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潮湿暮色里,你的父亲必将回来

导语

说起诗人,大家往往爱揶揄,他们为什么不好好说话?这一集将会以博尔赫斯的《雨》和廖伟棠的《回旋曲》为例,来尝试解答这个问题,为你介绍诗、诗人的神秘诗意。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一节节目我要讲神秘的诗意,主要是讲我最迷恋、最喜欢的一个老头——博尔赫斯——他的诗是怎样把神秘二字展示得淋漓尽致,然后又让你无法从他的迷宫里边出头的。
其实神秘跟基督教古代神秘主义当然有很大关系,神秘主义又翻译成冥契主义,就是好像冥冥中有一些东西是契合的。比如说,他们一般会把神的旨意跟现实发生的事情寻找一个隐秘的联系。
其实这个寻找联系的方式,跟我们写诗的方式也是非常相似的。我们写诗也是经常会在两个事物之间寻找一种超越理性的、超越物理规则的联系。
这两种东西都打动了我,或者这种情感和这种失误两者给予我了同样的感受。我就好奇了, 为什么呢?我就通过诗把他们的隐秘联系写出来,这是写诗的一个基本出发点,也是一种很基本的技巧。
当然这依赖于你自己的敏感和你对语言的掌握能力,能不能还原这种神秘的联系。
其实关于诗和神秘,德国大思想家海德格尔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诗是“说不可说的神秘”。这句话可以说非常的可圈可点,包含了太多太多关于诗的秘密了。那里面至少有两个关键,第一是说我们从世界里,从我们生命里,感受到了神秘,我们要努力去说出来,即使这个神秘是不可说的。
这个跟另一位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同时代人——维特根斯坦他说的另一句名言,非常有可比之处。维特根斯坦那句话说,那不能言说的,必须保持沉默。听起来好像一句废话,就说凡是你不能说,你当然只能沉默了,但是这个必须保持里边带有一种敬畏。
我们对神秘,既然我们不能说它,我们就干脆沉默,去领受这种神秘就好了。但如果真的这么想,我们还要艺术家,还要诗人来干什么?所以海德格尔就说,我们虽然知道神秘是不可说的,但是我们还要努力去把它说出来,这个说出来的过程就是诗的过程,但是很重要,它是说不可说的神秘。
就是说在这个言说过程之中,神秘得到了保存,他虽然写出来了,但他并不是完全地把它解谜一样解开给你看,而是在解开的同时,又遮蔽他所解开的东西。好像非常玄奥,但其实,关键在于他在保存神秘的魅力的同时,又向读者开启另一段神秘的旅程。
诗的言说是在它感知到了世界神秘之后,它再去生产神秘,而且它衍生出来的神秘,尤其在现代诗里面,必须是一个开放的门,让我们读者通过这个门去感知和去产生自己能够领会的神秘。
我们接下来就跟大家读一首博尔赫斯非常神秘的诗,叫《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这首诗简直像一个戏剧的定格一样。突然地在我们的脑海中、在我们的双眼前,打亮盏灯,呈现出这么一个我们人人都渴望存在、但是人人都没有见过的场景。
第一句就是“黄昏变得明亮”,明明黄昏是会越来越暗的,有什么样的力量令它变得明亮呢? 他说是因为下雨,雨水不断地反光,也许在物理效果上会产生一种明亮的效果。
但实际上黄昏变得明亮,那是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它是一个戏剧效果,呈现的是像日本文化所说的逢魔时刻,或者说客家语里边说的零黯时刻,就是黄昏将要变成黑夜之前有那么一刻 回光返照的时刻。
在这个时刻,日本人认为我们能够见到魔鬼或者幽灵。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博尔赫斯有没有看过这个传说,但这首诗无疑呼应了这么一种时刻的存在。
接着更加神奇的是用语言造成的魔法,他说“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但后面它又变成“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整个时代在不断地逆转,从此刻逆转到“或者的”曾经,马上要变成“无疑”,不是“或者 了”,无疑就是过去下雨是从过去一直绵延到现在的,雨从来没有停过,它只是偶尔暂停了。现在落在我们身上这一场雨也许曾经落在遥远的过去。
接着他就能够很理直气壮地说,雨变成了一种像林梅一样灵魂的美景。它能够接通过去未来 的一个时光机器一样,听到它落下,他就能想起自己幸福的命运。
这个幸福的命运是什么呢?向他呈现了一朵名叫玫瑰的花。博尔赫斯写到自己第一次见到玫 瑰,或说第一次知道这么美丽的花名叫玫瑰的一个瞬间。莎士比亚说过,玫瑰就算换了一个 名字,不叫玫瑰,它依然那么香,那么美丽,博尔赫斯也深有同感。所以他才觉得奇怪的就 是,那是谁给予了这个名字、这朵“玫瑰”?
这句话的呈现方式令我想到著名的小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他是怎么 写的?他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个开头以它复杂的时代而著名,这个时代跟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一样的。在现在遥想过去回想现在的那一刻,将来的过去是非常奇妙的。
为什么在死亡面前,布恩迪亚上校会想起他父亲第一次带他去看冰?因为在南美洲热带的地区是没有冰块的。在某些地方见不到冰,有的人会巡回地展览冰,冰在小朋友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而这个印象跟死亡的感觉混杂在一起。
第一次看冰和第一次看玫瑰,有什么一样的呢?它的相似之处在于,有一个父亲带领着你,告诉你,这种奇怪的事物——无论是冰还是玫瑰,——它的名字是什么?对于小孩来说,父亲是命名者,就像诗人对于一般人来说,他也是个命名者,他给世事万物赋予一个诗意的命名。
这场雨不但穿越了时间,它甚至穿越了无常。就像下面这一段说的,在一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边,这场雨还必然的会洗亮,他用了“必将”,“必将在不复存在的庭院里”,“必将”是未来的事的时代,“不复存在”是过去的。
这个庭院已经被无常力量吞没了,已经不存在在这个地球上了。但因为这场雨它栩栩如生,它又出现了,它架上还在生长着的葡萄,那不存在的一切能够再度存在,而且非常的鲜活。
这一段的过渡是铺垫了后来惊心动魄的父亲的回归。他写到,暮色也变得湿漉漉的,在雨水里面,潮湿的暮色,这暮色被雨水淋湿了。雨水打湿了这场景,打湿的过程中,一个鬼魂出现,我的父亲回来了。就像一张相纸在显影液里面显影,鬼魂从底片变成一个正片的影像。
就在这个苍茫的暮色中,他的鬼魂回来,他并没有死去。甚至是,他不但是作为一个鬼魂回来,他甚至是取消了自己死亡的这一现实。原来他一直都活在我们身边,但只有在这么一个 逢魔时刻,我们才有机会见回我们最爱的人。
我自己非常喜欢这首诗,但真正读明白,还是到了我自己当了父亲的时候。在某一个黄昏,我带着我三岁的孩子在迪斯尼公园外面的暮色笼罩的花园——没有什么人的那里——在游玩的时候,我跟他在嬉闹,在玩水时候,我突然想到,假如我是这一个父亲,假如我是博尔赫斯诗里这个作为幽灵回归的父亲,我怎样去书写这一幕?
于是我就反写了这首诗,或者说我应和了这首诗,写一首《回旋曲》。我很乐意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感受。
暮色里花园,雨点零星间
你父亲的幽灵回来了, 带给你大海波光粼粼
一如你两岁时流过你手背的喷泉,
他记住了黄蓝相间的瓷砖,
你记住了水的清凉,
世界因此而永恒。
父亲的幽灵如博尔赫斯
抚摸着叶隙漏下的星光缓行,
你的、我的、他的父亲
在方舟上坐着
说起某一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一样有战争和不顾一切的爱情,
那时一样有罂粟子为面包添香。
暮色如期笼罩这个例外的花园
我们从死者的队伍里被豁免,
因为你记得细浪排列的纹样
你从我的掌上辨认
它们推送帆船出航,
你记得奥德修斯在星空下
曾给你指点树桩上年轮微倾。
当夜晚行军的船队陆续没入
海伦的发,
“爸爸,你看见那个小船吗?”
最后的一个水手划着独木舟
在南海隐入海伦的梦......
暮色里花园,我的孩子
如幽灵掬水,洗濯看不见的马群。
其实这首诗写到后面,有点唏嘘。在我成为幽灵之后,我的孩子他也将成为幽灵。但那又怎么样呢?总是会有马匹在等待我们重新再度出发去漫游这个世界的吧。
我想我和博尔赫斯一样,试图回答这样的一个问题,既然人必有一死,既然死可能是虚无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有此世的缘分?这父与子的缘分,为什么?我不相信我们不会再见,这就是这首诗和博尔赫斯同样给出来的答案。
这里既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爱,也有我作为父亲对儿子的爱,这两种爱像宇宙的一切东西一 样,都在回旋着。就像我诗里面写到树桩上的年轮,它是呼应着水波宇宙的回旋的。“船上 的船对海上的船队,没入海伦的发”,那些沧海和历史都会被美所收纳。我相信一首诗就能完成这一种命运回旋的过程。
今天就分享到这里,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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