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家,已渐渐成为我生命中无法返回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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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长篇连载,写我跟乔紫叶之间相遇-相知-相爱-相守的故事。故事会从大学写起,再到广州—深圳—武汉—九寨—北京—大理,最后又回到广州。
这些年,我一次次离开广州,又一次次回来。因为她在这里。恋爱七年,我们还没结婚。但我一直对她说,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我会边写边更新,计划写十多万字,每篇三千到六千字。因忙于生计,难以每日更新。但我会坚持写,用发自心底的爱,写出平凡生活中的我们。
希望读者诸君多留言,多提意见,参与到我的写作中来。写作是孤独的,也必须孤独。但你们的支持与鼓励,绝对是我坚持的动力。先行感谢。
乔紫叶考研,我陪她。每天,我们早上九点到图书馆,中午十二点去食堂吃饭,然后散会儿步,回到图书馆午睡,下午两点继续,吃过晚饭散会儿步,再回到图书馆,十点闭馆才离开,我们会去五环操场走几圈,各回寝室休息。
她制有作息表,安排细致而紧凑,每天严格遵守,读英语,做习题,背政治,有条不紊,丝毫不乱。我一边看书,一边酝酿写作。从深圳退回山城恩施,我就是要写出一部作品来。当时我的想法很单纯:有了作品,迟早会闯进文坛,改变命运。
那一阶段,有两部作品对我的创作影响非常大。一是福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二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城市与狗》。马尔克斯曾说,读完《佩德罗·巴拉莫》,惊叹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我有同样的感受。
马尔克斯的作品,尤其是在《百年孤独》中,发扬了鲁尔福的魔幻成分,揉入现实,成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巨擘。略萨的作品,则沿用了鲁尔福的整体结构,去除魔幻部分,取材现实,而成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相比之下,他的《城市与狗》,比《佩德罗·巴拉莫》更令我震撼。
其时,正读大二的藏族好友朗杰,要拍一部反应留守儿童现状的纪录片。我们两人便来策划,联系学校,申请设备,然后下乡去拍摄。迫于种种客观原因,纪录片拍摄并不理想。比如,校方领导需要教育局文件,不然不能拍校内;学校没有校车,接送孩子上学的是私人面包车,七人座的车厢里挤了二十多个孩子,司机不准拍,怕被交警罚款;村里有些人不说实话,甚至对我们很敌视。结果,几天的素材,好歹剪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视频。
朗杰意犹未尽,想拍部电影。我们一番商谈,决定拍鬼片。他让我写剧本。受《佩德罗·巴拉莫》启发,我也想写个类似的故事。为方便拍摄,我将人物设为一群大学生,时间定为当下,主要场景就在校园各处和龙洞河源头山上的一栋木屋里。这栋木屋,是废弃的民房。我和乔紫叶爬山时,无意中发现的。写进作品时,我将之与山下的一栋木屋进行了对调。山下那栋木屋,可谓大有来头。
那栋木房子在龙洞河边
一座陡峭的山,山中多树木与紫竹,常年青绿。半山腰有一出水洞,名曰龙洞。龙洞水静静流出,跌落悬崖,而成气势壮观的瀑布,然后流向清江。山根下,龙洞河边,有一栋泥墙砖瓦结构的木屋,上有模糊的青天白日国徽。我很好奇,查阅资料后得知,此乃当年的陈诚公馆。
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节节败退,迁都重庆,恩施的战略地位迅速升级,成为陪都门户。随着武汉、宜昌被日军攻占,湖北省政-府迁到恩施,蒋介石任命陈诚为省政-府主席,又于1940年在恩施成立第六战区长官司令部,任命陈诚为司令,驻节恩施,陈兵鄂西,以拱卫陪都安全。在恩施,陈诚便住在龙洞河边那栋木屋里。
1943年6月,“鄂西大捷”后,蒋介石乘“美龄”号专机由重庆飞到恩施,慰勉陈诚,也是住在那栋木屋里。半个世纪过后,朝代更迭,人世灾变,多少繁华被雨打风吹去,那栋木屋也在风雨中日渐朽烂,纵然挺立,也少人知晓前尘影事了。
我将那部作品名为《山上的小屋》,先写成小说,再改编成剧本。整体结构深受鲁尔福和略萨影响。开篇第一句“三月的一天,有些阴冷,灰蒙蒙的天空,渐渐黑了下来”,显然有奥威尔《1984》的痕迹。核心思想,跟美片《恐怖游轮》有些相似:由于对至亲离世的愧疚,而无法摆脱死亡(死神)的纠缠。
故事情节纯属虚构,有一点是真的:男主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幺叔去世一年有余,我对死亡的恐惧稍减,感受却极其深刻。小说中有一句男主的话:“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吗?时时刻刻,我都感到她就在我身后,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我从来没这么怕过,从来没有。我简直快疯了。每天晚上,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回到了那座小屋。”感觉他就在身后,这是幺叔去世后,我最难摆脱的恐惧。每天晚上做梦,我就回到了他自杀的那片阴暗的树林。
乔紫叶在图书馆备考,我在一旁写。那时,我没有笔记本电脑,台式电脑已带回乡下老家,只能手写。五天时间,我在纸上写完了那个故事。南飞有电脑,我去他寝室敲打出来,共计一万五千多字。
朗杰看后,盛赞故事精彩,只是难以拍出来,主要难以找到合适的演员。我们又没经费雇专业演员,通过熟人圈子,招了好几拨,都不理想,最后只得放弃。但正是这部短篇的写作,使我一发不可收,长篇终于酝酿成熟。我对乔紫叶说,必须回乡下老家,静下心来好好写。
时值初冬季节,山城恩施冷将起来,需要烤火取暖。我回到乡下老家,不顾寒冷,坐在电脑前,开始写作。虽没拟大纲,但人物、时间、地点、人物关系、时代背景等,全在脑海里。我觉得,无论长篇短篇,第一句都必须一锤定音。如果没把整部作品翻来覆去想透,不可能写好第一句。
打开电脑,在雪白的文档上,我敲下:“'走了没有?’陈浩天问一直趴在窗边的狗子。”这句看似平淡,其实开篇即有悬念,在整部小说中也至关重要。写出这第一句时,我就已想好结局。
小说名为《凶手》,当然是写了一起凶杀案。此案发生在与我同年级的高一一班,时间是2006年12月31号,元旦的前夜。凶手是我同学的同学,我和他曾有过几面之缘。他身患残疾,而少有大志,据说成绩一向优秀。能考进州府市一中的,都不是差生。有几次在食堂排队打饭,我还让过他,但我们一直无任何交往。据说,班上有部分同学瞧不起他。他的内心,难免扭曲。
那天晚上,他连杀三人后自杀。经抢救,三人性命无虞,一人身亡。他是幸存者之一。刚开始,没人怀疑是他作案,都认为是校外的进来仇杀,他被无辜牵连。经警-方调查,从他笔记本中,发现一篇小说,情节与凶杀案非常相似,审问之下,他招了。当时全校哗然。
小说中还写到一名女生的自杀,也实有其事。这事发生在2012年。我是听表侄(家族里继我之后,他也考上了那所市重点)透露的。据说,事发后,学校配合警-方全面封锁了消息。甚至有传闻,该女生并非自杀。
在写之前,我特地去向当年凶杀案的一位知情人做过访问。这位知情人和我同在民院读书,而且都是中文系。经南飞介绍,我结识了他。知情人说,有位受害者也在民院读书,问我是否要找他当面谈谈那件事。有此机缘,我便跟受害者谈了谈。我顾虑到谈那件事怕伤对方感情,并未多么深入。
写这部小说,并不单单写那起凶杀案和女生的自杀。我不应拘泥于事实,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创作的自由了。因此,不让那位受害者再次回忆过往的痛苦,来为我提供一点素材,我想,是最为可取的。学校和警-方纵然封锁了关于女生自杀事件的所有消息,对我而言,也无关紧要。我只要知道有这件事发生就行了。我试图在小说里发问——谁是真正的“凶手”?
每天,我以三千字的进度往前写,状态特别好时,能写到五千字。那时我家还住在山上,木瓦结构的吊脚楼。冬日的山村,草木凋零,山河无声,异常寂静。风一吹,屋架子嚓嚓直响,就像一个人在伸懒腰。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和屋场里几人一道每天上山找点俏门儿换钱。我一人在家写作,屋外天地荒寒,室内冷气逼人,唯有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不停。
家里没有电器取暖设备,只能烤火。圆炉太大,我利用写累休息时间,亲制了一个小火炉。加进木炭,放在脚底,倒也暖和。可炭气太重,写作本就费神,炭气一熏,更是头昏脑胀,还怕中毒。用过几次,就弃而不敢用了。
大冷天,坐着不动,无论穿多少,总会冻得手脚麻木。我便停下,到阶沿上锯木头。父亲砍了不少碗口粗细的杂木,堆放在场坝里,晒干作柴。丈把长的杂木,需锯成一截一截,再用斧头破开,才好烧。我搭好木马,拖一根杂木放在上面,一脚踩住,左手擒拿,右手上下拉锯。呼呼呼,白色锯木面筛糠一样坠落。没几下子,便锯下一截。
这招很管用。锯一会儿木头,我不但浑身热得冒汗,整个人也顿时神清气爽。后来,我还动手制作过一个书架。对写作者而言,劳动是最好的休息。浑身发热,状态调好,我赶紧进屋,坐下,噼里啪啦继续敲击键盘,写出构思好的情节。
当年做的书架,今年回去一看,也快散架了
山中不知年,写作更是让人物我两忘,往往不知今夕何夕。除了母亲,我也几乎没见到任何人。晚上,跟乔紫叶的联系倒是没断,开口必是先告知又写了多少字。渐渐的,我觉得她也越来越远,唯有小说的人物,鲜活而真实,似乎就在自己身边。而举目四顾,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不觉,已到年终岁末。乔紫叶参加完研究生考试,要回家过年了。我们约定,先来我家玩几天,她再回去。
那天阳光很好,温暖怡人。恰好逢场,母亲要上街。乔紫叶先坐车到芭蕉小镇,再跟母亲一道回来,我就没去镇上接。那段时间,除了写作,我什么都不想干,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个多月未见,我是盼她来的。打扫房间,规整屋里屋外,摆好自制书架上的书,我静等她的到来。这简单的一切,都会被她的到来而照亮,而充实,而有意义。
我等着,照常写作,只是隔段时间去场坝里看看山下,有没有人来。天高云淡,阳光温柔,白花花洒遍山坡。寂静的山路上,干枯的芭茅草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我的心,像阳光下的群山,翘首望远,又静默如常。
中午时分,她来了。听到声音,我赶紧出去。阳光下,她浑身光艳,满面笑容,走过场坝,走上阶沿,迎面向我走来。一个月闭关写作,我很恍惚,整个人还陷在作品里。她向我走来,那么真实,又似梦中一般虚幻。
我打水,叫她洗脸。然后,我带她进房间,展示自己的成果。她摸着书架,问我怎么做的。我细细讲,不漏任何细节。我做的一切,似乎都为了给她看。只要她满意,我就心安。我们拥抱,翻滚在床上。那一刻,我终于感受到了真实。阳光自木窗照进来,静静地印在板壁上,犹如停止的时间。
父母一再挽留她过年,她硬要回去,说家里也等着她回去过年。土家人过年,必杀一头年猪。只为她在,父亲提前杀了年猪。母亲为她做好了布鞋。她摸着鞋底密密的针脚,不舍穿。她说,一针一线,都踩在脚底,真不忍心。有她在,我不写小说,每天看书,散步,吃饭。山中的日子简简单单,清清闲闲。有她在身边,便觉一切都是美好的。
送她走后,我继续写。很快过年,也不中断。沉寂的乡村稍显热闹,我还是在自己的孤独里敲击键盘。新年期间,研究生成绩公布了。她在网上一查,一门没过。她反而轻松了。人生的一篇彻底翻过,正式进入下一章。她不后悔选择考研,也不遗憾没考上。我们决定,春节过后在广州找工作。
大年初四,天大雪,我南下广州。小说写到八万多字,不得不搁置了。从此天涯路远,关山阻隔,我萍踪无迹,四处漂泊,再也很少回到故乡的家。那个家,已渐渐成为我生命中无法返回的远方。
这是我当年写小说的木房子,已经没人住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