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辣滋味——煳辣椒的蘸水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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煳辣椒的蘸水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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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煳辣椒,除了一些重口味的贵州人直接用来吃饭下酒外,大多是用来做蘸料或者拌菜的调料。
云贵川三省的老百姓,对许多菜食都喜欢打个蘸水,或一碟子,或一小碗。所谓蘸水,书面话叫佐餐的调味料,大致分为干碟、酱碟、水碟、油碟等。
做煳辣椒的干碟子,与干辣椒面碟子差不多。只是蘸素菜,最好用油煳辣。特别是无盐无油的白水素菜,煳辣中的一点油气,正好给过分的寡淡几分滋润。犹如绝好的容颜,即使素面,也要有一抹肤红,才显生动。吃肉食,特别是烧烤的荤菜,还是素煳辣妥贴。干酥微辣中溢出的煳香,最服肉食的脂腴。煳辣干碟,煳辣椒面需细一些,蘸菜的时候才黏糊得上。所以,臼中舂细最好,铁臼、木臼、石臼皆可,手搓的太粗,反而与食材有些生疏。同样道理,锅炒的煳辣椒就好,用火烤的或者焐烤的,多少有些浪费。把合适的东西,用合适的方法,尽到合适的用途,就是珍惜。很多厨师,要在煳辣干碟中,加花生碎,加酥芝麻,觉得这样才够香。于我来讲,这虽不至于是画蛇添足,但至少流俗于了饮食的浓妆艳抹。吃味,要不贪——不贪多,不贪杂。特别是香,单一纯粹,才够高级。煳辣椒炒得好,一点辣、一点煳香就足够。当然,加点炒盐,提味提鲜;再有一点上好的花椒面,悠然的麻香,让煳辣纯而不薄。
煳辣椒不做酱碟,做得最多的是水碟子。也许正是因为辣椒已经历火至深,由干至煳,阴阳的法则,无形中主宰着食物命运的反转。火烤的、焐烤的煳辣椒,在手搓中激发出骨底之香,此时汁水之润,能让煳辣重新获得富有新意的浓淡厚薄。做水碟子,就当用火烤或者焐烤的煳辣椒,而且最好是手搓出来的。与汁水调和后,粗的煳辣椒碎主香,细的煳辣椒面主辣,各司其法,又混而为一。最最关键的是,做煳辣水碟,一定要现做现蘸,不可打好蘸水等菜出锅。煳辣椒沾水之后,最多一个小时,干酥全失,煳香尽散。另外,虽叫水碟子,汁水却不能多。水在其中,和味润燥,让食物与蘸水肌肤相亲。太多汁水,煳辣椒的香与辣就如人情一样淡薄了。
我曾在网上看到一个号称权威经典的煳辣蘸水,原录于此:干辣椒面、姜米、蒜米各10克,酸萝卜丁、侧耳根碎各20克,煳辣椒面、盐、味精各5克,葱花、香菜碎、木姜子油各3克,拌匀即可。
这是一个贵州风味的蘸水配方,我试过,滋味重,风味浓,味道复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有一方的口味,因此无可厚非。对我来说,这个碟子,有三点令我的口舌禁不住要商榷:首先,无汁水调和,需要蘸食的食物与蘸料离皮离骨。我觉得无论什么蘸水,首要是能让所蘸之物,巴味入味。这个蘸水更像是一个小拌菜,如果单吃,味道很有特点。蘸食,就需得专门夹裹一点蘸料在菜里,吃起来麻烦,口感也有点四分五裂。其次,味道太复杂,甚至有杂乱和重复中互相抵消之嫌。姜米的姜香、蒜米的蒜香、葱花的葱香,加上香菜、侧耳根、木姜子各自的香,还有酸萝卜丁的酸香。在我的口味认知中,拌侧耳根,敢放葱和香菜,就是结仇。用这么多辛香调一个蘸碟,就是味道的炫富。更叫我的味觉伤感的是,我的煳辣呢?一点点煳辣香,淹没在七香八味中,我品尝到的,是煳辣的委屈。再次,名为煳辣蘸水,煳辣椒面却只有可怜的5克,倒是干辣椒面大方地给了10克。我不禁想弱弱地问一句,这个蘸水的主味,到底是干辣还是煳辣?
需要打个蘸水蘸着吃的菜,大多是炖和煮的。我喜欢这种做法,也喜欢这种吃法。首先,这样做起来简单,刀工火候都不用太讲究。一个几乎天天在家做饭的菜男,虽然纸上谈烹时显得头头是道,落到手上做,却还是经常想既好吃,又方便。特别是人多的时候,炖或者煮一大锅,调一碗蘸水,每人分一个小碟,就是桌上一个大菜。
更让我觉得此法甚好的是,炖或煮基本都不需要调料,甚至盐也不放;白水素菜,那就一点油荤也没有。川人尚滋味,的确做菜的调辅料很多。于是,许多人说川菜不尊重食材的原汁原味。清炖白煮的菜,保留了食物的原味,不同蘸水又补上了味变的满足,这算是饮食的两相兼顾吧。
蘸着吃的菜,无论荤素,最根本的是吃食物的本香本味,因此蘸水的调料,一定不能复杂。第一,蘸水调成哪种味,要顺着自己的喜好,还要根据所蘸食物的味性调配。圣人育人,因材施教。这个道理,用在做菜上,因菜施味,也是相通的。第二,蘸水的味道,主要是起补味的作用。有些食物,本身的味道过于淡薄或者单调,就需得蘸料滋补;有些食物,本身的味道过于隐深,就需得蘸料激发。不管是补味还是提味,蘸水都只是辅佐。像我前面引录的煳辣椒蘸水,十多种调料挤在一起,自身的滋味冲突抵消不说,用来蘸吃食物,真有点喧宾夺主。做蘸水的真理是:我们是用来蘸主料的,不是吃蘸水。不过,我经常看见,桌上摆一碗蘸水,许多人就真的只是夹着蘸料吃。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吃,回答是,这样蘸料更好吃。我不知道对做蘸水的厨师,是该表扬,还是该批评。我想我该建议他,以后蘸水直接就是一个菜;或者,例如名叫蘸水肥肠,就不上肥肠,只上蘸水。
蘸着吃的菜,要以让所蘸之材更好吃为主,这应该不会有什么争议。但是做到这一点,只是做蘸水的基本。既能或补充、或激发、或烘托主材之味,又不失蘸水独有的风味特色,才是本事。煳辣椒蘸水,就是尽得西南天滋地味的饮食风流。
有一年夏天,大凉山的花椒挂果不久,满山椒树葱茏。我跟着凉山的朋友,吃过一次河坝羊肉。本来一个文弱的汉人,夏天对羊肉,多少有些胃怯。但是彝族人的礼俗就是这样,来了朋友,必须杀鸡;来了好朋友,就烹一头羊;如果宰了一头牛给你吃,那你这个朋友,在他们心中,不仅好,还尊贵。河坝羊肉是用烧得透心的鹅卵石,倒进大铁锅里瓮熟的,如此煮肉,与山谷急流浑然。最叫我口舌欢喜的,是蘸羊肉的蘸水。现用火烤的煳辣椒,手搓得粗粗细细。掐一把花椒树的嫩叶子,切得细碎,因为花椒叶不够麻,又现剁了一些没有炒过的干红花椒,还有一大把切碎的野芹菜和野葱,都放进一个大土碗里,然后倒入半碗浑黄的汁水。我问倒的什么?朋友回答:泡菜水。这是我第一次吃到用泡菜盐水调的蘸水,它打开了我对川菜味道秘境的窥见之窗。几年之后,我在川菜大师史正良家里,再次听到泡菜水作调料的用法。这次不是做蘸料的汁水,而是用作家常圆子肉馅的调味。泡菜水的咸、酸、鲜、香,代替了盐和其他鲜味调料,有一种浓郁的山野人家的风味。那天在大凉山,我用刀从炖好的一大坨羊肉上割下一片,蘸上薄薄一层蘸水,煳辣的焦香被花椒叶、野芹菜和野葱独特的清香衬托出来,吃进嘴里,羊肉的鲜嫩多汁在煳辣、清麻、咸酸的浸润中迸发至香,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食物的滋味如此饱满,如此纯粹,又如此富有变化。蘸水的味道不仅没有掩盖和削弱羊肉之美,反而突出了羊肉鲜甜的原味。
从这一碗彝家的蘸水中,我仿佛领悟到了川菜调味的真谛。当食物本身的品质和滋味足够美妙,所有的调味、补味,都必须服从一个原则,就是让食物的原味更加鲜明与丰满。而自然、原生的调料,更能让我们的味觉深入到食物之味的隐秘。从此,我调配蘸水,坚持简单、朴素和风味清晰。
前面提到的那个有十多种调料的煳辣蘸水,应该说每一种调料,都可以与煳辣椒搭配。根据所蘸之食,选取一两种,只要比例恰当,都是绝妙好碟。我感觉做这个蘸水的厨师,可能喜欢做加法。于是认为,把所有好的加在一起,就是更好的。这十多种调料,与煳辣椒分而别之,至少是四五种风味不同、各有其妙的煳辣蘸水。但统统混在一起,互不料理,就是一群闹哄哄的七嘴八舌。
好厨师做菜,用调料不求多,求品质、求准确、求精到。有一次,我吃到一个青年厨师做的凉拌耳丝,滋味平衡熨帖,猪耳的肉香与脆感,被调料烘托出来,薄而不寡的众味清融,犹如中国画的淡彩晕染,清灵而生动。我请出厨师,求教用料和手法。那是一个腼腆的小伙子,他紧张地告诉我,没有什么技巧,就是红油一点点,蒜水一点点,白糖一点点,生抽一点点,香醋一点点……在他说了好几个一点点之后,我恍然明白,就是这个什么都只放一点点,成就了这道菜口感与滋味的出色。众味皆浅,和而至纯。调料的轻描淡写,似乎也在隐隐启悟我们:大道至简。
于是,无论手搓还是舂碎的煳辣椒,只需给一点姜米、一点盐,再稍稍多一点蒜泥水,就是煳辣香味浓烈、蒜泥香味撩动其中的煳辣蒜香蘸水。如果蘸食牛羊肉,加点花椒的麻香,略微突出一点芫荽的清香,就是绝好的煳辣香菜蘸水。把香菜换成小香葱碎,煳辣葱香蘸水,蘸食鲜汤汆熟的鱼片,口舌足以欢喜。如在乡下山野,坡上沟边寻得一些野葱、野芹、野生侧耳根,切细碎了,与煳辣椒面调成蘸水。部分焦煳的辣椒会带一点苦味,野葱子或者野芹菜正好把这点苦味勾搭出来。在入口的辣香过后,有一种苦味深处的回甜,从口舌中生出,同时还有清苦与清香,让已有几分邪气的煳辣,独得风味的野异。用侧耳根和煳辣椒做蘸水,侧耳根只能用根,并且要切得很细,分量却无需太多,不能压住煳辣香味。煳辣蘸水不管所搭何物,都要以呈现煳辣味为主。川菜味道美学最简明的原则:味道鲜明。
含混、杂乱,都是味道表达的软弱。对食材和味道理解不够,或者烹饪功力浅薄,往往就不敢突出主味。很多餐馆的老板,觉得自己的菜品也不错,可生意总是比菜更清淡,回头客人寥寥。分析来,研究去,也找不出原因。其实,问题常常就出在风味不够浓郁、味道不够鲜明上。煳辣是川菜辣味味型中,风格非常个性化的一种,必须得到重视和强调,它才会表现味道的黏性,否则它会把整道菜品变得十分怪异。就像很多餐厅的宫保鸡丁,因为厨师不敢或者不会突出煳辣味,结果一道川菜名肴,被模糊成了带点辣感、还有点苦味的酸甜鸡丁。他们不知道,正是辣椒煳化后,降低了辣度,而辣椒的香在煳化中集中地激发出来,才使酸甜柔和的荔枝味与煳辣香味在冲突中交融,并趋于平衡,成为滋味层次丰富,但风味又独特而强烈的经典。经典不可草率,经典不可辱,为此很多时候,我们把煳辣荔枝味尊敬地称为宫保味。
但是主味突出,味道鲜明,绝不等同于单调。一味的辣,一味的麻,都是味道的孤家寡人。君臣谐和,主宾有序,从来是调味的基本法。除了甜与咸可以独立成味成菜,所有味道,都需要其他滋味的应和与辅佐。煳辣做蘸水,不是多放些煳辣椒碎,就足以张扬煳辣之香。我曾经说过,调味的精髓是比例,还有就是顺序。前者难以精准拿捏,后者却基本被忽略。人们常常说,一道菜都是那些调料,也都是相同的分量,不同的厨师做出来,为什么味道会不一样?甚至同一个厨师,不同时间做出来也有差异。问题就出在被忽略的顺序上,调料相同,比例相同,但是先放什么,后放什么,顺序变了,出品的味道就是不同。
当一个厨师问:做煳辣蘸水,煳辣椒该什么时候放呢?我知道,这个厨师,就快能做出好蘸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