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唱曲偶记

编者按:本次推送赵景深先生《唱曲偶记》一文,零散记录作者在昆曲学领域的研究体会,其中“怎样听唱昆曲”一条,对昆曲初学者颇具启发。

赵景深先生昆曲学术专辑 之
唱曲偶记
文|赵景深
赵景深先生

一、游园词句辨正

杨恩寿《词余丛话》卷二云:“程雨苍孝廉谈及玉茗四梦,颇有微词;谓先生得意者乃《牡丹亭》,而《惊梦》一齣,疵颣尤多。余与辨论,遂逐句指斥,至'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颜’,雨苍以鱼雁下单提鸟字,花月下单提花字,语落边际。”这话颇有引用者,例如周贻白的《中国戏剧史略》页八○和王玉章的《牡丹亭》一文。

我个人却以为程雨苍实是短视者流,汤显祖的词句并没有错。“沉鱼落雁鸟惊喧”是因为鱼已经沉了下去,当然只看见雁,所以下三字便只说鸟而不说鱼了。“羞花闭月花愁颤”,月既为云所遮,当然也看不见了,所以下三字便只说花而不说月了。这怎么能说“语落边际”呢?

《牡丹亭》书影

(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

二、拾画调名正误

近习《牡丹亭·拾画》,用的是殷溎深的《牡丹亭曲谱》,所题调名,甚为奇特。原书上注出的明明是【锦缠道】,却要题作【赛观音】。二者的差异是很明显的:【锦缠道】是【正宫过曲】,每句的字数是三七五三六七八五五五五六,【赛观音】却是【大石调过曲】,字数少的仅二十七个字,每句的字数是三三七七七。【赛观音】名称的由来,或许因为说白中有“原来是尊观音佛像”这句话的原故吧。

不过原书的【泣颜回】改称【颜子乐】,这倒是对的,【颜子乐】就是【泣颜回】【刷子序】和【普天乐】三曲的集曲,分析如次(括弧内的字是衬字):

【泣颜回】(则见)风月暗消磨。(画)墙西正南侧左。苍苔滑擦,(倚)逗着断垣低垛。
【刷子序】因何,蝴蝶门儿落合?客来过,年月偏多。

【普天乐】刻划尽琅玕千个,(早则)是寒花绕砌,荒草成窠。

三、清末禁唱《千锺禄》

北京故宫博物院升平署档案陈列室里壁间张挂着一张旧告示云:

管理精忠庙事务暂署堂郎中文为晓谕事。照得:梨园演戏,优孟衣冠,原使贞淫美刺,触目惊心,有裨风化也。故演唱者穷形尽态,如身临其事,身历其境,使坐观之人喜怒哀乐有不容已焉。然有古今来大不忍之事,言之尚不可,何可形诸戏场?如徽目中之《逼宫》等戏,久经禁演,至如昆目中之所演建文逊国故事《惨睹》《搜山》《打车》等戏,一并禁演。为此晓谕该庙首等传知各戏班一体遵照。如有明知故违,仍敢演唱,定惩不贷。漂之慎之。特示。

光绪廿年  月  日

张次溪的《清代燕都梨园史料》载有他自己所辑的《北京梨园掌故长编》,首条即为《晓谕戏馆》,从康熙十年辑至咸丰二年,当然不会收有上面这张告示。还有他自己所辑的《北京梨园金石文字录》,该告示既非刻之金石,当然也不被收录。因此,这就成了珍贵的材料。

四、十二音神考

一位曲友来信说起:“北京精忠庙内有喜神殿建于乾隆,为梨园会所,有清乾隆丙申詹事刘跃云碑。殿中四壁悉绘梨园故事,人物绘画,极为精细。惜绘者姓氏不传。然考其年代,亦当在乾隆时,非名手莫办也。有人摄得全影二幅,一为唐明皇游月宫图,一为十二音神图。十二音神在国剧皆称真君,其名姓为(一)罗公远,(二)黄幡绰,(三)琴音绵驹,(四)韶吟王豹,(五)猿音石存符,(六)雷音孙登,(七)叶法善,(八)云音韩娥,(九)凤音阮籍,(十)虎啸秦青,(十一)鸟音薛谭,(十二)鬼音沈古之。”他问我这十二音神的来历,我姑就所知,考证如次。

我想,这里面的罗公远、黄幡绰以及叶法善这三个人该是一组,与唐明皇,这所谓梨园祖师,有密切的关系,知者甚多,无需考证。

晋朝的阮籍和孙登也该是一组。《晋书》云:孙登汲郡人,无家属,于郡北山为土窟居之。尝披发端坐岩下,逍遥鼓琴,阮嗣宗造,与话不应,因长啸而退。至半岭,登亦长啸,妙响动于林壑。阮籍和孙登既然都会长啸,当然歌喉是很好的了,何况孙登还会鼓琴呢。

阮籍像

韩娥、秦青、薛谭、沈古之、石存符这五个最古的歌者亦当为一组。《博物志》云:“韩娥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涕泣……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抃舞。”《列子》云: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故雍门人善娥之遗声。《广博物志》云:“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返,终身不敢言归。”元朝《芝庵唱论》第一条云:“窃闻古之善唱者三人:韩秦娥、沈古之、石存符。”明朱权《丹丘先生曲论》第六《古之知音善歌者》云:“秦青、薛谭、韩秦娥、沈古之、石存符,此五人歌声一遏,行云不流,木叶皆堕。得其五音之正,能感物化气故也。”

王豹和绵驹亦当为一组。《孟子》记淳于髡的话说:“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注云:“王豹,卫人;绵驹,齐人。”《碧鸡漫志》云:“古人善歌得名,不择男女。战国时男有秦青、薛谭、王豹、绵驹、瓠梁,女有韩娥。”

五、怎样听唱昆曲

昆曲就是用昆山腔来唱的戏曲,虽然也用来唱散曲《醉花阴·赶苏卿》(如《锣鼓十番谱》所载)或《十面埋伏》(但《集成曲谱》和《昆弋曲词》第一集所刊,《十面》已加上说白,改为戏曲了。这套北曲,青木正儿是曾疑为元人杂剧的佚文的)之类,分量极少,大部分仍是唱戏曲的。

昆曲的创始人普通都说是明朝的魏良辅,更准确些说,魏良辅是使昆曲奠定基础的人;他是改革者,而不是创始者。他是嘉隆间人,他只是把昆曲变得更宛转曲折些罢了。祝允明是嘉靖五年死的,但他的《猥谈》里已经提到了昆山腔。即使《猥谈》是祝允明最后一年即嘉靖五年的绝笔,迟到无可再迟;魏良辅是嘉靖元年生的,早到无可再早。魏良辅该不会五岁就能独创昆曲了吧?可见昆曲在嘉靖以前,即1522年以前,或16世纪以前就有了。

所以,昆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至今仍一线未绝,南方有仙霓社,北方有昆弋社,昆曲票友更是不知多少。其实,我们不妨把昆曲的年代拉得更长一些。因为,元曲的唱法,在昆曲初行时就早已绝响了。但昆曲决不是一蹴而成的,它一定是从许多腔调变化出来的。昆曲也唱北曲,那末,保不定元曲的唱法在昆曲中还保存了一些典范。纵非原物,但影子总该有一点的。因此,我们即使把昆曲的年代再拉长到六百年,大约也不算十分夸大吧。

实际上,昆曲的确也唱元曲的。据现在所能唱的说,则仙霓社能唱关汉卿的《刀会》,杨景贤的《西游记·胖姑》、孔文卿的《东窗事犯·扫秦》、杨梓的《不伏老》、朱凯的《昊天塔·盗骨》(昆弋社还能唱《激良》)、罗贯中的《风云会·访普》、无名氏的《马陵道》等等。像这些,《纳书楹曲谱》和《集成曲谱》大部分是放在前几卷的。

《纳书楹曲谱》中《马陵道·摆阵》曲谱

因为昆曲几乎演遍了所有古代重要的戏曲,所以它差不多等于一部活的戏剧史。要想得到一些古剧的具体印象和趣味,不可不欣赏昆曲。

在听昆曲以前,是否要先有一些预备知识呢?自然,对于中国戏剧史该有一些常识,那就牵涉到该看些什么书的问题了。我以为,青木正儿的《中国近世戏曲史》是应该预备一本的。这本书是王古鲁的全译本。我所以不举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等书而举此书者,是为了此书还带有情节说明的功用。差不多每一种昆曲都有故事的说明,常演的几齣并且特别标明,青木自己就曾特地到上海来看过好些次仙霓社的昆曲。所以这本书等于京剧中杨彭年的《平剧戏目汇考》,有按图索骥之乐。因为昆曲都是演零折的,每每没头没脑地从故事的中段演起,不看这本书,简直会弄得莫名其妙。

不过,只晓得故事,看戏只能看一个大概,却不能听戏,对于曲词仍旧不懂,那就只好买曲本去上课,来对证古本了。普通的曲谱约有下列这些种:

一、《集成曲谱》   商务,三十六册。

二、《六也曲谱》   校经山房,廿四册。

三、《昆曲粹存》   校经山房,六册。

四、《昆曲大全》   世界,廿四册。

五、《遏云阁曲谱》 著易堂,十二册。

六、《春雪阁曲谱》 朝记书庄,二册。

商务的收罗最富。《昆曲粹存》专收激昂慷慨的昆曲如《精忠记》《鸣凤记》《铁冠图》《千锺禄》等。《遏云阁》被称为旁谱最准确的,惟系木板,颇不易看;不及其他五种的可爱。《春雪阁》仅《玉簪》《浣纱》《艳云亭》三种而已。第二、四两种体例相同,每剧均选四折。这六种曲谱不同者固多,重复者也不少。还有没有旁谱、只有唱和说白的《缀白裘》,十二册,版本极多。这些种曲谱的互见与独有,可查《小说月报》号外郑振铎所作的《中国戏曲的选本》一文。

可是,为了欣赏昆曲,花去许多钱,总未免有些傻劲吧?倘若以为不值得的话,那末,单买一部《缀白裘》,也就将就可以听懂曲词了。

如果有兴致买曲谱的话,听起来就更容易。每一个字旁边注明了工尺。起初我以为一个工尺是一个音,后来方知不然,音旁又注有板眼,每每一个工尺要念好几个音的。并且,唱的时候连字音也变了,有些字要唱出字头、字腹、字尾来,那就简直是拼音。比方说,《玉簪记·琴挑》中,水要念作“数乌威”,云要读作“鱼云”,浓要读作“女戎”,听要念作“梯衣音”等等。唱戏要弄这个玩意儿,怎么能使人听得懂!可是,知道了这个道理,听起来也就容易了。

上文说起,元曲腔调,在昆曲中犹可仿佛一二,现在可以举实例来说明南北曲的不同之处。兹举《长生殿·惊变》首二曲各一句为例:

南曲也只是同样的六个字,倒有七板廿三眼;算算工却有廿二个,也就是比北曲多一倍。其在声腔上的不同很显然。北曲音节短,所以雄劲;南曲音节长,所以柔婉。

倘若只懂西谱,那末可买《昆曲新导》和《昆剧曲调》看。

文字校录据《赵景深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一书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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