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二十四篇:大宋山河山雨欲来 ( 二 )经筵清议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二十四篇:
大宋山河
第五章 山雨欲来
二
经筵清议
王安石进京,旬日之间,七次入对,并以翰林学士充迩英殿侍讲,其恩遇之隆,震动朝堂。
吕公著首先觉得不是味,找到司马光说:“你的朋友交好运了。这可真的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升天。”
司马光道:“介甫回翔久矣,我说过的,做翰林学士有余。” 吕公著道:“不止罢,听说入对七次,圣上都被迷住了。”司马光道:“听曾仲明说,多是些风土人情,圣上不出皇城,愿闻民间事。” 吕公著道:“有一句话,不知你可曾听到了,'变风俗、立法度,当务之急也’。” 司马光摇摇头,心下踌躇道:“这倒像是介甫说的话,初进朝堂,就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唐突了。”
回到家中,张氏夫人对他说:“吴充聘安石长女做儿媳,明日过礼,韩子华邀你一同去道贺。”司马光说:“本来我要做媒,被王珪抢了去,这杯酒是要喝的。”
翌日,司马光到书局略作分派,即骑了马,到吴充府上志喜。吴充住在东华门外,中书舍人旧邸,升三司使后,还未迁居。吴充的同乡吕惠卿、安石临川旧友曾公立,及大媒王珪还有杨寘等一班旧日同年,早 已等候。司马光一到,立即过礼。
高门纳彩,自与世俗不同。礼仪简约,不以金帛,吴充夫人双手捧出一对玉钏,交付大媒韩绛,转给女家尊长,安石笑纳。吴充引其子安持,对众亲朋一一行礼。最后,两家交换了大红贴金的婚书,韩绛宣呼礼成,开宴。
吴充夫人也是一位非常干练的主妇。安持捧杯,夫人劝酒,在座以韩绛年庚最长,他便开口说道:“同科同朝,难得一会,今日大喜,必当尽兴。介甫、君实素不用酒,也要共饮一杯,然后行令,如何?”
司马光首先举杯,俟大家一饮而尽,说道:“五月榴花,满堂喜气,就以榴花为题。限题不限韵,大家评定,优者插花,劣者罚酒,如何?”
大家称善,由吴充夫人做令官司时。华笺笔砚,早已备好,各人构思为诗。
吴夫人满面春风,笑语殷勤,点好一枝薰香,作为计时。看看时刻到了,便把手中的金铃摇了一摇,众人交卷。
榴花赞
君实
桐树新荫叶初裁,更有繁花自在开。
最喜石榴多结子,笙歌动处凤凰来。
榴花吟
禹玉
端阳泛彩季候新,得句衔杯最宜人。
姻缘偏爱世交好,榴花光照两家春。
榴花报喜
冲卿
朝来频频鹊喜声,春风送暖到中庭。
隔帘一片红胜火,石榴花开万万丛。
榴花好
介甫
同官同齿复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
丹若自是年年好,可爱人合爱天合。
吴夫人念一首,大家叫一声好,然后评点一番,韩绛尚在思索,司马光把壶在手,就要罚酒。韩绛笑嘻嘻地说道:“状元公未交卷,为何罚我?” 杨寘因和吕惠卿细语,未曾写出,连忙口占一首道:
繁枝帔裹绿衣裳,嫣红怯怯映骄阳。
兴来一旦开口笑,多子多福慰高堂。
众人评判道:“喜庆有余,诗味不足,当初那状元恐怕也是勉强得 来。”正说笑间,吕惠卿已用工笔小楷,誊写出来:
绛囊粒粒皆珠玉,玉齿红珊露半含。
何事北堂偏爱至,名花天赐号宜男。
吴充夫人道:“吉甫秀外慧中,诗意极好,只是不很贴题,人咏榴花, 你却咏榴实。”
王珪道:“这正是会作诗了,不贴题但对景,难道夫人不愿儿媳宜男吗?”
至此,成诗六首,时刻已到。韩绛、曾公立还未脱稿。令官说声“罚酒”。韩绛道:“认罚,认罚。”捧起银杯,一饮而尽,但并不心服:“你们那算什么诗,偷袭前人,近似集句。那样的诗,不消一刻,即可拿出十首来。”
“自己违令,还要强辩。”司马光命安持,“看酒,再罚一杯。”
“慢,慢。”韩绛左手护住杯盏,右手拿起诗笺,指指点点地说道:“韩退之有句:'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何等自然,你们这几首,还不都是演化而来!”
“那可真是难为人了,”吴夫人见韩绛信口批评,以令官的资格,为大家辩理,“唐人写了那许多诗,我们只能眼前有景道不得吗?”
“又是前人句,该罚!” 韩绛命安持给吴夫人斟酒,夫人满饮一杯。大家饮酒叙话。吴充和杨寘、韩绛议论安石搬家进京、过门办喜事;吕惠卿和吴安持、曾公立在一旁议论蔡卞回泉州守父丧未能到场;司马光与安石议论朝中传言。司马光道:“人言介甫说什么变风俗、立法度云云,可有其事?”安石道:“有。”司 马光道:“可有所指?”安石道:“时弊也。”司马光道:“时弊,众所非之,何必大其言?传言介甫要做商鞅,岂不骇人听闻。介甫五年不入朝,须 知人心不古,当谨言慎行,非比老皇之时也。”安石唯唯。众人且谈且饮, 直至黄昏,尽欢而散。
安石迟行一步。他素日酒不沾唇,今逢儿女婚事,又遇同年旧好,前前后后,至少也饮了两三杯。此时酒性发作起来,面红颈赤,前额一根青筋鼓溜溜直跳。吴夫人命人做了醒酒汤来,吴充谓安石道:
“人各有是非,犯时为患害,兄言是也。” 安石听吴充似有欲言,便道:“至亲挚友,有何难言?”吴充道:“朝下议论:介甫深居简出,正在筹划变法,可有其事?” 安石大为诧异,朝廷果是危疑之地,“变法”二字,从何而来?诸事尚未发端,物议先起,人心惟危,焉可有为?便诚意说道:“君心求治,勤勤恳恳,留弟之意甚切,故不忍离去,侍讲迩英殿之余,注述经义,陈以治 道,何曾筹划'变法’?”
“这就是了。变法图强,哪代没有?只是大都下场不妙。我朝宴安逸乐,积重难返,每有新议,便鸣鼓而攻之,万望谨言慎行。”
安石回到翰林院,吕惠卿已等候多时。惠卿知安石素性严谨,为人方正,不喜交游,初次拜访,不敢造次,只在室外静候。安石见这一后生恭谨知礼,延入内室,命侍从敬茶。
吕惠卿略问起居,便取出欧阳修书信,双手呈递,说道:“前次南行省亲还京,绕道亳州探望欧阳公,给大人捎来书信。并嘱学生早晚留意,照料起居。”安石连说“不敢”,当即拆书,移座烛下细看。书中概述,近日来连上数表乞致仕,求归颍州安置,不许。反而东迁青州,近日将赴任。安石叹道:“永叔年过花甲,又要受车船之苦。”书末还有一段话,是荐引现任集贤校理的吕惠卿。
王安石本想与吕惠卿畅叙,然而此人十分知趣,言语也很得体:“公劳顿半日,不敢逗留,来日受教。”说罢,躬身告退。
这日,大臣侍读迩英殿,由王安石进读《尚书·洪范》。这是安石充任翰林学士侍讲以来,第一次给皇帝讲读经史。
迩英殿,是神宗开设的经筵,五日一讲。此前,曾由吕公著讲《春 秋》,司马光讲《通鉴》。这一次由王安石讲,神宗特召二府三司、馆阁学 士及校理等侍读听讲。
安石方在筵前肃立,还未开讲,神宗先说道:“卿有宿疾,可坐。” 本来,因安石入对,传言纷纷,朝臣已有疑忌,今又这般礼遇,更加不忿。赵抃、唐介同声曰:“不可。天子在堂,侍臣高坐,恐于礼不合。” 安石本不想坐,即使皇帝赐了坐,也未敢坐。两位执政当面驳回圣意,觉得很是尴尬。忽听韩维说道:“天子赐坐,自是稽古垂道之意。有何不可?” 王珪道:“天禧以前,讲者都赐坐,乾兴以后,才改为站立。听者坐、讲者立,于情于理,皆不通。”
吕公著道:“侍臣避席讲经,古之常礼。正是因为天禧以前悖乎常礼, 才有以后的改变。”杨寘、韩绛皆垂首无言。司马光的助手馆阁校勘刘攽说:“既然乾兴五十多年都站立侍讲,何必要改?况且往日大臣进读也是站立的。”
集贤校理吕惠卿说:“古时尊师重道,讲经者皆坐,所以天禧以前皆坐而讲经,既然乾兴可以改,今日为何不能再改?”
此议一开,众人争先恐后,文彦博厌烦起来,高声说道:“此事纷争, 有何义也。今日非复东晋、南朝,清谈家可以休矣!”在座诸君,最是彦博年高德重,他这一句话出口,才把场面压住。安石始能进读。
安石端立筵前,既无腔势,也不拘谨,一如平时叙话,侃侃而谈:“洪范者,乃治理天下之大法也。以武王发问,箕子作答,问以口,传以心,听以耳,受以义。考箕子之所述,以深发独醒,趋时应物。故知圣人之所学,皆以益之事业,为天下之利也。”神宗全神贯注,曾公亮侧耳细听,司马光闭目皱眉,赵抃、唐介微露一丝冷笑。安石复道:
五行之生数也,以奇生则成而偶,以偶生成而奇,推而散之, 无所不通,偶之中又有偶,而万物之变遂至于无穷;五事以思为主,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八政:一曰食,二曰货。食货,人之所以相生养也;先王之举事也莫不有时,其制物也莫不有数;不聪不明无以通天下之志,诚不至而无以同天下之德;盖人君能自治,然后可以治人。治人,然后人为之用,人为之用, 然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孔子以为人之生也直,富与贵人之所欲,贫与贱人之所恶,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人君之于五行也,以五事修其性,以八政用其材,以五纪协其数,以皇极建其常,以三德治变,以稽疑考其难知,以庶证证其失得。各得其序。
王安石讲读,堪称语惊四座,连张方平、赵抃、唐介、司马光也被摄之入神。神宗欣然说道:“往日之讲读也,泥古不化而令人欲睡;今日讲读也,愤启悱发而令人欲聪。三德者,君道也。以正正直,以直正曲,见不贤而后自省也。朕历数二帝三王以下,高明之君每代均有,然为国致治无过于唐太宗者,我朝兴革效法唐太宗何如?”
王安石听得垂询,想到吴充所言,加了一份小心,构思再三,乃答道:“唐太宗,创业守成,功垂后世,但所处世情与今殊异。当隋末离乱之后, 百废待举,太宗创业,因时就势,拨其乱而反其正,是以天下大治。我朝承平百年,不同于唐初,陛下宜以尧舜为法,则祖业自可振作也。”
神宗道:“尧舜,古之圣王也,高在云端之上,效法实难!” 司马光道:“尧舜圣贤,非神,人皆可为。一言以蔽之,修礼可也。”赵抃、唐介一同言道:“愚臣等以为谨守三代经典,即法尧舜也。” 神宗大不以为然,笑而问曰:“秦皇、汉武,皆谨守三代经典乎?” 赵抃不能对,司马光欲言又止。唐介捺不住,贸然说道:“惟其不能守,是乃所以败亡也。”
神宗笑而不语,司马光目示唐介缄口,文彦博等闭目养神,不加理会。
神宗谓安石曰:“法尧舜甚当,卿备细言之。”安石本不欲多言,听众人之议论,多有悖谬,神宗又再再垂询,乃道:
“诚然,尧舜非神。其所为也,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其经世立法,常以生民之便也。世人不读书,多以己意度先王。”
赵抃听得此语,勃然变色,但在君前不敢发作,乃皮里阳秋地说道:“尧舜之时,本无书也。”
神宗见赵抃当面责难,安石默默无语,僵了局面,便说道:“以史为鉴可以见兴替,理非议论不能明,朕听讲经,最喜议论,否则索然无味。”
从此,每逢讲读之日,神宗便启发众臣议论经义治道,意在致一大臣心志,以为改易更革之先。
五日后,司马光讲《资治通鉴》,神宗问询先秦八卷中,《商鞅变 法》:“朕读太史公书,见战国变法者甚众,只有商君奏功,其成因,卿详述之。”
司马光道:“商君刻薄,又处攻战之世,天下趋于狡诈,商君之法成, 全在取信于民。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国宝于民,民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是故古之王者……”
神宗见司马光之高论又将无边无际,便插言道:“卿所记商君之法,失之过简,可参照太史公书,略加详实。”
文彦博闭眼半日,这时醒来,说道:“秦行暴政,终致败亡,实自商鞅 变法始,不足为训。”
神宗微微摇头,不以为然。曾公亮心想,秦亡已有定论,归罪于商鞅变法,天理不公,便说道:“无商君法,秦国不强,四海不一。”
神宗点头称是。司马光道:“史者,实也。臣据实而记,非均可效法者也。”神宗皇帝对文彦博之言并不赞同:“汉承秦制,继承了四百年。足证秦之亡,非亡于商君法。”转身谓司马光和文彦博道:“天下弊事,不得革乎?”
司马光不敢骤对,目视着文彦博。文彦博徐徐说道:“屋敝而修,衣敝而补,譬如琴瑟,协调而已,不必更张!”
神宗默然。讲读罢,独留安石问话:“卿何不言?”
安石曰:“商鞅变法,足以强秦,成就一统天下,曾明仲之言是也,有何可争?”
神宗舒了一口气,把方才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鉴古非泥古也。秦之政法,已行百代,代有更革,汰其苛刑,存其制度,浮云不足以蔽日月也,何其迂腐太甚!”
安石想尽速退出迩英殿,便有意化解道:“大行不拘小谨,大礼不辞小让,君明臣直,知无不言者善。”
神宗颔首,说道:“昨阅卿所上《百年无事札子》,至数遍,精到之至。如卿言,大有作为之时正在今日,切望一一筹划,逐一举措方略。”
安石见神宗求治心切,言听计从,反而增加忧惧,深恐一言之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于是恳切奏道:“变法更革,千秋伟业,一人岂能筹划?望陛下选贤任能,一统百官之志,群策而群力,大事可成。”
今日商鞅之论,前次坐立之争,张方平旁观自度,渐觉新君不似初登大宝之时。兼以曾公亮原附韩琦,荐引王安石入朝,为执政是迟早间事。中书有一唐介已无宁日,再入一王安石?更加危不可居,乃告病在家,静观其变。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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