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典》 一、癫人有癫福
半山,蛮牛鬼点的啵,优美的景色是没得谈的,所以得选为柳州古八景之一。
因为坐落在柳江河畔,每当山峰上有水雾缭绕,烟岚蔚蒸时,半山就像一只仙鹤起飞,所以又喊做驾鹤山,“驾鹤晴岚”就成了柳州好卵屌的自然景观,流传有许多动人的神话故事,先莫用管他。
只讲山下一个背靠山麓的院子,面积在柳州也称得上够啲瑟的啵,约有三百来平米。院墙是用片石砌起来的蠢头蠢脑的不规则围墙,墙顶上长满杂草;院当中有三间成凹字型的主屋,是砖木结构的双层老式青瓦楼房,老得起码有几百年了吧?
院门左右两旁散布着几间泥砖小房,蛮好玩点的是间间都钉有大大小小的木板块和东一片西一片的油毛毡,怪怪的,跟贴上狗皮膏药似的,好笑得鬼老妈都要练地打滚去。
这几间小屋里最大的一间是厨房,造房师傅的手艺没得吃,盖得一点水平总没有,歪歪倒倒的,丑得卵都跌;厨房旁边是杂物房,再旁边是柴房,讲是柴房,其实只有四根木柱子,并没有墙壁和门窗,上面是杉树皮搭盖的篷顶,劈好的木柴就一层层整齐的码放在里面。
从柴房拐过去几步,是竹子盖的冲凉房,一颗钉子都不用,全靠榫卯,看起来师傅的手艺蛮卵喊三的,搭盖得几卵稳当。里面放置一口大瓦缸,缸上盖一块可以拼拆的圆形木盖子,盖子上面倒扣一只葫芦水瓢,冲凉时就用水瓢舀瓦缸里的水往身上淋。
山岩下的围墙边另外有几间点点仔尕屎大的陋屋,其中三间是猪圈,猪圈旁是用木条钉的鸡笼和鸭笼,往下走几步是茅厕,茅厕爬满了夜香花藤,花藤看起来几鬼粗的,花密叶茂,大藤分出来的枝桠把茅厕上下周围都覆盖完了。
茅厕的粪池前后左右有几厢小小的菜地,种有好几种蔬菜。
院子当中还有一口老水井,大青石凿成的井口上是一个葫芦藤架。井旁有两樖桃树,院门内的两旁也有两樖桃树,主屋后和山岩间的过道旁也有两樖桃树,这六樖桃树看起来也有一、二百年的光景了,曲干虬枝,依然枝繁叶茂。
山麓前的过道边,还有一排牲口棚,居然还留藏有牛车和马车,现今又不养牛养马,要牛车马车有鬼用?你讲扯卵谈不扯卵谈?棚子一直置荒着,屁用也没得。
牲口棚后的山岩石壁上,镌刻有宋朝状元汪应辰的手书“小桃源”三个大字。
汪应辰是江西玉山人,字圣锡,是宋朝好鬼狼狗的牛鬼仔,于南宋绍兴五年中得头名状元。他当了丞相,因力主抗金,特别的拽,惹得以秦桧为首的投降派气得卵脬总跌下地泥去,受到打击报复是肯定的,后来挨贬来柳州。他跟先挨贬来的丞相吴敏,王安中等人在驾鹤山上修建了一所“驾鹤书院”,平时他们几条排就在山上讲学,柳州本地有好鬼多的狗蛊仔都慕名跑来听他们的课;闲暇之余,他们还带领着这帮卵仔在山下广植桃树,并建“竹里”,“三相亭”等景观,使这里成了柳州当时著名的风景名胜,世人都称为“桃源胜境”。秦桧死后,三位相爷先后官复原职,离开了,独汪家遗下一支隐居于此。
此院就叫汪家大院,据说是汪状元的后裔所居。
明朝有一个牛鬼仔名字喊做方溢,他写了一篇《小桃源賦》来赞颂“小桃源”:
“其麓桃花万树,池水千寻。
涧流芝术之味,林闻鸾鹤之声。
不计春秋,谢尽人间冷暖;
别有天地,非同朝市嚣尘。
花时送其香气,鸟日弄其好音。
溪前溪后,春光寂寂;
花开花落,岁月频频。
不能忧天下之忧,聊且乐吾生之乐。
任日月之升沉,甘烟霞之寂寞。
非仙非幻,若见若潜……”
如此“非仙非幻”的“桃源胜境”,比现在只剩下三百来平米的小院规模来,简直是“卵睾子比夜明珠__没法比”,由于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败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只剩下六樖桃树,景况着实凄凉。
注:牛鬼,柳州方言,指厉害,出色,有本事,另类等。
够力,柳州方言,指给力,出类拔萃,够狠等。
卵,柳州方言里的语气助词。
喊三,柳州方言,指讲得了话,做得了主的人。
樖,音颇,柳州方言株、棵的意思。
狼狗,柳州方言,除了指犬之外,也指得力,厉害等意思。
练地,柳州方言,指在地上打滚。
啲瑟,柳州方言,既嘚瑟(念粤语音)。
现在院子的主人当然姓汪,是个又高又瘦的瘦子,两条腿特别长,挑起担子来双腿特别有力,极富弹性,人们形象地称他为蚂蚱腿,他的真名反倒没人喊得出。蚂蚱腿没有正式的工作,原先是街道劳动联队挖防空洞的马武工(马武,柳州方言,既苦力)。每次收工回来,总爱唠叨几句:“一块四毛五,越干越辛苦!”。然后,等着吃晚饭。现在街道劳动联队取消了,老早就没有防空洞可以挖了,所以他也就改行拉板车谋生了。
他有一个儿子,也跟他一般瘦,不同的是整天没精打采的,显出要死不活的样子来,就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佬,人们也就干脆安个花名给他,称他做:棺材汪。由于读书不用功,混完初中,连考了几年都升不上高中,也就不再参加补习考试,看看也快二十二、三了,还是窝在家里吃闲饭的笨卵阶级。
棺材汪的母亲姓冯,人称冯吝啬,是个老实巴交,整天闲不住的女人,她每天沤好潲,喂完猪后,就去喂鸡鸭,然后把院子拾弄得干干净净的,点尘不染。不过,她小气也是出了名的,一分钱总要看成簸箕大,恨不能掰做两半用。领居嘲笑她一分钱都可以用来遮日头,她听了也不介意,只是讲:“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蚂蚱腿的最大嗜好是收听柳州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桂剧。这天天刚蒙蒙亮,他就早早地坐在井旁边的桃树下,靠在竹躺椅上,边叹茶(叹茶,柳州方言,饮茶或者品茶的意思)边打开收音机,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跟着收音机哼,右手还一边有节奏地敲着凳子上的茶壶盖:
“出得门来,古里隆咚怪。
怪点什么怪?怪酒莫怪菜。
打开酸坛盖,抓抓萝卜菜。
撒点辣椒粉,问你爱不爱?
你若不怕辣,我又夹得快,
一夹夹两筷,哎哎哟哟,
柳州妹仔,不高不矮,
不肥不瘦,实在一个好人才哪好人才……”
每当此时,他就会不断地反复唱,反复哼,陶醉得卵都跌,起码得过瘾十几遍,过程中把头使劲地悠,使劲地摇,使劲地晃,直到嘴角流出口水,他还在悠着,摇着,晃着……
蚂蚱腿的躺椅历来总是安在棺材汪睡房的窗下,由于房子年久失修,早已经变得破烂不堪,墙灰脱落,在木窗框底下的青砖,已经风化得凹了进去许多,隐隐地露出几道手指粗细的裂缝。棺材汪睡在床上,只要侧转头,就可从砖与砖之间的墙缝隙中,看见蚂蚱腿的光头随着音乐的节拍,在躺椅的竹枕上滚过来滚过去。当蚂蚱腿唱到最高兴的时候,总要把棺材汪吵醒,次数多了,惹得棺材汪心火毛,于是就想出一些“屎计”(柳州方言,念粤语音:损招之意)来捣他老子的鬼,“好人才哪,实在一个好人才……”现在蚂蚱腿正入迷地唱着,手舞足又蹈,已经忘了自己是哪个卵了,突然从墙的砖缝里传出来不和谐的声音:“卜__卜__卜__”声音挤得又细又长,刺耳得鬼都走。
当蚂蚱腿发觉声音异常时,睁开眼刚一转头就看见窗底下的小砖缝被一个屁股眼堵住,正对着他的光头喷丝丝的臭气。原来是棺材汪在脱裤子放屁捣鬼,你讲气死人没气死人?把个蚂蚱腿气的一蹦三尺高,放在凳子上的茶壶的盖子也被逛翻跌在井栏旁,也顾没得捡,嘴里先骂开了:“你这个癫人,嗳,你这个蠢人,嗳!老子白白养你咁(咁,柳州方言,恁之意思)大,你竟然敢放、放、放,放屁给老子?你仔细谂谂(谂谂,柳州方言,想或者思考的意思)看,嗳!是没是吃蠢了,还要把裤子脱开,把屁股……啊,不,是屁门眼对准我的光头放屁,你出门看看,有哪家的娃崽会放屁给自己家老子的光头?嗳!你没会得好死的,好,好,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野崽……”蚂蚱腿气鼓鼓地扳着木窗棂,把右手伸进去向着棺材汪乱挥乱舞。
看到棺材汪躲得远,他的手够不着,于是就把脚下穿的木啲(木啲,也叫木板鞋,既木屐)脱下,往棺材汪身上砸过去,道:“我喊你躲,我喊你躲!今天我非要砸死你不可。”
这时冯吝啬听到不对头,急忙放下手里的潲水桶,跑过来先劝住蚂蚱腿,边装模作样地骂几句棺材汪的不是,父子俩怄气也不是头一回了,她自然有经验,只见她骂儿子道:“小宝呀,你这个发瘟打靶崽,你老货养你咁大了,你也该懂点事了,莫要成天惹他生气,再怎么讲他也是你老杆子啊!你要放屁只管放好了,何苦还要脱开裤子放咧?再讲你想放屁哪里不可以放啊?何必一定要放在老货的光头上?下次再不可以咁子样了,快把你阿爸的那对木啲递出来吧。”
棺材汪只好老老实实地从地上捡起木啲从窗眼里递出来,蚂蚱腿威风凛凛的不肯接,叉着腰乱骂,冯吝啬越劝他骂得越得意。冯吝啬看见这个阵势,麻利地接过儿子递出来的木啲,半拉半劝地把蚂蚱腿按回躺椅,帮老公在躺椅前摆好木啲,然后又帮他重新泡一壶茶,按响那用黑皮套包着的半导体收音机,又找来垃圾篸(篸,音can)和扫把,把地面清理干净,侧脸望了望棺材汪的屋里,便忙活去了。
那边,棺材汪挨骂得也有点没好意思起来,把木啲递给他阿妈后,又从新钻进毯子里假装睡觉。原来,棺材汪昨天晚上跟一帮也是闲得无聊的朋友,到柳江边龙珠石一带的菜地里偷别人家种的红薯,烧了一个红薯窑,哪晓得泥窑烧得没够红,窑里的红薯闷得不透,吃的全是半生不熟的红薯,整夜都在毛毯子里打闷屁,完全成了一个屁龟,一大早又挨他老鬼吵醒,真是:隔夜猪肉__有气,于是就把心里的气和屁眼的气,统统都放给了他老子。
这边,蚂蚱腿还在唠叨不止,道:“人家讲,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你这个挨刀鬼的屁是又臭又响,而且还带着馊臭味,真是不知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来,养了恁么个衰崽。”
棺材汪自知理亏,有意诈作听不见,躲在毯子里面任他老子骂得多凶,都不敢出声。
蚂蚱腿骂了好一会,无聊起来,也就禁声不骂了。
事情总算过去了,院子里一如以往的平静下来。
蚂蚱腿好像余努未消似的,边用手掌擦胸前和背后的汗,边特意在躺椅上重重地弄出大大的响声来,听一会桂剧,呷一口茶,时不时盯着棺材汪睡觉的房间,狠狠地快速把手里的大葵扇往急剧起伏的肚皮上,使劲扇着,扇着……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院子,非常温暖,树影重重叠叠地映在墙上,微风一吹,不停地晃动。
冯吝啬忙完了院子里的琐碎活路,又张罗着帮蚂蚱腿准备好板车,她先在两边轮子的车轴上滴了几滴润滑油,又用手探了探车轮子的气饱没饱,然后挂上车袢。
一切准备利索停当,好让老公听完广播,出门挣几个血汗钱回来养家。
棺材汪睡了一会,因为屁股还是接连不断的放屁,一个二个的臭屁全闷在毯子里,也就无聊地翻身起床,懒洋洋,迷糊糊地从旁门走出来。
蚂蚱腿看到儿子那副死样子,心里就来气,骂道:“我还以为你睡死了呢?还晓得起床啊?你自己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要是太阳没晒对屁股,我看你是大蛇钻进裤裆也不会舍得喐喐(喐,从粤语转化过来的柳州方言,动的意思)身子的。”
“你咬我鸟,老子想睡就睡,想起就起,用得着你来管?”
蚂蚱腿气得虎地就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棺材汪道:“你是哪个的老子?你讲!你讲……”早就气得头发昏,再也骂不出别的字眼来。
冯吝啬听见他们两爷伙又吵了起来,赶紧丢下潲水瓢,边在围裙上擦手边急忙跑过来,拉住蚂蚱腿道:“好了,好了,你已经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再骂下去就把他骂蠢了。”
蚂蚱腿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道:“他难道不是蠢仔是精仔呀?白吃了我二十多年的米,只怕他是越吃越蠢,没得药医了的,你信没信?”
棺材汪想要回骂,冯吝啬哪容他回嘴,赶紧把他拉到屋墙的另一边去。蚂蚱腿看看没有搞头,只得忿忿地重新躺下竹椅上。
在屋角的封山下,冯吝啬对棺材汪道:“小宝哇,你们班上的那个老弟欠我一毛钱二两粮票,到现在都已经是公元1988年__龙年了,还不打算还我啊?你看看,已经龙年的初冬了啵,他还想赖到猴年马月才还给我啊?你今天喝过早粥,一定记得替我去催他一声,叫他最好马上还给我。”
棺材汪不耐烦地道:“妈,你也太小气了点吧,一毛钱二两粮票值根卵毛钱,你也不知喃了几百几千遍,我读初二时的事,你到现在还记得?一直啰嗦到现在,你晓没晓得困,你不烦我也烦死了。已经过去了恁么多年,你还成天到晚的喃。好了,我晓得了,改天我喊廋鬼强还两钞(二元之意)给你,总算可以了吧?”
冯吝啬跳脚道:“我不管你过去了几多年,总之我是饿狗记得千年屎。你莫要老是看小一毛钱二两粮票,告诉你,一分钱也是血汗钱,不信你到工贸大厦去买东西看看,少一分钱人家会卖东西给你咩?如果人家卖给你,我就算你有宝。”
原来,还在棺材汪读初二的那阵子,班上有个跟他一般瘦的好朋友瘦鬼强,名叫赵强,因为淘气,上课又讲话又搞小动作,被老师写了一张字条喊同学带给他的家长,告他的状,他怕回家挨吃他老爸用竹鞭煮的“黄鳝面条”,没敢回家,跑到街上乱逛,一直逛到晚上,天又下起寒冷的冬雨来,瘦鬼强又冷又饿,就跑来汪家避难,顺便讨些吃的,恰好汪家刚吃完晚饭。这冯吝啬每次做饭都是量好一家人的肚皮来做饭菜的,从不多备,当瘦鬼强向汪家讨吃的时,却哪里还有哉。棺材汪本想著面条给瘦鬼强吃的,立即就被冯吝啬骂他浪费煤火,败家。没法子,棺材汪只好代瘦鬼强央求阿妈借八分钱二两粮票,让瘦鬼强去公家的粉店吃一碗素粉充饥,求了几遍,答应还她时多加二分钱利息,她才勉强借出,并且千叮咛万嘱咐棺材汪,明天放学时一定要带钱回来给他。事后,棺材汪和瘦鬼强都忘了此事。为此,冯吝啬追棺材汪向瘦鬼强要回这一毛钱二两粮票,一直追了好几年。若是以往,棺材汪少不得要讪笑她几句,但今天他因为心情不爽,不耐地高声嚷嚷道:“得啰,得啰,听腻啰,一天喃上几亿遍也没晓得困?”
“我没管,今天你一定要拿回这一毛钱二两粮票。我成天起早摸黑地一口屎一泡尿的养大你,有咁容易呀?”冯吝啬没好气地数落起棺材汪来:“我累死累活的一天从早做到晚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找几个钱给你塞喉,你老哥子倒好,把我的一毛钱二两粮票白白送给人家,我问你,你阿爸开银行还是你阿爷是亿万富翁?”
棺材汪被她烦得实在没法,脸也不洗口也不漱,早粥也不喝,麻直朝院子的大门往外走。
蚂蚱腿看到他欲走出家门,就大声呵道:“你去哪?”
“有事。”
“有什么事?”
“没要你管!”
蚂蚱腿被这句话炝得火冒三丈,腾地站了起来,瞪起眼睛道:“没要我管?你的卵毛还没有长黑,饭也混不了一餐吃,就想没要我管?呸!翅膀没硬你就想飞了是咩?好,我就干脆没管你,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找不了钱回来养自己,我就没准你扛我的饭碗,我看是你恶还是我恶?”
他愤愤地说完,下意识地重新把纳有补丁的圆领针织衫捞上胸膛,露出两排稀啷啷的肋骨来,肚皮更是一鼓一凹地振动着。看到棺材汪正走出院门,他又补了一句道:“你要是敢在外面做坏事的话,我就坚决打断你的腿。”
冯吝啬不满地冲着蚂蚱腿道:“我家小宝从小总是规规矩矩的,恁子会做坏事?你也真的是怪卵长怪毛,成天好事坏事的啰嗦,没坏也要给你讲到坏。”说到这,她又侧转身对刚走出门口的棺材汪道:“小宝哇,今天你一定帮我要回那个老弟欠我的一毛钱二两粮票回来噢。”
“呃!”棺材汪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声就跨出门走了。
蚂蚱腿张大着嘴看着棺材汪走远了,才把瞪着的两眼收回来,边用手系紧用鸡肠带窜铜钱做成的裤腰带,又用双手抓着裤头提了提,还转了几转,边摇其头道:“你看看,你看看,小宝都是你宠惯的,照这样下去,包你会出事……”话没说完,黑色的外裤“刷”地掉了下来,由于裤头太大,他一把没捞住,裤子一直落到了地上,这时看上去他就似马戏团的小丑那样滑稽。原来他的带子并没有绦在铜钱上,手一松,外裤当然马上就掉地上了。
冯吝啬笑嗔道:“好个笨东西,都快要进泥窿的人了,连条裤子也没会绦,晓没晓得丑?”
蚂蚱腿讪讪地笑道:“丑什么?又不是在大街上。”
冯吝啬:“要是在大街上,人家没把你当花癫捉起来打一顿才怪呢?”
说着话的工夫,蚂蚱腿把裤子从新绦好了,只见他穿好木啲,走起路来故意拖得“吧嗒,吧嗒”响,俨然戏曲里的得胜将军,绕井口一圈走回躺椅前,从新舒舒服服的躺下,顺手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大,清朝王老小创作的桂剧《古里隆冬怪》早就唱完了。却听到一旁冯吝啬唱着随意自编的柳州新文场唱词:“……你家祖坟刚好葬在美人的裤裆下面,敢情是脱胎换骨,精神起来了……”
再说棺材汪气臌臌地走出家门,心里立即茫然了,天下之大,竟不知往哪里去好。一阵风吹来,他感到眼睫毛好像挨什么东西黏住了,用力睁了睁,眼皮非但没睁开,反而使眼睫毛生疼生疼的,用手一抠,原来是黄豆大的眼屎粘在眼角,不觉把眼屎夹在拇食指上搓捏把玩,并骂了一句:“妈的老掰。”仿佛这样做了,就能驱散心头的迷惘似的。
眼屎抠净后,眼睛睁开了,看东西也清楚了,头脑也清醒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赵家井洗把脸。
状元巷藏在“桃源胜境”里,据说古时家家都是雕梁画栋,飞甍凌云的高大建筑,如今的房屋都变成了低矮残败的断砖板皮墙了,煤渣,鸡屎,碎纸屑满街满巷都是,到处堆有乱糟糟的垃榝,每一户都是邋里邋遢,朖朖贘贘(朖贘:指脏乱)的,看不见一点点仔卵屎讲卫生,讲文明的迹象。
棺材汪迎着早上清新的凉风,一路从状元巷趿拉行来,穿过堆满残砖断瓦,油桶,潲水桶,破板车,三轮车等拥挤不堪的巷子,很快就来到了赵家井。踎(踎,柳州方言,读mou ,即蹲的意思)在溪水边的一块石头上,用手掬了几捧水泼在脸上,又用衣角搽了搽脸上的水,就算是洗过脸了。
再讲这赵家井是一个天然的汶水,溢出的水从山崖间倾泻下柳江河里,在茂林修竹间倒挂出一叠叠的瀑布,所以俗称赵家井瀑布。此井水夏天冷如冰,冬天暖如阳。然而,使赵家井名声大振的原因,却是因了此井的水质对男女青年脸上的板泡(柳州方言:即青春痘。)具有神奇的疗效,若每星期坚持用井水洗三、五天脸,保证一个月后脸上不再有疙瘩,为何?因为水里含有某些对病菌有治疗作用的矿物质的缘故。
瀑布四周怪石嶙峋,野花盛开,兼之还有数不清的亭台水榭,曲径石桥,确实是游览休闲的一个好去处。
棺材汪洗完脸便生出无数想入非非的念头来。
传说在赵家井偏东的柳江河的水下崖石有个岩洞,古时候曾有个人潜入洞里,游进洞中数丈,见尽头有一个朝上的无水洞穴,钻入洞穴向上攀登约丈余,又见向北横开的小穴中放有一副大头枕石,小头的一端吊着一会很大的铁棺材,那人打开棺材,看到棺材里装满的奇珍异宝和黄金白银,发出闪闪的光,照得洞里镗亮。那人简直看傻了眼,伸出的猁钱(柳州方言:舌头)总忘记缩回去了,赶紧车转身游回岸上,叫来几个帮手,找好打捞的工具,不料柳江涨起了大水,把全城都淹没了,等水退后,他们却恁子也找不到这个洞口了。所以,洞中的宝藏现在还在水里。传说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人莫辩真伪,留下了一个千古之谜。
棺材汪也同许多的蠢狗卵财迷一样,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因此,他最爱到这里想入非非一番,妄想发一笔天上掉下来的横财。他相信自己还是有点癫福的,说不定哪天他幸运地发现了这个洞口也很难说。虽然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癫人,但几乎每天总要来这里踎踎,打发多余的无聊时间。
棺材汪在赵家井发了一会呆,无聊得卵跌,刚想起身走人,却听得上面不远处传来了人声“……铁头龙……跌打药……专治跌伤、扭伤、砸伤、刀伤、枪伤、烧伤、烫伤……”
他站起来寻声看去,见江滨公园中心广场的老梧桐树下围了一圈人,心里就来了兴趣,赶紧拢过去看热闹。
原来是一个江湖佬扯开了场子,正在卖假药骗人。要说那卖药的江湖佬棺材汪也认得的,是住在离状元巷不远的驾鹤村人氏,人称鬼脚七的狗蛊崽。有人讲鬼脚七有一身好功夫,八个、十个烂崽头不是他的对手,他手下有一班打架不要命的小兄弟,专在这一带地头横行霸道,惹是生非,轻易是无人愿意招惹他们的,因此,鬼脚七也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地头蛇。
柳州江湖道另有两大地头蛇,一是西门的腻钾五,一是柳北的邋遢王。腻钾五的绝招是身上的腻钾,据说只要他打不过人家,便把身上的腻钾一搓,闻到的人立即就像吃了蒙汗药那样瘫软在地。他也跟鬼脚七一样,平时就在自己的地盘上练练把势,卖些假药骗钱。邋遢王是捡破烂出身,他手下的人马全是捡破烂的,这些人白天出来捡破烂,晚上便把白天侦察好的人家偷窃一空,属鸡鸣狗盗之徒。
这二人都跟鬼脚七有过冲突,都伤了不少的兄弟。后来只好请出解放后被镇压过的反革命头子,刚刑满释放回家的儒门道道首得把嘴出面调和,在同乐酒家摆了一席言和酒,约定各自的手下不得到对方的地盘生事,由得把嘴做个见证,几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由于是街坊的缘故,棺材汪最心仪的就是鬼脚七了。这时,只见鬼脚七独自在树下耍着链子锤,边耍边说:“同志们哪,要问我的药要没要钱涅?同志们放心好了,我的药是没收钱的,是免费奉送的,连成本也没要的。也许有的同志会讲:'咦,你连成本也没要,那不是吃亏了吗?’这个就请同志们放心好了,我不会吃亏的,我的心意是要跟大家交个朋友,请大家多帮我宣传宣传,把我的名声打出去,让我卖出去更多的药,赚大把大把的钱,你讲我还会吃亏吗?我还大赚了呐。哈哈,同志们讲是咩?今天免费拿了我的药的同志,就算交了个朋友,日后见面请我喝杯水,吃餐饭总可以吧?”
棺材汪听得好笑,心唸:“你嘴里讲得好听,只是帮宣传,你会有咁好的事给人家?嘴上讲的不要钱,等下你就会把人家口袋里的钱骗得精光。”
正在这时,突见一个老奶冲进来指着鬼脚七道:“就是你啦,骗光我的养老钱,连棺材本总挨你骗完去,我已经等你好几天了,今天你总算又伸头了,老派,快点来抓住这个野崽,喊他陪回我的棺材本。”
鬼脚七正耍得高兴,见一个老奶跑来搅场,正要吓机她走人,猛听得她喊老派抓他,心一惊,冷不防那链子锤劈空打下来,正好砸在头上,立时就昏倒在地。
那老奶领来的两个公安走过来用手在他的脸上拍了拍,把他拍醒,对他道:“把你的东西拣一下,跟我们到所里走一趟。” 鬼脚七没法,只好老老实实地收拾东西,跟他们走了,头上肿起的大包,被太阳一晒,特别的闪亮。
只一会,看热闹的人就全部打狗散场了,棺材汪大为扫兴,颠搭愣似的又跑去听人对山歌。
这一堆人里正在对歌的是两个老鬼,棺材汪刚好听到这么两句“……哥俩好久没见面,四两棉花慢慢弹(谈)。”另一个老鬼对道:“难了难,一筒白米煮九餐,长颈葫芦装糯饭,装进容易倒出难。”原来是两个用山歌叙旧的老鬼,棺材汪不感兴趣,转到另一堆人多的地方去,只听一个老奶唱道:“去年同哥把话讲,留到今年嘴还香。出门三年不带米,拿哥话语做干粮。”另一个老头正要对上,突然挤进一个鼠头鼠脑的老鬼唱道:“小妹门前有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姑娘来洗澡,只见和尚来洗头。”听得先前唱歌的老奶虎地沉下脸来,啐道:“呸!流氓,老骚公,滚开点。”旁边的人有的愤怒,有的起哄,有的怪叫,也有一、两个人叫好的,但是绝大多数的人是要赶走那老鬼的。
原来这个老鬼唱的是一首流氓山歌,“沟”指妇女的隐私部位,“和尚”指男子的龟头。棺材汪最喜欢这一类山歌了,听得极有味道,先前怪叫的就有他,虽然众人都不齿那老鬼的所为,但他还是希望那老鬼再来一首。那老鬼灰溜溜地被众人轰走后,他再听那些山歌,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了,只好在江滨公园闲荡起来。
江滨公园上去是中南最大,最繁华的市场——驾鹤市场,比广州的高帝街市场还大一半,有“小香港”之称。全国各地做生意的,跑码头的,卖手艺的,炒九八的,走江湖的,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齐往这里集中,南腔北调,华语夷音,吵吵嚷嚷,热闹非凡。
驾鹤市场有当时中南最大的成衣行,棺材汪最爱来这里浪荡,背起双手,闲得蛋疼地东张西望,从东一直往上游走。
每当棺材汪踏上驾鹤市场的青石板古路,整个人立即融入这一混乱世界,浑身都会莫名激动,大白天都会做梦,幻想着驾鹤市场变成旧社会的上海滩,他在里头大显身手,一会儿他是大英雄,昂斜斜(昂斜斜:高傲之意),雄赳赳。一会儿他是黑社会的大枭雄,心要多黑有多黑,手要多狠有多狠,金钱美女要多少有多少。
这时,他并不把他阿妈念念不忘的一毛钱二两粮票放在心里,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似乎今日江湖的风云榜他占首位似的,禁不住沾沾自喜起来。想着想着他不觉笑出声来, 像个颠子一样,连旁人望他,他也不知道。
逛完成衣行,他又折往鞋帽行,停在一家大屁股大奶子的骚老板娘的摊位前,拿起一顶特务帽(特务帽:鸭舌帽)翻弄了半天又没有钱买,十足的笨卵阶级相,拉长个脸拐往家具行;家具行不合他的心水,转了半圈,他就去了花鸟假山行,这里比较好玩点,穿梭的人也多,这里还有卖石玩的,卖旧货的,卖古董的,卖旧书的地摊,他每个摊都去转了转,渐感没什么聊嚻(聊嚻:闲极无聊之意思),于是往前走去,经过一条骑楼老街,楼下的门面有茶楼酒肆,宾馆旅社,当铺,银行,邮局,航运局,客运段,米铺,打铁铺,金银首饰铺,百货大楼,土杂店,冷饮店……骑楼前还分成许多的行,有蔬菜行,水产行,海鲜行,农具行,古董行,土产行,鱼具店,旧货行,布行,柴行,陶行……棺材汪用目光一间间的数过去,一行行的逛过来,实在是太卵无聊嚻了。
驾鹤市场东从驾鹤山起,西到车渡码头,南到天山路,北临柳江河,中有柳江大桥贯穿南北,这样的风水宝地,不热闹才怪呢。总讲这里是黄金遍地,连女人手牵的哈巴狗都挂着24K的金项链呢。
所以,对于想在柳州发财的朋友,邑人常常带他们到这里来转转,增长一些见识。因而柳州人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想发财,跟我来。”“要找钱,跟我去柳江边。”不过,虽说这里遍地是钱,也还得会弯腰,你才能捡得到,没有“牛角不尖不过界”的本领,是捞不到大钱的。
棺材汪一个待业青年,无聊嚻到蛋疼,平时又喜欢热闹,来驾鹤市场消磨时间,已经变成了习惯。
他正在市场里夹着卵脬乱逛时,猛然打了个趔趄,吓了一惊,定下心来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带着几个年轻崽边谈边笑地走过来,把他挤了一下。
这个老鬼讲起来棺材汪也认得,大号叫老板凳脚,是个在社会上打滚了一辈子的油葫芦,见识广,经验足,交游多,因此上看问题特别深刻,称得上人精鬼精贼精,鬼马得卵跌,一般人休想骗他一分半毫,所以落了个鼎鼎大名的绰号:老板凳脚。
棺材汪见是他,也就没敢做声,于是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听听他们讲点什么。
只听老板凳脚说道:“其实在柳州发财说难也不难,说易也不易,机会还是很多的,你只要掌握行情行规就可以了。”旁边的几个年轻崽唯唯点头称是。
老板凳脚又道:“这里有句行话叫'骗子多过流氓’,要想找大钱就得嘴码好,脸皮厚,心黑,手狠,最重要的是会看风使舵,脸上的表情要善于变化,人家是骗子,你自己也得是骗子,看谁骗得过谁,骗赢了,这就是本事。当然啰,主要的还是靠手脚勤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旁边的年轻崽们又诺诺点头道:“是的,是的。师傅你讲过只要心里面想骗人,总会有人愿意上当挨骗。”
老板凳脚:“对头!看得出你算个精崽。比如说行话'湖南价’,'江浙电器’,'广东衣鞋’吧。什么叫'湖南价’呢?这里面可就有学问了,常言道:'湖南价,一半一半’,这又是什么意思涅?原来这是针对湖南小贩而言的,他们大多数是又小气又贪心,做生意决不会一分价钱一分货,而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能砍几多就出死力砍几多,从不顾货物的价值能值几何。比如说一些卖假棉胎的湖南人,他们的货充其量顶多值三钞,但他们却不管这个事实,开口就是十八钞。不过,打死你,你也是只出三钞,任他怎样吹嘘或诉苦,都不要理他,他定然会笑着卖给你,并赞你乖。你若麻直给他十八钞,他不但不会感谢你,反而会指着你的背影,嘲笑你是个蠢狗卵,大苯猪,好骗得很呢。你们信不信?”
“信。”众人附和着道。
老板凳脚接着又道:“说起江浙电器,柳州人就头痛。江浙人仿冒搞假的功夫以永嘉为世界第一,他们居然连增高鞋垫都可以搞成专利产品出售,其他的就更骗人了,尤其是家电最假,报纸曾开展《把江浙电器赶出柳州》的运动,可见人们的痛恨程度。广东衣鞋又是什么意思涅?原来是指'流宗名牌’。广东人由于信息灵,穿着方面总是领先当代中国的潮流。但你莫忘了中国的服装生产工艺,目前离赶上世界先进还差了一大截路,可以讲是从月亮到地球的距离,以落后的工艺设备紧追先进步伐,其结果是造得粗,出得滥,流宗在所难免。但这类东西赶上了潮流,满足了人们的爱美欲和虚荣心,且花哨而价廉,虽然质量差劲,但也还是令人趋之若骛,这就叫'铜毫子买母猪肉——两家高兴’。”
老板凳脚说得那几个年轻崽频频点头,棺材汪更是听得津津有味,若有所得似的。
老板凳脚见有人捧卵脬拍马屁奉承自己,心里更是起粉(起粉:来劲之意),继续道:“你们注意到没有,这里各色商品多种多样,布匹,棉纱,汽油,煤油,五金,废旧,古董,轮胎,纸张,竹木制品,牲畜,家禽,食用油,酱料,大米,豆料,牛皮,香菇,木耳,八角,中草药,白糖,蔬菜,水果,石灰,水泥,钢筋,砖瓦等等,这只是驾鹤市场最偏僻的一条小巷,就包罗有这么多东西,大一点的张翀路,东西就更多了。只要有利可图,就有人来做。不信你们看那边的大粪街,天天都有农伯挑一担大粪来卖,五块钱一担。只要不怕丑,脸皮厚,卖什么都可以赚钱,你们讲是咩?”
众人:“师傅你讲得对。”
众人转进大粪街,老板凳脚:“就拿卖大粪来讲,只要你敢卖,就有人敢买。也许你要讲:'哈,我买大粪回家有什么卵用?’这你就没懂了,人家那些承包鱼塘的买回去喂鱼,鱼吃了长得比吃饲料还快, 而且肉还香,重要的是比饲料省钱,你们讲是没是?”
老板凳脚突然坏坏地笑了起来,道:“如果我跟你分别是两家商店的老板,竞争没过你,我晚上买一担来倒在你的店门前,那我的生意以后肯定比你的好。这个虽然是说笑话,但也反映了竞争的残酷性。不过,这种缺德短命的竞争手段,最好莫用,搞不好会害人害己的,没有什么好处。”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棺材汪更是对大粪街不再鄙视了,而对大粪街那些一排排用芭蕉叶盖住摆卖的粪桶也生出了几许好感。
说说笑笑的时间,他们已经穿过了短短的大粪街,走到了牛屎巷口,老板凳脚用手指着牛屎巷道:“你们再看这条街卖牛屎的,每天清早用马车拉牛屎来卖,听说价钱比化肥还要贵呢。有一个专做牛屎生意的人,不到三年就盖起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楼。”
他们一行人没有进牛屎巷,拐出大粪街后,棺材汪仍然跟着他们。这时老板凳脚又讲起古来,道:“从前柳州的公司没喊做公司,称行,如'顺福行’,'西华行’等,他们每天总要经过书信,电报与外地客商交流信息,有些行更是通过关系,代军政从商,直接用军政电台通信息,用军车,军船运货,这种行口做的生意最烘。你们没晓得吧?从前各家行口都有'走探’,什么叫'走探’咧?就是互相串连摸底的买手和卖手,他们各显奇招推销和进货,常在大茶楼和大酒家洽谈生意,双方议定即落锤定盘,这也是为什么旧时柳州的茶楼酒肆生意特别好的原因。还有一种行口俗称'九八行’,相当于现在所说的信息服务公司,讲白了,其实就是中介,比如'恒通经纪行’,'泰康经纪行’等就是。他们代客买卖,对卖方只收取百分之二的中介费,口头上称为'茶水费’,因而喊做'九八行’,为甲、乙双方搭桥牵线的人也叫'九八佬’。为什么有的人又称'经纪行’为'平码行’涅?你们想没想晓得?”
老板凳脚讲到这里故意卖了一个关子,一行人众正听得津津有味,故而齐声道:“想!”
老板凳脚大为高兴,道:“好,我今天再给你们讲一件'平码行’的来历。”
他得意地甩了甩脑袋,干咳了几声,才道:“旧社会时就有人讲,九八佬这行业就是空手套白狼,给买卖双方牵线搭桥,赚点茶水钱。其实没是咁子的,九八行是做代买代卖生意的,以秤码公平作为信用保证来取信于买卖方,就喊做平码行。所谓平,柳州人讲价钱公道又合理,就说是价钱平。经纪行里收取的佣金公平,就喊做平码行。从前行口中的货物均实行明码标价,柜台样品与发货必须相符,否则退货。并规定每月或十天清帐交款,不得拖欠银钱,秤码绝对公平,绝不短斤少两和弄虚作假来坑害对方。因为平码行的行规是佣金可得两成,九八成是卖方的货款,又喊九八行,只有九八行的伙计人家才喊九八佬……”
正在这时,有一个相貌凶猛的年轻崽发现了跟着的棺材汪,立即对他眼一瞪,道:“他妈的,你这个颠崽,一直跟着老子们,到底想干么卵?还没滚远点,看老子一拳擂'米花机’你。”
老板凳脚等人都转回了头,同时路上的行人也驻足观望了起来。
老板凳脚问道:“卷烟机,怎么回事?”
卷烟机:“没晓得从哪跑来的这个颠崽,一直跟着我们,也没晓得他想搞嘛卵鬼名堂?”
老板凳脚立即装出宽宏大度的长者相来,道:“算了吧,都是本城兄弟,何必咧。”被称做卷烟机的狗古崽才没有继续发作。
老板凳脚又对棺材汪道:“这位小兄弟,我这位卷烟机小兄弟是个粗人,刚才有得罪的地方请莫放在心上,我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见谅!见谅!不过,你不吭不声地跟着我们,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看你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跟着我们,否则,惹出麻烦来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啵,到时大家都不好看。”
棺材汪听他如此说,只好悻悻而去。
棺材汪仍然一个人在自由市场闲逛,由于昨晚上吃的半生不熟的红薯,感到肚子有点痛,想拉烂屎,正在找茅厕,却看见一个肥佬只穿一条内板(内板:即内裤),脚蹬一对大水鞋,骑着一部全新的本田王摩托车,飞一般地过去,只听路边有一个人挥手叫那个肥佬道:“喂!阿流!流口水!骑摩托去哪?”
流口水放慢车速,定睛一看,道:“原来是腊鸭啊,你好你好,吃过饭没有?现在没有空讲话,对不起先,我屌死你老屁,昨晚拉肚子,急着赶去茅厕办事。”说完,轰动油门飞一般地走了。
列位,上世纪至八十年代末期的柳州,也跟全国其他的城市一样,是还没有小区的,很少有人住大楼,百姓所居的房屋大多数都是祖传的老屋,几乎都是不设厕所的,要方便只得去公厕。当然,柳州绝大多数人家都在洗凉房里摆放有尿桶,以方便小解。如果走小(走小:撒尿),多数人还是屙在家里的尿桶。即便是流口水这种先富起来的万元户,家里的情况也是这样的。
腊鸭看着屁股冒着烟远去的摩托车,摇摇头笑道:“他妈的流口水,就是与众不同,屙屎也要骑着本田王,倒像是挺有闲情逸致似的。”
对这两个人,棺材汪也认识,他晓得流口水是柳州成衣界有名的人物;腊鸭的名声虽小,但在泥瓦界也是顶有名的包工头。棺材汪对这些能人是特别崇拜的,巴不得多跟人家亲近亲近,只可惜人家连正眼瞄都不瞄他一眼。
诺大的驾鹤市场只有一间破烂的木版老式公厕,厕所里更是屎尿横流,不在话下。还没走近厕所,先已经闻到令人反胃的恶臭味。流口水的本田王摆在厕所旁,能跟流口水这样的大亨同一个茅厕屙屎,于棺材汪来说,那真是莫大的光荣,机会是千万不可错过的,只见他加快步伐向厕所走去,真的是见人家屙屎屁股痒,屎没胀也要假装很急的样子,更何况他是真的要解大手。
不知是哪个癫狗在厕所的门口用石灰水写下这么一幅对联:屙声、尿声、打屁声,声声入耳;屎臭、蛆臭、骚气臭,缕缕难闻。
棺材汪身上向来不带手纸,也无心欣赏对联,在厕所的墙上撕下一张广告纸,就往厕所里冲,生怕晚一步流口水就会屙完走了似的,使他少了一个向人吹牛的话题。
厕所里的过道全是野屎,进去的人要掂着脚尖,一步步蹦跳着在臭水上面摆的砖石“路”上行进,摇摇摆摆的还算姿势优美,动作难看。
棺材汪冒冒失失地冲进去,只见里面黑乎乎,阴森森的,一脚就踩在粪水里,立即小心起来,这才明白流口水为什么会在大太阳的天,穿着一条裤衩套一对大水鞋了。
厕所里的灯也不知道被谁弄坏了,什么也看不清,要进去蛮久,才可以借助脏水反射的亮光,隐隐约约地辩清蹲位,他正要跨上蹲位,却不小心踩对了“地雷”,那稠滑的粪便黏在鞋底,简直令他浑身不自在,不觉骂了句:“我操。”
当他踎好后才发现这间公厕早就破烂得没成样子了,男厕这边可以从板缝中看见女厕那边的人。棺材汪在蹲位上踎稳以后,他的眼睛已经能适应了里面的光线,这才看清里面分分钟爆满,居然还有人在排队等屙屎,他一进来就找到一个蹲位,实在是幸运。他想:“这个茅厕的生意也实在太好了,人有三急,不得不放,怪不得连年轻貌美的妞也顾不得被这边的男人'欣赏’,踎在里面速干速决,以免出丑。有些妞日子久了,还心安理得地踎在里边看完一本杂志才起身走人。”想完,他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手里撕下的广告纸,只见上面写着:“专治久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硬……”。
正在这时候,他听到女厕那边有翻书的声音……
棺材汪扭偏头一看,从缝里看到隔壁的女厕有一个女人正在看《女友》杂志,撩起的裙子下面露出个又圆又白的屁股,不禁忍不住把眼睛斗近板缝贴着瞄过去,眯眯蛆蛆地痴痴看了起来,下面的“二哥佬”崩地就举了起来,鼻孔不觉发出重浊而怪异的呼吸声。
不料想却惊动了隔壁那个少妇,只见她把书一放,眼一瞪,朝棺材汪骂道:“骚公,看什么看?饱死眼睛饿死卵。”
棺材汪躁了一个大红脸,赶紧收回目光,装出一板正经的样子,脑海里却想的全是那又圆又白的大屁股。
厕所里的人听见那少妇的声音,立即怪叫声四起,好不热闹,不必细说。
却说厕所热闹了好一会,刚平静下来,不料又起了风波。
原来是有一个少妇直勾勾地望着流口水,阿流发现后,用报纸挡住木版上的洞眼,幽默地说道:“癫婆,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见你又拿没去,要看晚上回去看你老公的。”
那少妇回骂道:“呸呸呸!花癫,你的卵镶金边了?乌骚骚的有什么好看?也许还是阳痿的咧。”骂完,她赶紧擦屁股走人,留一半屎到明天继续屙。
厕所里立即又响起一阵怪叫声和笑声……
驾鹤公厕几乎每天都有类似的轶事。棺材汪见流口水走人,他也赶紧用广告纸擦屁股走人。当他出来时,流口水早就没影子了,只留下一串摩托车的声音。
他今天终于跟一个大亨踎同一间茅厕一起屙屎,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机遇”,足以够他吹牛屄一段时间的了。如果说跟一个大亨同桌吃饭,那不算稀奇,但跟一个大亨在一起屙屎,那就千载难逢了。想到这,他的心情就特别好起来,乐颠颠地走在人群中,不觉又转回成衣行来。
有两个卖成衣的妇女在背后悄悄地对他指指点点,轻声说:“瞧,那里有个疯子,边走边笑,口水流下来也没晓得,你看他的两只手和他的脚,这样……”说着,她学起了棺材汪陶醉的样子,舞了起来。
棺材汪还是乐颠颠地走着,旁人纷纷避让他,离的远点为妙。那两个女摊主一直望着他走远了,其中一个才叹了一口气,道:“唉,看他年纪轻轻的,长得还蛮清秀的,想没到竟然是个癫佬。”
“要没是癫佬,难道你想'轻’(轻:本是从粤语的倾计而来,即聊天的意思,在柳州话里延伸为撩,勾引等)他做你的莫老情(莫老情:情人的意思)呀?”另一个摊主打趣道。
“你自己啵。”先前说话的少妇佯怒道,眼光却还是直呆呆地望着棺材汪的背影默默出神。
棺材汪走着走着,冷不防“叭哒”滑了一跤,后脑壳敲在青石板上,跌得他眼冒金星,昏天黑地,好一会才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皱眉皱眼地扯着牙骂了一句粗口:“哎哟啊,操你妈的。”
他的声音大得像打雷,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嗓门会这么大,本来就围拢来看他笑话的众人轰的笑了起来:“哈哈,原来是个颠仔,哈哈……”
你讲他好端端地走路,为何会突然摔跤呢?
原来是他踩对一泡黄供供的屎,那是一泡小孩屙的红薯屎,还冒着热气呢。
水泥电线杆旁边正踎着一个半大的小打波(打波:指小孩),嘴里边啃着烤红薯,屁股边拉着屎,正傻愣愣地望着他笑。他脸红脖子粗地冲着那打波卵骂道:“操你姐的烂屄,哪个喊你在这里屙屎的?”
“哗!”的一声,旁人又大笑了起来。
他的肩背跌得全是屎,待他仔细看时,撑地爬起来的双手也沾满了屎,这双手刚刚还拍打屁股上的灰尘,又惹得一屁股的屎。真是:出门踩着屎——够倒霉的了。
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要扇那打波卵的耳光,一个卖成衣的大汉赶紧拦在他面前,瞪着他道:“你莫癫啵,他是我的崽啵。”
望着对方高大的身躯和一脸的横肉,他怯了,退缩了。
棺材汪惹没起面前的大汉,只好做缩头乌龟,灰溜溜地挤进川流不息的人群。所经之处,臭气熏天,使得遭灾的人们嘴里骂个不停。
有一群从厂里偷溜出来吃烤红薯当早餐的妹崽,闻到他身上那一股臭气,看着手里热烘烘的红薯,越看越像棺材汪身上沾的屎,皆一般的黄,一般的黏,一阵恶心,冲着他的背影“呸”过不停,香喷喷的烤红薯也无法再吞下肚了,心疼地丢在路边,还用玉足狠狠地连踩几脚,这才扭着小屁股,一捏一扭地走了。
最难过的要算一位正在买发糕吃的俏小姐了,漂亮的脸蛋上架着副“兰色沸点”高级金丝眼镜,穿章打扮流露出一派高雅的气质——华贵、高级、时髦,看样子一定是替公司去见某位重要人物的。
卖发糕的小推车就摆放在路中央,人流较挤,棺材汪紧紧贴着这小姐的背硬挤过去,无意中也让她分享了一半身上的“宝物”,弄得她也一背的屎。可怜那美丽的女郎浑身散发出芬芳的高级香奈儿香水味,完全遮住了屎臭,所以她惹屎上身仍犹自不觉,虽然她被棺材汪挤得有点恼火,但嘴里只是轻声慢气地骂了句:“鄙崽!”
试想看,到时她要是接待公司约见的重要人物,被对方闻到或看到她身上沾的“宝贝”,事情不办砸才怪呢,真是有够惨的。
可笑她依然若无其事的边吃着发糕边往前走,见人家皆奇怪地望着她,她还得意的不得了,装模作样地用高级纸巾擦擦嘴角,再用纤纤玉手顶顶眼镜,再拉拉雪白的连衣长裙,这才娇哼一声,继续吃她的发糕,高昂起头,乜斜着眼睛往前走。
棺材汪急急火火地奔到赵家井的溪流旁,蹲在清早洗脸的那块石头上,想先去洗洗手,不料是越穷越见鬼,越冷越翻风,一脚跨上去,连人带石头一齐掉下了水里,真是衰人一个。
这时节已是深秋初冬,水寒刺骨。棺材汪又瘦又单,被冷得牙齿咯咯响,嘴里不停地“啊嘁”“啊嘁”直打喷嚏。冷归冷,既然掉到了水里,总得把身上的红薯屎洗干净呀。他干脆顺着溪涧,借着水的浮力,一直滑下柳江河里,权当是特意来游水的。
柳江河的水底有一种青幽幽的水草,每当秋深初冬之时,就会在水中开放一朵朵一点点仔尕屎大的花。在近岸边的水面上,水底下,水中央,都有着像星星一样的,淡蓝淡蓝色的花朵,茁壮的开着。
棺材汪踩在柔软的水草上面,低下头便看到水里绵连一大片的,淡蓝淡蓝的花朵,有几茎水草连花带叶被他的脚绞断了,浮出了水面,又顺着河水缓缓向下流去。棺材汪呆呆的看着流去的花草,心里也感到有几丝惆怅。这一点点仔尕屎大的花呀,在水里默默的开,默默的谢,从来就没有人注意过它们。也许它们太平凡了,平凡得无法让人记起,也许人们反倒因此而记住了它们。棺材汪因了心里有感触,所以记住了它们。
太阳快爬到中天了,看天色已经接近晌午了吧。棺材汪把身上的衣裳脱下,在水里搓洗干净,然后晾在崖石上面,用马卵古(鹅卵石)压住,防止挨风吹跑。他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晒太阳,默默的望着江水出神。
他想起了水中那些一点点仔尕屎大的花朵,继而又联想到了他的母亲冯吝啬和他的父亲蚂蚱腿,他还联想到教导过他的老师和校长,以及同学,邻居和架鹤市场热闹的人流。他想到冯吝啬向他要一毛钱二两粮票的欠债,也想到流口水跟他同在一个茅厕屙屎。想到流口水,他就感到了希望,他多么希望能得到传说中的铁棺材啊,只要得到它,立刻就可以富可敌国了,那时就再也没有人敢贬自己连饭也找不到一口吃了,也没有人敢嘲笑自己工作也找不到一份做了。想到工作,他就想起那些拖着官腔的劳动局干部,特别是管招工的干部,他们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狼,他鄙视他们,重重地哼了一声,就从崖壁上来了一个姿势优美,动作难看的燕子夹蓝刀(注:燕子夹蓝刀:柳州人形容的一种跳水姿势),身子像燕子般轻盈地从崖石上腾空而起,然后猛地扎下水里去,一直潜到深深的河底,然后再奋力向水面冲,冲出水面后,他又向河中间划去,他仿佛要发泄心里的怨恨似的,但又不知道怨恨什么,只是单调地向河中划去,划去……
望江亭上有两个青年仔在吟诗歌,棺材汪在河中央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于是逆水而游,向瀑布上游的望江亭游去,不一会就到了亭下的水涯,于是从崖石往上爬,当他上到亭子时,只见那二人正在品评他们刚才作的诗歌。看二人的着装,恰似现代才子的模样,头发往后梳得锃亮,起码打了三两发蜡油,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近视眼镜,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别人的上衣口袋最多插两只笔,他们却特别与众不同,插五、六只钢笔,手里拿着几本书,棺材汪起初以为是炒股票,期货之类的书,走近一看,才看清是《佩文诗韵》,《康熙字典》。只见这两个醒筒(注:笨蛋)斯斯文文的,正在摹仿古人对着江山凭吊古今,吟诗赋词,装摸做样的附庸风雅。其中一人捏着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嗓音,扭捏作态地道:“景屈兄写的好诗,妙也妙也,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哈哈哈……”说着还学着妇人样拍了几下巴掌。
棺材汪冷得缩佝佝的,对他们吟诗作赋一点也不感兴趣,而且心里还生出肉麻的感觉,反胃得很。那两位才子却用清高的眸子鄙夷的看着水淋淋,打着冷颤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棺材汪,两双眼白同时从镜片后翻向了天空,大有世人皆醉我独醒,不屑与俗者为伍的气势。但棺材汪却认为他们两个是一双蠢狗卵,答他们都困,自顾自地走自己的路。
待棺材汪走的远了,他们仍继续吟诗歌,这次吟的却是古人宋玉的《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在远行。 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声音远远地飞到棺材汪耳朵里似是故意要他听见一般,还特意把“薄寒之中人”几句念得大大声的。棺材汪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他心里却感到有如受了侮辱一般,不禁低声连骂了几声,道:“呸!他妈的,臭卵屎(臭卵屎:柳州方言,高傲或自鸣得意的意思)”。
不久,回到晒衣服的地方,衣服还是湿醮醮的,他也没管这些,把衣服全穿身上,往家走去。
棺材汪用手提着鞋子,走了还不到十步,水就顺着脚后跟淌到地上,真是一步一个脚印啊。他也顾不了跌摊(跌摊:失礼),低着头,盯着自己晃动的影子,大步走他的路。
本来他打算到公共报栏去看看今天的 《柳州日报》的,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招工启事。这已经是他的一种习惯,也可以讲是他每天生活的一部分重要安排。他每天的生活,第一部分是到赵家井去痴想找到藏宝洞,再就是到自由市场逛热闹,然后就是到报栏看报了。少了某一部分的生活,他就会张皇失措,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他不是个爱看报纸的人但却顶卵(顶卵:特别之意)喜欢看报纸上的招工启事。因为他穷得连三分钱一张的报纸也买不起,所以就养成了到报栏看报纸的习惯。
讲起招工,他报名也没下二十几次,可是每次都是撒开腿前来,夹着卵脬返去,没是挨骗去报名费,就是考试也白搭,因为凭他肚里那二两屎屎文化,根本就考不过人家。想找点关系吧,就凭他老杆子曾是街道劳动联队的马武工(马武工:苦力,杂工),现在是拉板车谋生的命,以及他老妈在荒地上种几厢菜地,养几头猪来维持生活的无业人员,莫要讲门,连窗也没有。早几年还兴考试,时下却兴先培顺领待业证等候就业的方针,像他家这种穷家庭,就算心甘情愿的想让政府公开的剥削和抢劫,割全家的卵去卖也没有千儿八百的钱供他去读培顺班。至于就业,就莫去指望了,也许这一辈子都是在家待业的命,到老了也还是待业青年。所以他恨死了那些靠招工和办培训班捞钱的部门以及部门主管者,私下在心里诅咒他们快快进火葬场,天下才能太平。
也难怪他恨,眼看着他的就业年龄渐渐过去,依然工作无着落,将来靠什么来生活?难道讲以后仍然像现在这样,每天像个憨狗卵(憨狗卵:蠢笨者之意)一样缩着两只手,低着头在街上游来荡去,在大白天尽做些不着天际的绮丽梦。
管材汪一身水淋淋地走在街上,十足的落汤鸡相,哪还有心机去看报纸,不过,他还是很自然地绕远路拐到往报栏去的路上,正没精打采的时候,老远就听见一个老头在报栏前喊死叽喳:“……一千块钱奖金啵。”棺材汪听见一千块钱奖金,立即眼睛一亮,早忘了寒冷,快步赶了过去,想瞧瞧是恁子一回事。
原来是一个刚从茶楼下来,已经喝懵了的老鬼在胡吹大气狂板屄,讲他只要到现场瞄瞄,一秒钟就可以破案领奖,问有没有人愿意打赌。更奇的是他讲他如果输了就给五钞给赢家,一句话也没讲,拍拍屁股走人;若是他赢了,倒拿出十钞给输家,不过是用来买两瓶高度依山村米双酒,两个一人一瓶对倒干,直到喝光为止,没喝完没准走,喝死卵朝天,问有没有人愿意赌?
棺材汪见他摸出两张五元的人民币,嘴里一板一板的醉话,觉得没甚意思,这才仔细向《柳州日报》看起来,只见报上登了一个启事,是讲公园路新开张的恋雀欢酒楼,昨晚挨人把门前的两蔸罗汉松大盆景偷走了,求助社会福尔摩斯帮追回,奖金一千元云云。他又看了一遍广告栏里的招工启事,觉得没有一条是符合自己的,也就无聊起来。
这时那老鬼还在仗着酒兴,在当众敖炮(敖炮:胡侃),满嘴的酒话。棺材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醉态,直到小老头醉醺醺,懵嚓嚓地走了,众人一哄而散,棺材汪猛古丁打了一个冷战,这才意识到身上湿淋淋的冷彻骨子,赶紧穿上鞋子,往家里走去,嘴里还念叨着:“回到家先用滚开水泡一杯姜糖茶来喝,然后再洗一个姜片热水澡,才没会感冒。”
想到冷,身上就越发的冷。他不觉的搂紧双手,一溜小跑起来,嘴里不停地呵着寒气,轻声哼道:“冷哟,冷哟……”他边跑边哼着冷,不知不觉间又做起了发财梦来,他想:“我没会永远颇裸(颇裸:寒酸)下去的,讲没定哪天身上的癞渣烘起来(癞渣:疥疮。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时运转旺。)了,想没发财也没得,到时候就是走在路上也可以捡得叫花佬的万把块钱,没小心一脚抖对一块斤把重的十足二十四K金砖,也讲没定,人家讲的'癫人有癫福’,我就没信我这个人一点癫福也没有,会永远颇裸下去?”
当他沉溺于对金钱的幻想时,倒也把冷给忘了,嘴里也没再喊冷,而是时不时的露出几声傻笑。
突听有人喊他:“小宝,看你一身湿漉漉的,还裂开嘴笑,是没是捡得叫花佬的钱了?”
棺材汪定神一看,原来是院子旁的邻居八婶,赶忙道:“噢,是八婶呀?没有的事啦。”
“看你咁鬼开心,是没是撞对什么狗屎彩了,在外面搞到一个靓靓的拐(拐:应为虫字边)崽(拐崽:女朋友)啦?”
“没有没有,没有噢。”
棺材汪晓得是挨八婶调侃,连声分辨完毕就跑了开去。这八婶是巷子里的飞天鸡母,没人惹得起的一张利嘴。
八婶冲倒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微叹道:“唉,这个死癫仔。”
棺材汪生怕八婶再谝他,干脆拐进小巷子走路。这时他又想起那一千块钱的事来,心想:“等我先回家换了衣服,吃点饭,何不也到恋雀欢去看看?讲没定被我看出点苗头,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来,发它一千块钱的财也是好的。”想完,他便开开心心地往家走,今天遇到的种种不快都忘到了爪哇国去了。
此时,棺材汪已经认定这笔横财非他莫属,美得他简直是心花怒放了,一身轻快得好像腾云驾雾一般,他干脆把湿外衣的扣子解开,迈开大步往家赶。
刚拐出这条小巷子,迎面猛地奔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叠零零碎碎的钞票,看起来有百来块钱的样子,但他还是顿觉眼睛一亮,脑子飞快一转:“全部都给我就好啦?”他的念头刚落,那人已经飞奔到眼前,喘气声就像打铁铺的风箱一样响,用左手抓住棺材汪的肩膀,右手把钱往他的蓝线褂里面一塞,急声道:“小宝,这些钱你拿回去,喊你阿爸赶马车到车渡码头帮我拉鸭子。”
“什么?”
那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把钱全部从他的蓝线褂送入了他的腹部,然后消失在巷尾。
他很自然地用手按在钱上,最先的想法是:“我今天烧对了高香,财神爷给我送钱来了。真是打瞌睡遇着枕头,瞎猫撞对死老鼠。这就叫做'有福自然在,无福背口袋。’”其实他什么卵香也没有烧,只是在愣愣地幻想。一直憨憨地望着那人消失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仿佛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样子,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道:“我真是个大醒筒,马大哈,居然只看到钱,看不到他是大舅,回头没挨他骂死才怪。”
于是他赶紧急急忙忙地追出巷尾喊了一声:“大舅!”
大舅人称冯老实,是冯吝啬的大弟,真名喊做冯吉瑞。听见棺材汪喊他,车转身来道:“小宝,喊我什么事?”
棺材汪:“也没有什么事。你急急火火地赶去哪?先来家吃了晌午再讲嘛?”
冯老实一拍大腿,皱着眉头道:“哎哟,我的好外甥耶,大舅刚从家里租船运来两百笼鸭子,现在都忙得快火烧屁股了,哪还有心情顾得上吃晌午?”
棺材汪:“你没来家吃饭,等下子喊我阿爸去哪找你?”
冯老实:“你千祈莫忘了,等下喊你阿爸拉板车去车渡码头帮我拉鸭子,我在那儿等他。你要记得交代啵,莫忘了噢?”说完,挥手让棺材汪转回去,甩开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