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本名“莲城”,是谁砍去“草头”?



客家连城古为“舟车四塞之地”,唯“罗天麟反”一事闹得轰轰烈烈,上了“二十四史”之《元史》。起事缘由,现存的康熙、乾隆、民国三版县志均事大字少、语焉不详,由此事衍生的“改莲为连”亦颇多疑窦。虽说“世远年湮,渺无可考”,本文姑作抛砖引玉,以俟方家之论定。
一怒为红颜?
《连城文史资料》历年所收相关文章,均把罗天麟视作“抗元民族英雄”,言其因暗中联络各方志士准备举义,事泄被元政府欲以谋叛罪下令捕杀而激发事变。前溯民国本县志,编纂者已慷慨按言:胡元毒痡中国,敛怨为德,于汀尤甚。天麟诸人,不顾利害,为民族争存亡。《续纲目》书“兵起”,从之。
弘治《汀州府志》则提供了另一视角。是志修于明弘治十年(1497年),目录及前八卷均佚,虽“散佚过多,不足以窥一郡之貌”,但《中国地方志总目提要》云:附录所收为历代“造反”之事,此类记载在他志中颇为少见,且又“作为该邑现存最早的传本”,自有其独特的价值。
有关“(元)至正六年(1346年)六月,汀州连城县贼罗天麟、陈积万叛,陷长汀县。福建元帅府经历贞(真)宝、万户廉和尚等讨平之”一条,附录究其始末:
“初,天麟南顺里民,充连城县镇守官朱百户下隶兵。朱有婢,天麟私之,夜奔其家,朱诉于县,命官兵捕之,不伏,遂率众拒敌,所伤官兵甚众。知不免,遂结其党陈积万攻陷县治,时至正六年五月二十七日也。官民奔窜,纵火焚劫,遂乘胜攻掠汀州,及宁化等六县皆为残破。
(八月)江浙行省右丞忽都不花合江西行省右丞秃鲁统兵三路同讨,天麟战不利,遁入山寨中。九月克复汀州,贼犹负险自固。朝班诏云:汀州啸众之徒一时诖误,岂其本心。只诛渠魁,胁从之人并免宁家。(闰十月)其党罗德用杀天麟、积万以降,余党悉平。”
此说为嘉靖本府志袭承,乾隆本府志卷四十五“兵戎”但云“以罪拒捕”,而三县志似已不明就里。以“风月”论之,天麟起事的直接导火索,与晚清冯晟《谈屑》“仆占主妻”故事差堪比拟。至于是“革命家看见排满”,抑或是“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则要看读者如何站队了。
康熙《连城县志》卷九“古迹”记载:“天麟庙,南顺里亨子堡。祀罗天麟,系元朝人。”据乡贤罗心如考证,天麟起义后全家随军,失败后遗属隐姓埋名于南平一带,今文亨查无后裔,而陈积万后裔在隔川颇众。
传朱元璋巩固政权后,曾追封罗天麟为“贵德王”、陈积万为“忠义王”。今文亨镇、庙前镇的天麟庙设有“二王”牌位,并云有明太祖御祭诗为证。而查《明史》卷五十·志第二十六“礼四·诸神祠”:洪武元年(1368年),命中书省下郡县访求应祀神。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国家及惠爱在民者,著于祀典。太祖时,福建境内的“忠臣烈士”也仅有“建宁祀谢夷甫”入列。
附带一提,至明孝宗时才补上“庐陵祀文天祥”“福州祀陈文龙”。显然,陈文龙并非明太祖钦封的城隍神。洪武二年(1369年)正月“封京都及天下城隍神”,京都(金陵)城隍,开封等五府封王;其余各府、州、县城隍为公、侯、伯。
试问“贵德王”“忠义王”的封号从何而来?所谓御祭诗“驱敌信知唯乃祖,岁寒然后见豪雄”,一望便知出于三家村学究之手。
“草头”之兴废
连城原名“莲城”,多数史籍认为:元至正间,草寇罗天麟既平,因改莲为连,盖地多草寇、取去草之义。唯张廷玉《明史·地理志》称,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后改莲曰连。
今人庞乃明《〈明史·地理志〉疑误考正》援引万斯同《明史》、王鸿绪《明史稿》及《八闽通志》《汀州府志》《连城县志》《读史方舆纪要》群书,认定“原校勘记似未明了,宜为改写”。然“真理往往并不掌握在多数人手中”,此事大有可议之处。
宋濂《元史》成书于洪武三年(1370年),其“顺帝四”确实是写着:“汀州连城县民罗天麟、陈积万叛。”但往后翻到《元史》“地理五”,“汀州路”条下分明写的是:“县六……莲城,下(县)。”自相抵牾至此,可见《元史》草率。这样的书写或认知混乱,至少延续了百余年。弘治《汀州府志》残卷事涉元代连城时尚书“莲城”,如卷十“官制”记载:“(元)宁化、上杭、武平、清流、莲城,以上五县并儒学职员俱与长汀县同。”
今之冠豸山,宋名“东田石”,其大规模的开发整治始于元代,康熙《连城县志》云:“元马周卿改名莲峰山。”那么问题来了:何苦在至正六年去一“草头”,又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兴一“草头”?
《明史·地理志》的依据,或出自《明太祖实录》“洪武十七年闰十月”的记载:“是月,《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成。”这部现今可见最早的明代总志卷六“莲城县”条云:“宋绍兴三年(1133年),以长(汀)县地析为此县。元仍其旧。本朝因之。”目录、正文皆作“莲城县”。
是书“以十二分野星次分配天下郡县,于郡县之下又详载古今建置沿革之由”,对研究元末明初政区变化颇有价值,但要说其完全靠谱也不尽然。如“南靖县”条云:“元始置此县,名南胜。本朝仍为县,改名南靖。”其疏陋可知。
《明仁宗实录》“洪熙元年(1425年)三月”记载:“户部奏连城县民饥,命发县预备仓粟赈之。”到了明景泰年间,《寰宇通志》卷四十七出现“元至正中改莲为连”一说,但并未解释缘由。清人张廷玉“服官之余,亦尝流览史乘”,身为《明史》总裁官,又是“地理志”亲撰者,似已查不出更多爆料说明连城犯了啥时讳而更名,只能含糊地说一句“洪武十七年后改”。
连城改名一事,还可从“墓志断代”中取证。元人贡师泰《故承直郎福建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经历髙君墓志铭》记述高本祖:“会廷选守令,擢文林郎、汀州路清流县尹。时莲城贼魏梅寿聚众剽掠,势方张。君单骑直抵其垒,贼闻高县尹且至,开门迎拜。君反复慰谕,贼皆感泣。不数日,县境帖然。以功升承直郎、帅府经历。”
高本祖卒于“至正十二年(1352年)九月十九日”。撰写墓志时,传主“今死十年矣”。而贡师泰卒于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十月十日,此文当在卒前不久撰成,距“罗天麟反”已过10多年,文中“莲城”赫然在目。
南胜与莲城
在《送朱元宾赴南靖县尹序》中,贡师泰说行前友人为朱元宾忧心:“南靖在漳南一百二十里,自李志甫、魏梅寿相继反,其民习战斗,操强弓毒矢出没山谷无时,尤难治。”
南靖旧名“南胜”。《元史》称,顺帝后至元四年(1338年)六月,漳州路南胜县民李志甫反。六年(1340年)三月,漳州义士陈君用袭杀之;弘治《八闽通志》又载,至正十六年(1356年),县尹韩景晦以其地僻多瘴,又徙治于双溪之北,改名南靖县。
许存衷为贡师泰旧识,之所以能上任漳浦县尹,靠的是贡师泰“今年分部三山”时“荐之”,事当在至正十九年(1359年)。贡师泰临别赠序云:“李志甫反,南胜守吏多望风遁去,将帅拥兵不进,存衷率义士数百人导官直前大呼,连夺其数寨。”
该如何看待贡师泰笔下“南胜”“南靖”互见?查清嘉庆补刻本《漳州府志》“秩官”,载明朱元宾“至正癸卯(1363年)任”,事在南靖改名之后,故赠序通篇不见“南胜”;许存衷“倾资募兵击贼”,述及当时事,自当不改事发时的原地名,此为符合情实的良史之辞。
“莲城”是否也存在新旧并举的问题?贡师泰提到的“莲城贼魏梅寿”,他书皆作“魏梅受”,其“作乱”确切系年不明。《八闽通志》卷三十七录有“闽人号曰双忠”的李铉兄弟之武绩:兄李钧字伯衡,在至正间讨寨寇于清流而殁,“铉袭职守延平,擒宁化寨寇魏梅受,解福州海寇围,进击福安寨寇,战于政和泗州桥……遂死之”。李铉字伯鼎,河南浚县人,死事当在至正十二年(1352年)。
罗天麟义军曾在延平西与元军对阵。身为郢复万户府副万户守延平,李铉在史书上的军功历历可数,却无与天麟厮杀的记录。从逻辑上推理,李铉袭职及“擒宁化寨寇魏梅受”应在“罗天麟反”后。
讨伐罗天麟的福建帅府经历为真宝。任清流县尹时,高本祖因单骑招抚魏梅寿党羽有功,升为帅府经历,后率兵万余人平定汀州何源、林顽之乱,至正十二年又率兵招捕仙游陈君信,因“感瘴疠”而卒。以高本祖在至正中期的活跃程度来看,应是真宝的继任。《八闽通志》提及清流县署时,说“元至正四年(1344年),县尹吴文渊重修。六年,悉为连城寇罗天麟所毁”,亦可作间接证明。
元代福建先后并入江西、江浙行省,至正十六年(1356年)才再次建省。其间凡有大乱,皆有江西、江浙行省派员镇压记录。陶安《万万户军功记》云:“漳州李智(志)甫恃险聚众,江浙行省调兵讨之。”“省命镇守太平副万户万侯协力征捕。”又云:“罗天麟冦汀州,势张甚。行省以地恶人犷,师老罔功,命侯与诸将夹击。”
万侯字威重,山东滨州人,自当涂领军入闽,亦见“国力犹全,寻皆殄灭”之时,元调兵幅度之大。义军是山里人,精于“设伏林莽”。官军心狠手辣,“辄焚荡深入,以奇兵捣其腹心”。
写的虽只是高本祖的墓志铭,然“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有过翰林修史经验,又曾宦游闽中的贡师泰,在元亡于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的6年前,述及往事时仍以“莲城”名之,似能说明连城在元代改名纯属子虚乌有,没有的事!
史载陈君用“又破汀贼罗天麟、邓师公于白花岭”,惠安人卢琦亦有“李志甫二年而灭,罗天凌(麟)数月而亡”的时评,可见在当时的闽南人眼中,罗天麟的冲击不及李志甫影响大。改名南靖事发在剿平“李乱”的10多年后,且是地方官以“地僻多瘴”为由操作。推想而知,连城确有改名之实,但未必就是迫于某朝的报复性惩罚,倒有可能是“由下而上”的自觉规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