的儿女对导演肯定心怀不满,由于寄人篱下,只得感恩戴德。有时吵架后,金先生几天不搭理导演,连导演主动与他说话,他也不动声色。在导演看来,不搭理她,也是对她的冒犯。她会叫来金先生的儿女,开家庭斗争会。金先生的儿女便说父亲不对,又给导演说好话。他们轻易不来导演处,一来,也都敛声屏气,不太自然。
八月十五中秋那天,导演回了丹东老家去看望母亲。中午未到,金先生的儿子、女儿、女婿,都来了。他们一来,就开始移桌子,拖椅子,取下导演悬挂在家神位置的如来佛像,移开沙发,置上供桌,摆出祖宗牌位,放好鲜花水果,便一个一个跪在地上磕头,非常虔诚。拜过祖宗,他们没有即刻把移动的东西就位,而是围桌坐下,叫我跟他们一起开心地吃喝。导演不在,家里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们说说笑笑,毫无拘束。那天,金先生喝了酒,微醺之下,跟我大谈中国文化与韩国文化。我头一次看见,他像主人一样坐在自己家里,怡然自得。
六
初次见面,导演一脸和蔼慈祥,时间一久,她渐露本相。深入接触后,我发现她内心极为矛盾,可说一半悲悯,一半邪恶。跟那代大多数人一样,她很有使命感,觉得肩负重任,要拯救天下苍生。某日黄昏,我们一起步行去机房看电影的后期剪接,路遇一个孩子躺在地上。那孩子很脏,衣服破旧,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地上听着一个收音机模样的东西,他父母在一旁买水果。导演走了很远突然感慨地说,看人家的孩子,就这么躺在地上也没事,自己的床那么舒服就是睡不着,人啊,有时候真该打一顿,真该受点苦。
有天早上,她脸色铁青,急匆匆下楼来,一边泡茶,一边气急败坏地跟我说起那个不辞而别的学生。她要警察去学校逮捕他,警方并没有按照她的意思配合,令她非常气愤。该学生的母亲又发来短信威胁她,说是不退学费,就将她告上法庭。她说,是要整整这些恶人了,忍了三十年,再也不能忍了。那天中午,她飞回丹东老家,带了几个黑社会,跟她亲哥彻底翻脸算旧账,然后把她年老的母亲接来北京。临走前,她反剪双手,站在大门口,久久望着窗外的秋雨,神色凝重。沉默半晌,她语气沉重地对我说,小曾啊,拯救苍生可真不是一句空话啊。
由于她不能在身边尽孝,据说她哥又不管,加上她母亲年岁已高,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需要专人服侍,她就找了个保姆。这保姆是男的,五十不到,离了婚,有一个儿子,曾因小偷小摸进过监狱。男保姆曾因盗窃进过监狱,手脚自然有些不干净。果然,她皮包里的钱丢了,一查发现是男保姆偷的。她说,我给你两条路,要么送你进监狱,要么将功折罪。男保姆蹲过监狱,深知里面有多苦,自然选择将功折罪。于是,他再也拿不到一分钱工资,每天必须服侍老人起居坐卧,端茶递水,倒屎倒尿,陪吃陪睡,还要感恩戴德。导演很自豪地对我说,我就这样拯救了他,他现在对我言听计从,感激不尽。
为跟自己亲哥算旧账,导演不惜动用黑社会。我不知这事闹成怎样,反正,她把母亲和男保姆接来了北京。这位男保姆挺幽默,典型的东北人,跟人一面熟,搁谁都能唠两句。为避嫌,我很少跟他说话。导演也嘱咐,要我防着他,以免家里财产丢失。她会给任何人一点权力,让大家彼此揭发,互相监督。通过男保姆偶尔的讲诉,我零星了解到,导演的哥并不像她说的那么不堪,其实是她在争夺抚养权,好把父母的财产据为己有。那段时间,导演很缺钱。她在外面架子虽大,实为空壳,连住的别墅,也只是租的。房东催租,她要宽限几天。几天后,她仍是拿不出钱,房东就说房子要卖,叫她搬走。她大为光火,对房东怒斥:你现在要我搬走,你叫我那些朋友怎么看我?
我去后不久,导演就说要给我找个女人。我告诉她已谈女友,不用再找。她说,男人一辈子是不可能只满足一个女人的,找一个在家里,还有无数个在外面。其实,她特别反感男人在外面乱搞女人,却这么给我说,明显不正常。她说,这女的是四川的,年纪不大,找过来,做点杂事,用性拴住她,就完完全全待在这里了。这一句,我便明白,她这么做,也是想用性拴住我。
个多月后,那个叫张曦的女孩果真从成都来了。她才二十一岁,刚刚出社会,比较单纯。地下室本来有房间,导演还是让我把她安排到我住的那套三室一厅的宿舍,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她是有意这么安排的。张曦毕竟刚出社会,不知人心险恶,再说导演跟她父亲又是朋友,她也想不到导演会利用她。我自然会防一手。刚到那天,张曦非常开心地说,导儿叫我来,是让我学电影后期剪接或给演员化妆。她拿不定主意,问我是学剪接还是化妆好。我说学化妆吧。她自言自语式地说,也不知导儿要安排我去哪儿学化妆。
次日,导演给张曦安排工作,主要是整理内务。饭后,叫她擦桌子,嫌她擦得不干净,就训斥,你学护理的连擦桌子都没学过吗?一面,她又收张曦的心,说自己之所以昨晚连夜从深圳坐飞机赶回来,全是因为她。但我清楚,她连夜赶回,完全是因为众筹咖啡办了关于她那部电影的众筹专场,她要赶去现场,但时间实在太紧,等她夜里九点多飞回北京,从晚上七点开始的众筹已经结束,她失望而归,又把这样做的理由顺水推舟说成是为迎接张曦的到来。
导演要张曦好好跟她干。张曦的工作就是整理她的衣服,给她提包,帮她做家里的一切杂事,她等于又找了一个保姆。她还提前渗透地给张曦说,在今后工作中,要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对待上门的任何客人要热情,这些人都是公司的合伙人,要是被人摸了开玩笑了,也不要大惊小怪,一定要笑脸相待。
刚来时,张曦对导演充满感激,但一天过后,她便一脸忧郁。晚上,我健身后回去,张曦要借用充电器,从她的眼睛,我看出她在哭,就跟她聊了一会儿。她又哭起来,说自己想家,有种背井离乡的感觉,还有工作上的不适应。她感觉这根本不是工作。导演要求她每天早上必须八点就到。有天她七点四十起床,洗澡洗头洗衣服,打扫房间,久久没出门。我八点多才起来,洗嗽完了准备出发,她还没弄好,要我等她。虽比平时晚了点,我们还是九点之前到的。导演已经起床,坐在客厅沙发上,像是在专门等我们的到来。我们一到,导演完全当张曦不存在似的对我说,我叫她八点就到,你可以多睡一会儿,她必须八点到。转而,她冷冷地对张曦说,我叫你几点到你就几点到。
导演跟张曦父亲是朋友,打了几次电话要她来学剪接或化妆,将来也好有个不错的前程。于是,她千里迢迢赶来北京。来到北京,导演没让她学剪接,也没让她学化妆,不过是在家里打杂。导演不满意她,因为她打杂不听使唤,比如擦桌子擦得不干净,泡茶口味泡得不对。其实,张曦做得还是不错,并没有那么差。导演对她极为不满,她也几乎每天夜里偷偷地哭。一个月不到,导演就买了张机票,打发她回成都了。在打发她走时,导演说,我叫你来学,你又不认真学,留你还有什么用呢?扫地泡茶擦桌子,能让张曦学到什么?张曦倒是很高兴,她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早就想走。她说,我就怕她不放我走。
导演结交的那个混黑社会的叫东子。此人四十来岁,光头,高大,一身唐装,穿着布鞋,手里总是把玩着一串佛珠,谈笑之间,不脱儒雅风度,听闻他会书法,山水也不错。不知何时,中国的黑社会已经高雅到了这种程度。东子在北京应该算大大小小一人物,他跟香港的陈惠敏都有来往。有天黄昏,导演找来东子,商谈跟摄影师的纠纷问题。摄影师扣了一部分电影素材,原因是钱没给全。导演大骂那个摄影师无能之极,拍的东西糟糕透顶,说等钱来了,好好弄他一顿,又骂不辞而别的那个学生。她愤恨地对东子说,都是摄影师在背后指使的,不然,一个跟了我三年的学生怎么会偷偷的走呢?
那位学生把拍的关于她在金川拍戏的纪录片素材也一并带走了,经核实,还丢了几部对讲机和一台音响。她恨得咬牙切齿,一定要把那个王八蛋整一顿,叫东子派人去学校找他。东子笑着说,大姐,咱还是先走法律程序。导演说行,就先走法律程序,大骂王八蛋我就不信治不了他,又叫东子派人去整摄影师。东子也表示先别张扬,派几个弟兄盯着就行了。东子走后,导演痛心疾首地对我说,有这么多人要害我,我不用黑社会能行吗?
七
导演的处境其实很尴尬,本是孤家寡人,身无分文,还要硬充门面,端着身架。房东几次催租,她身无分文,无奈之下,约来自己一个姊妹。夜里八九点,这姊妹才珊珊其来。她不好开口借钱,直叫这姊妹投资她的电影。这姊妹说也想投,可惜没那么多钱。导演马上大说众筹概念,意思是不用多,三五万也可以。这姊妹还是说手头资金紧缺,刚给别人借了一笔,三五万都没有。导演本是三五千都想要,见没法再谈,立马改变口吻,开始说大话。这姊妹走后,她坐在客厅里,一脸沮丧。
为尽快弄到钱,导演几乎天天出门去跟各种人谈判。很多人看过几分钟的精剪片段,又听导演一番神吹,表示对这部电影极有兴趣,却迟迟不投钱。这部电影四个小时的片子我已看过,没多少精彩的东西,几分钟的精剪片段也不出色。电影拍的是藏族,异域文化与民族风情,当属最大看点。而她对嘉绒藏族、象雄苯教、东女文化的无知,简直令我惊讶。尽管如此,她每当与人谈判,总是把卖弄自身才学作为杀手锏。
她有时说象雄距今一万八千年,有时说距今六千年,对这些数字她毫无概念。她将古格和象雄混为一谈,硬是把象雄命名为象雄帝国。每次提到象雄苯教的经文,她总说很有实用性,为什么呢,因为早在几千年前的经书上就说过,吃饭只能吃七分饱,一分留给空气,二分留给水,这样就能保证永远不得病。浩繁的象雄大藏经估计她就知道这个,逢人就说,说得煞有介事。
按照她的电影叙事,花琼部落从阿里迁徙到了川西北地区,建立了女国政权。具体什么时候迁徙的,尚无历史依据,她断定是公元七世纪,在吐蕃灭象雄之前,这姑且存而不论。因为西藏有母系氏族社会,她断定藏族是从黄河流域一带迁徙过去的,自古就属于所谓的华夏文明,理由很简单:只有华夏文明才有母系氏族社会。因此,她说这部电影只要一上映,西藏就没有理由闹独立了。
在她与众多企业老板谈判时,我确实见识到了什么叫忽悠。她用的无非这几招:政治牌,美人计,借力用力,拉虎皮做大旗。在跟口口咖啡馆老板Z谈判时,她先亮政治牌,再使美人计。Z三十多岁,已经秃顶,是前央视财经频道记者,蛮有经济头脑,人脉也广,据说跟马云都有来往。他的口口网有600多万粉丝,主要以众筹模式做粉丝经济。比如在一部电影中,有刘德华出演,他便抛出一个话题:投100块钱你就可以成为刘德华的投资人。刘德华的粉丝们自会纷纷参与,这样,600万粉丝就算只有十分之一投,也是不少钱。导演头次听说这样的众筹模式,非常激动。她这部电影,大腕有斯琴高娃、张拉娜、朱梓骁,女主还酷似范冰冰。她说,每个人100块钱,那家伙得了。
第二次谈判,导演等了Z足足两个小时。这次谈判非常成功。Z很激动,对导演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平常谈话中,导演非常瞧不起马云,骂他是卖国贼。她当然清楚马云有多大实力,多大能耐。在与Z谈判中,她显露了自己的真实目的,要他牵线,接通马云来投资这部电影。Z立即表示不可能。她便亮出政治大牌,说自己这部电影是某某旗下的,是为某某准备的国礼,等于是中央钦定的,到时中央七大常委都要为这部电影画圈。她说的板上钉钉,好像七大常委都在她家吃过饭,帮忙画个圈分分钟的事。而马云一味跟政府作对,目前势力还很大,没人敢动他,是因为中央觉得他还有用,但不意味着就不会动他。马云要是投了这部电影,等于是间接给中央送了一份大礼,这样可以为他在政治上升值。导演一番高屋建瓴,Z还是表示可能性不大。
导演便用迂回战术,抖出美人计。她问Z有没有英语好长相漂亮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口口口的老总托她寻一个办公室主任。她说,明里是办公室主任,其实就是二奶。Z很为难,表示人虽可以找到,但不想跟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沾染上。导演接着说自己有个大项目,要为全国两千八百多个县赠送大屏幕,需要30个亿的投资,打算要口口口投10个亿,正在商谈中。所以,她才会给口口口的老总找二奶。这项目能成,她许诺,可以给Z增加一亿的粉丝量。接着女人的话题,她便说到了女演员的事。她笑着说,我是女的反正用不了,你们要用谁都可以。Z表现得不近女色。导演当个笑话及时打住了,她的目的,无非是想用女人来收服Z。经过这次谈判,Z成了她的合伙人,开始为电影的后期制作筹资,还准备花400万来包装片中的两个新秀。
在谈判中,导演总是借势装潢自己,所借之势,多是根本没合作,纯属一厢情愿,但被她借得煞有其事。菲儿去找投资人,找到一个叫张锋的。张锋来导演家中吃过一次饭。饭桌上,他讲到这部电影男主是韩国人,可以跟韩国的希杰(CJ)集团合作。此前,导演从未听过什么希杰,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张锋说,希杰是一家大型跨国企业,是韩国最大的食品公司,95年跟斯皮尔伯格等导演合作,开始参与影视行业。张锋特别提到,金秀贤和鸟叔就是希杰打造出来的。
在此后跟别人的谈判中,导演开始气势汹汹地说这部电影是跟希杰合作的,又生怕天下所有人跟她一样不知希杰是什么,逢人就说,金秀贤和鸟叔就是希杰打造的,是韩国最大的影视公司。未几,经张锋引路,我们一行登门拜访了希杰集团的总裁。为跟希杰总裁套上近乎,导演特地带上了金先生。那天,她对金先生特别好,搞得金先生浑身不自在。韩国人十分热情,礼仪也周到,几十分钟的交谈,双方都很开心。临走,总裁和秘书陪我们到电梯口,鞠躬相送。谈判后,一直没有合作迹象,导演再也不提希杰了。
在跟Z的第二次谈判中,她明确表示要跟马云合作。Z表示不可能。第三次谈判时,Z提到可以跟马云旗下做余额宝的老总谈谈。转身,导演就开始跟人大说这部电影有马云参与投资。几番忽悠,她又跟深圳口口集团的董事长搭上了线。口口集团一直在做投资理财,眼看电影票房直线上升,他们也想分一杯羹。由于从未投过电影,他们心里没底。导演飞去深圳,当场播放了几分钟的精剪片段,再是一番唾沫横飞的神吹,把那帮人吹得云里雾里,跟着导演的节奏,在艺术的天空里翱翔,一个个欣然陶然。口口的董事长很激动,表示一定要投这部电影,并当场认导演为大姐,请她做文化顾问,然后提出想看全部素材,以便全程参与电影的后期制作。导演满口答应。
没过几天,董事长就亲自飞来北京。为谈成合作,导演已特别嘱托剪辑师加班加点剪出了时长四个小时的片子。董事长看后回导演家吃饭,聊到深夜十二点,表示尽快合作,以便电影如期上映,抢占市场。次日回深圳后,他要另一个人联系导演,签订合约。在合约中,有不少条款导演不能接受,要对方修改,对方坚持不改。导演一气之下给董事长打电话,问怎么回事。董事长佯装一切不知情,答应开会研究研究,要他们酌情修改合约。稍后,董事长又说,他毕竟不专业,集团是请的专业人士拟定的合约。言下之意是他无权修改。打完电话,导演气忿忿地说,什么专业不专业,明摆着故意刁难,其实就是不想合作。最终,合作就这么夭折了。
有句话,导演经常挂在嘴边。她说,这个世界谁也不比谁多傻五秒钟。有些人可能一时头脑发热,干出傻事,但只要冷静五秒钟,就能反应过来。每次跟人谈判,她几乎都能利用激情昂扬的口才,俘获对方。有些人听她一席话,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满口答应要投资。这些最激动的,要么没实力,想靠导演扶摇而上;要么不太懂,被天花乱坠的表面迷惑。激动过后,基本再无下文。我在导演身边待了差不多半年,她与不少人谈过判,最终没有一个投资。直到如今,距电影拍摄完成已过三年,仍由于后期制作经费不到位,片子还烂尾在剪辑室里。
八
我离开导演的直接原因,是她脾气大,太难伺候。有天晚上举办活动,我忙前走后连饭都没时间吃。结束后,她喝得醉醺醺的,上车看见一袋礼物没送给别人,当场大发脾气,骂我不提醒她。我说自己在忙,也没想到。她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忙什么,再忙你也得给我记着。顿时,我热血上冲。旁边一个女的打圆场,直叫导演别生气,要我赶紧道歉。我紧咬牙关,沉默不语。导演气呼呼地说,他没有错,他不会道歉。那女的要我道歉。我不道歉,紧握拳头,又极力忍住。这样的事,一次我能忍,二次我不敢保证。
我跟导演之间还有两大潜在冲突,一是政治立场不同,二是艺术观点迥异。她虽无党无派,也以无党无派自夸,对当局颇有微词,偶尔批判。但她不允许别人批。据说她父亲参加过革命。因此,她总说江山都是我们打下来的,他们有什么资格站出来说话。看升国旗她会哭,看大阅兵更是泪流满面。对不听话的,她切齿痛恨,竭力抨击。
她骂陈丹青:吃着母亲的奶,骂母亲的奶不甜,要找其他母亲的奶吃!她骂张艺谋:汉奸电影人,专门暴露中国人的窘境。她骂陈凯歌:无能之极的电影人,不会讲故事的电影人。她骂冯小刚:专讲无赖、无作为人的故事的电影人。她骂毕福剑:狂妄自大的主持人,不懂感恩。导演骂他们,不过是以此来显示自己多么爱国,好像整个中国的文艺界,只有她在爱国,在传播正能量。我倒真希望只有她了。
政治立场不同,必然导致艺术观点迥异。在跟她的私聊中,我从不透露自己的政治立场和艺术观点。我知道,一旦透露,必然引发她的强烈不满。她经常对我说,一个搞文艺的人,必须首先懂政治。她懂政治,所以,她知道该怎么顺潮流唱赞歌。对姜文、陆川这类电影人,我是颇为欣赏的。她不屑一顾,经常大骂姜文是卖国贼。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竟然是《花千骨》。有天早上,她坐在茶几旁喝着茶,沮丧地对我说,看了《花千骨》,我认输了,决定再也不拍电视剧了。这个自称永不服输的人,竟然自动承认输给了《花千骨》,她的艺术追求由此可见。
继《花千骨》之后,导演又开始大赞《琅琊榜》,还批我没有鉴赏能力。我承认,《琅琊榜》画面感很好,服饰也精美,但故事情节实在不是我所欣赏的。她又说《千金女贼》,大赞编剧在爱情方面的处理能力,硬是逼成了一段爱情给观众看。她说,这就是编剧的与众不同,抓住了根,然后问我《琅琊榜》的根是什么。我没看过《千金女贼》,《琅琊榜》只看了不到一集,对于不清楚的东西,我不想发表意见。但仅凭一集不到,我就不喜欢《琅琊榜》。她便批我知识不全面,没有鉴赏能力,说《琅琊榜》的编剧之所以厉害,在于他不光懂得一般人的心理,更是摸透了帝王的心理,把一段宫廷政变写的惊心动魄。权力斗争,这是她一辈子都在心里盘算的,这就是她的鉴赏能力。
说完这些,她开始大批《大圣归来》《煎饼侠》《捉妖记》,质问这些片子有根吗,就因为没根,所以失败。这些片子我的确不欣赏,但她也真的还没弄明白为什么《捉妖记》能有二十四亿的票房,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钱去看这些无根的电影?她还沉浸在二十多年前《口口大帝》的节奏中,对今天的电影走向,她知道一些,依然觉得别人错了,唯有她一人的判断正确。批完这些电影,她再一次大批张艺谋。对张艺谋其人,的确有可批之处,但绝非像她批得那么无能,也不是她那种批法。她最反感张艺谋的,不是他的电影,而是他的思想。一个拍了《活着》《归来》等影射时政的电影人,竟然还能在国内被人封为大师?她对张艺谋的反感,更带有嫉妒,从而激化出了民族仇恨。
导演一直想跟我签五年合约。她还给我做了一个五年规划。第一年,可以养活自己;第二年,可以存五万;第三年,可以存十到二十万;第四年,可以存到三十万;第五年,实现年薪一百万。除了金钱,还可以奠定在中国文学界、影视界的地位。她用这个规划作为诱饵,让我跟她签五年合约。五年内,我写什么,做什么,必须听从她。但我一直拖着没签。她几次三番说,我为什么要跟你签约呢,是因为我信任你,一般的人,我是不签的,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她会利用别人,肯定也在利用我,这个道理我岂能不懂。有时她会给别人介绍说我是她的编剧,有时是助理,很多时候什么都不是。我是什么丝毫不重要,我也不在乎。但她这么做,明显是把我当成顺手的工具。
《象雄:西藏的秘密》这本书,是我一人编写的。之前每次与人谈到这本书,她还会提一下我的名字,说是我在写。后来,她决口不提了,只是望望坐在一旁的我,说她正在写一本关于象雄的书,要在国内像当年因她的《口口大帝》掀起清宫热一样掀起西藏热。在一次私聊中,她说,这本书你拿不到利,但可以拿到名。由于她的横加干预,书中有太多不合情理之处,我从没想过署上自己的名,免得日后遭人笑话。我就说不用署名,她马上表示还是要挂个责任编辑。她又批我的文学水平不行,必须跟她学习。然后,就开始对我说自己讲课的费用很贵,每年需要三十多万的学费。这是一种暗示,我也装着听不懂。
在她身边的半年里,我活得很累。每天都要上班,哪怕没事做,也必须在她家里坐着。连正常的周末与假期,也不让我休息。后来,我完全理解了她身边为何留不住人,那个学生为何要不辞而别,女婿为何不让她女儿上门,女儿为何会恨她,金先生为何小心翼翼地活着。在《族长的秋天》里,马尔克斯如此评价集权的族长:他在自己的荣光中,孤独得连个敌人都没剩下。导演恰恰相反,她在自己内囊已尽的空壳里,孤独得只剩下了敌人。
忍无可忍之后,我决定离开。她特别惊讶,又极度失望。临走前的有天早上,她沮丧地走下楼来,坐下煮茶。她说到为后期制作费用的东奔西走,也为影片的剪辑和剧本再创作绞尽了脑汁。她说需要精益求精,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厚重的象雄文明,对得起所有金川支持她的人。她一边煮茶,一边说着,突然声音哽咽了,竟当着我的面哭了。我手足无措,只能拿纸巾默默地递给她。她擦着眼泪,很久没说话。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想起了她告诉我的另一件事。她跟哥哥只相差一岁,两人从小不和,经常闹矛盾。在他们全家下放接家沟期间,她时常跟哥哥打架。有天,他们两个又在地里打了起来。哥哥一拳打来,正中她鼻梁。顿时,她鼻血哗哗直流。哥哥吓坏了,叫她赶紧捂住鼻子仰面朝天。她冷冷地看了哥哥一眼,不捂住鼻子,也不仰面朝天,反而垂首地面,任凭鼻血哗哗直流。
不多一会儿,地面就流了一大滩血。哥哥吓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转而拔腿就跑。等血流得足够多了,她才捂住鼻子,仰面朝天。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几十年后说起来,她依然带着自豪与切齿的仇恨。她说,我就是要多流一点血,好证明给父母看,才能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2018-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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