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离别意
他爱她,从王朝落幕爱到世纪新生。
【楔子】
一八八四年的北京城,吴家的府邸隐藏在东四曲折的胡同深处。
北京城里,但凡喝茶的人,没人不知道茶商吴老爷。虽说是青墙灰瓦,可朱红大门上烙印鎏金的门环,仍是不自觉地显出了主人的身份。
正是最热的三伏天,门内却冷如寒冬腊月。
稳婆抱着新生的婴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闺房里的女人被盖了一层白布,被下人潦草地抬了出去。
“本也就是丫头的出身,”二爷有些厌烦地说,“四弟走得早,她又没熬过这关。这娘俩命不好,送出去,就当没这么回事。”
“二哥,你自欺欺人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
边上站了个年轻姑娘,不过十多岁的年纪,眉眼间却带了一股江湖儿女的豪迈。她从稳婆手里接过初生的男婴,手上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婴儿的脸颊。
“这孩子我喜欢。没人要,我来带。”
周围站着的一众女眷急忙劝阻:“二小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没许婚嫁,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嘈杂声里,她抬起头,冷眼一瞥。
“这吴家,还轮不上你们说了算。”
1
一八九六年的天桥杂耍摊,萧长生和吴朝翰趴在地上看斗蛐蛐。
叫长生的男孩刚从戏摊过来,脸上猴脸的油彩还没卸干净。他看看蛐蛐又看看朝翰,终是问了出来:“你今天不去上私塾?”
对面的男孩正看得入神,言简意赅地回答:“不去了。”
“你家二小姐都打折几根鸡毛掸子了,”他嘟嘟囔囔,“我还想念书呢,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真啰嗦,”吴朝翰皱起眉,“那老头半截身子进了土,说话一股死人气,听着瘆人。”
他话音刚落,长生忽地朝前一扑,半张脸跌进土里。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揪着他的领子一提,他就凌空往前飞了一米。吴朝翰还没反应过来,就和长生一同被拎了起来。
“二师父,他是吴家的少爷!”长生慌慌张张地说。
“他灰头土脸,能是吴家的人?”那男人粗鲁地笑起来,把朝翰拎得更高,“戏还没唱完就来看蛐蛐,你们俩都逃不了打!”
萧长生急得快哭出来。吴朝翰怕把衣服弄脏了挨二小姐骂,光着膀子穿了长生一件练功的麻布短褂。他这二师父最好打人,怕是把他当作别的戏班子出逃的小戏子,要把他俩一块罚。
吴朝翰何时被人这样欺负过。他张牙舞爪,趁着对方松懈,狠狠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
二师父“喝呀”一声,把朝翰狠狠摔在了地上。他被咬得疼极了,下手毫无轻重,朝翰只觉得乾坤颠倒了几次,青天白日里出了星星。
前胸后背的疼还没缓过劲,肚子上又被人踢了一脚。他跌倒了站不起身,只听得长棍挟着风声呼啸而至,直冲着天灵盖打过来。
谁知耳听着风声到了跟前,却不见棍子落下。他怯生生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挡在了她面前。
她手里稳稳地接着那根棍子,任凭二师父怎么施力都再不能压下半分。那姑娘穿一身天青的衫子,头发梳起,身上带着几分与宅子里小姐夫人全然不同的江湖气。
“吴家的小少爷也敢打,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的语气笃定,对方的眼神竟犹豫起来。他瞪着朝翰,略有结巴地质问道:
“你,你当真是吴家少爷?”
朝翰拍拍身上的土,气宇轩昂地仰起头。见那男人还不收棍,身后的姑娘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声,手上发力,竟把棍子向前推了三寸有余。只见棍子弯曲出一个弧度,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裂纹沿着长棍蔓延,在二师父手中生生炸开。
他大叫一声,急忙缩回了鲜血淋漓的手。围观的人见他一个男人在一个小姑娘手底下吃了亏,不由得发出一阵哄笑。二师父一向要面子,朝着那姑娘的方向就出了手。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扑到眼前也不见这她慌,一躲,一转,素手在二师父背后一推,就把他推得摔了个狗啃泥。
那形象,和方才长生被他欺负的模样别无二致。
吴家老爷进士出身,最看不上打打杀杀,宅子里只有个看门伙计有几分功夫。这姑娘一介女流,动起来却有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实在是对了朝翰胃口。二师父跌跌撞撞地跑走了,围观的人流也逐渐散去,朝翰跑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那姑娘救了他,脸上也没个笑,“还不快回家看看伤。”
他摸摸身上的青紫。
“不疼!”
“不疼?“她挑起眉,“厉害,金刚不坏。”
他年龄小,听不懂调侃,竟以为她在夸他。天桥上人来人往,他紧紧跟在她后面,努力挑起话头。
“姐姐,你是从别处来的吧?我都没听过你这口音。你刚才那招叫什么?嘿,就跟说书先生讲的似的,你跟哪学的啊?难吗?你教教我......”
“你就是吴二小姐的养子?”那姑娘回过身,“没想到,这二小姐女中豪杰,却管不住你这么个半大孩子。”
饶是吴朝翰再小,也听出了她话里有话。他有些不服气地说:“我怎么了?我在吴家,那可是拔尖地好。”
“是吗?”她抿嘴一笑,“那我隔日登门拜访,倒瞧瞧你有多用功。”
他一愣。
那姑娘的背影倏忽之间就远了,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告诉你们当家二小姐,就说苏青水三日之后要登门拜访。”
2
京城里的人谁都知道吴二小姐经商有方治家有道,却不知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吴朝翰就是她最大的难处。
她带朝翰的时候,自己也是个孩子。等到收敛心神要做母亲了,却发现朝翰的性子早就烈成了野马。府里的鸡毛掸子给她打断了十多根,可他却一贯地坐不进私塾。
那天先生又来和她告状。她找不到趁手家伙,就气势汹汹地坐在主厅里等。谁知朝翰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脸笑,小跑两步,“扑通”一声跪到她跟前。
“二姑姑,”他眼睛兴奋得发亮,“你给我找先生。”
她一下愣了:“我给你找的先生还不够多?”
“不是那样的先生,“朝翰猛摇头,“我替你找着了,你给她工钱,把她招来就行。”
他转性转得太快,二小姐一下起了戒心。她慢慢说:“该不会,你找了个什么杀猪的,宰羊的……”
“二姑姑,”他从地上爬起来,正好和坐着的二小姐平视,“她叫苏青水。三天以后,她要来咱们府上,你可要给足了工钱把她留下。”
小孩心思简单,说完了就觉得能做成,一蹦一跳地走开,全然没注意到二小姐的脸色一下变了。她默默地念叨着苏青水的名字,目光转向了窗外的月色。
3
二小姐说要留下苏青水给朝翰做先生时,府上的人全都不同意。
“哪有女人做先生的?”他们这么说。
二小姐听得不耐烦,把他们统统骂了回去。她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嚷嚷:“我这么个女人还当了这么大个家呢,苏青水能文能武,怎么就做不了先生?你不让她留,你来教朝翰?”
有个胆大的姨太太说:“谁敢带朝翰啊?混世魔王,折腾死你。”
大家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苏青水成了吴家小少爷的先生,这在全京城都是独一份。
府上的人也不知朝翰中了什么邪,对苏青水言听计从,一改往日做派。苏青水不开讲那两天,他大早上去她窗前念四书五经,把鸡都吵得乱打鸣。
她终于要给他上第一堂课。
没买书,也没备笔墨。苏青水从管马的伙计那儿要来两匹马,一大早带着朝翰出了北京。
正赶上秋天。天高云淡,北雁南飞。她骑一匹带一匹,朝翰坐在她前面,被颠得七荤八素。
天擦亮的时候出发,快到晌午的时候抵达。这条路古时候是个驿道,废弃了多年。苏青水让朝翰坐稳,翻身就上了另一匹马背。
朝翰胯下那匹马岁数还小,最爱欺生。感受到了朝翰的紧张,它摇晃着身体,一副要将他甩下来的模样。苏青水给他扔了鞭子,喝了一声:
“抽它。”
他哪敢。苏青水催马走了几步,在他身侧说: “你越怕他,他就越欺负你。七尺男儿,连个马也不敢骑?”
朝翰一下被激得恼了。他正了正身子,作出要策马的模样,却迟迟下不去手。
苏青水反手就是一鞭。
胯下骏马吃痛,身子瞬间立起。朝翰还保持着僵直的坐姿,手也没抓稳,一下就滑了下来,摔了个灰头土脸。
他手脚并用,再次上马,却没想到这畜生身子一闪,把他甩了三米多远。这次还不等青水说话他便发了狠,拽着马鬃死死贴到马身上,任凭对方跳跃摇晃也不松手。马身不过平了一刹,他抓住机会便上了马背。
还不待他给苏青水一个挑衅的眼神,胯下的驹子便朝着远处的树林跑去了。苏青水催马跑了几步追上去,把一把匕首扔进他怀里。
“不听话抽它,”她在他身侧说,“要是发了疯就杀了了事。我在这等你回来。”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下午。
她倒也不急。大概是朝翰临走时对那匹不听话的马眼里透出的杀意让她放了心,十二岁的小孩,凶起来连她也一愣。
可她要的不就是这个么。世道越发地乱,有大风雨要来了。这人自己身上带杀气,总比任人鱼肉的好。
眼见天色擦了黑,朝翰和那匹马终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一人一马均是一身的伤痕。他衣服上全是土,骑在马背上却雄赳赳昂昂的像个凯旋的将军。
“苏先生,”他一字一顿地说,带点挑衅也带点邀功,“骑马,我会了。”
“好,”她微微一笑,“这马年龄小,从今以后天南海北,他都不会离开你了。”
日头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同一匹马来,却是两匹马回去。就好像他们的道路,她送他一程,今后的路还要他自己走。
回到吴宅里已是深夜,二小姐亲自在院门口掌着灯等他们。看见朝翰一身的土她又心疼又生气,一路上不停地埋怨。
朝翰听得不耐烦,回过身问苏青水:“苏先生,你以后还带我出去吗?你带我去个远些的地方。”
“我带你?”苏青水摇摇头,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发,“朝翰,你若是想,普天之下没有去不成的地方。这宅门,关不住你。”
他被苏青水这话惊得一愣。他当真能吗?脚下的宅门仿佛沿着北京城地下错综复杂的经脉延伸出去,绵延到万里之外的土地。
吴朝翰策马南北,远渡重洋,那都是后来的事了。今晚他站在吴家宅门里,望着苏青水那双笃定的眼睛,内心被埋下了一颗远走高飞的种子。有那双眼睛看着,仿佛只要他出发,就能抵达一切人力可抵之地。
她的眼睛乌黑发亮,包裹着北京城无边的夜色。
4
吴朝翰本以为苏先生的课都是这么有趣,却没想到后来的日子变得难挨起来。她不教他正经功夫,只让他压腿扎马步,扎完马步还要念书。最可恨的是,苏青水一个女儿家,脑子里却扎根着以暴制暴的思想,每次他不想读了或想学些招式,苏青水就把眼睛一瞪:
“你打得过我吗?”
朝翰嗫嚅道:“打不过。”
她冷笑:“打不过还跟我提要求。”
他气得要命,却找不着道理。好不容易有时间去和长生看蛐蛐,带着一脸沮丧。
长生在戏班子里唱花旦,说话也变得娘们唧唧起来。他折了根杨柳挠他的脸:“这位公子,你何事压心头。”
朝翰拂开柳条,刚想和他抱怨,却看见不远处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少年和他差不多大年纪,脑袋奇大,面容说不出的凶恶。他对面的少爷有些不屑地问他:“吴朝元,你成天说你爹厉害,你们吴家不还是人二小姐当家。”
“嘁,“吴朝生冷笑道,“那个女人算什么,嫁不出去才赖在家里。要我说啊,吴家就该把她送去青楼,成日待在家里作妖,脑子怕是都不正常了。”
他话说得太难听,气得朝翰血一下涌上了头。等他意识到自己出拳时,吴朝元已经趴在地上哎呦呦地叫唤开了。
吴朝元回头一看是朝翰,眼神一下有些慌乱。他还是怕这个混世魔王的,奈何嘴巴毒得堵不住,张口就是一串混账话:“你打我做什么?二小姐嫁不出去,你克死爹妈,你俩真是绝配的母子。“
朝翰的眼睛一下就红了。他性格顽劣却并不暴戾,长这么大从没这么想杀了一个人。地上有块做杂耍之人留下的砖头,朝翰捡起来狠狠朝着吴朝元砸过去。
砖头一砸,头上见了血。吴朝元哭天抢地,指着朝翰大喊:“我要告诉我爹!你打我!你个没人要的野种——”
他只觉得天旋了几番,头就被摁进了土里。朝翰打得红了眼,下手没了轻重,只听得吴朝元喉咙里“咔啦”一声,竟翻着白眼倒了过去。
“朝翰快住手,”长生死死抱住了他,“会出人命的!”
他这才冷静下来。
一八九二年,北京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抬扁担的贩夫吆喝着:“一场秋雨一场凉哎——”
他绕了个远路回家。
二小姐不打伞,淋着雨立在门口,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跪下。”
朝翰二话不说跪在了门前。雨水溅了一裤子,寒意顺着骨缝进了膝盖。
“你为什么打人?”
他不说话,梗着脖子跪在雨里。二小姐气得发抖,连家伙也不用,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她这回真是气极了,下手使了全力。朝翰给她打的跪在雨里抬不起身,却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说。
“我一个女人当这么大一个家,”她气得声音都抖了起来,“你从来就不给我省心。你从来就不懂事。家里这些爷全瞧着我出笑话,我顾了家里再顾你,我把你当亲生的养,你把我当后娘气!”
朝翰好像要说话。喉咙里咕噜一声,又咽了回去。苏青水撑一把伞站在院子里,越看越觉得事情不对。
朝翰她知道,倔起来五匹马拉不回,吴朝元就不一样了。她趁着二爷不在进了他养病的房,拿一把匕首在他脸上晃。
“你,你不怕我告诉我爹?”
“你告去啊,”苏青水笑道,“你家走商路,我走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嘴说,我割你舌头,你手写,我断你手。”
刀刃在朝元脸上泛着光,他眼一闭,哆哆嗦嗦地就说了真相。
这场雨下得久。天地万物浸了寒气,透出了些深秋的凉意。吴朝翰不知在想什么,笔直地跪在雨里,衣服被雨浇得发酥。
雨忽然停了。
他被浇得有些麻木,半晌才反应过来。抬起头,却是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撑在了自己头顶。伞面把大雨隔绝在自己之外,伞下立了个苏青水。
她说:“回去吧。”
朝翰摇摇头。
她长叹一口气:“我和二小姐求了情,她叫你回去。”
他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顶着伞面,青水忽然发现,他已经比她高了。一阵夜风刮过来,他身子一晃,挟着雨气倒进苏青水怀里。
雨太大,又是夜里,连大夫都叫不来。苏青水在朝翰屋里的炉子上支起个中药罐,炉火烧得劈啪作响。
雾气蒸腾里,她听见朝翰不停地嘟嘟囔囔。含糊的话里,突然夹了一句十分清晰的“苏先生”。
她吓了一跳,耳朵凑近仔细听。只听见朝翰支吾着说道:“我本来就没娘,现在二小姐也讨厌我了。苏先生,你可不能讨厌我,不然就没人喜欢我了。”
她的心一下就软下来。
那年朝翰15岁,距她第一次见他已过了近三年。男孩到了这个年龄,个子窜起来快得吓人,不知不觉间竟开始低着头看她。可个子高了,心里却还是个小孩子,烧起来什么话都说,委屈得要把头埋进苏青水的怀里。
她年龄虽不大,却大多在江湖上飘荡,见的多了心也就硬了,此时竟为一个半大小子多愁善感起来。雾气蒸腾,满屋子药香。她轻轻拍着朝翰的后背,连窗外凄冷的秋雨也显出几分温柔。
到底是15岁的少年,休息了两天就缓回了精神。反倒是苏青水,熬夜染上了风寒,咳得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
朝翰平白多了几天假,却难得不出去打鸟抓蛐蛐。他拿着大夫给苏青水开的药亲自蹲在厨房盯着火候,煎好了又去街上给她买糖。糖化在药里,消了一半的苦。
苏青水病得脸色惨白还有心思调侃他:“这吴家的小少爷,现在也懂得疼人了?”
谁知朝翰脸一红,竟吐出一句:“我不懂得疼人,我就疼你。”
她喷了半碗药。再抬起头时,连个人影都没有。
吴朝翰十七岁那年,二小姐叫他跟着铺子里的老师傅去外地买新一季的茶货。
以前这事向来是二爷在做。这次夺了他的权,宅子险些给他掀了屋顶。二小姐把门一关和苏青水喝起茶,脸上带着点怒气。
“他出去一趟,铺里能亏上万两银子,现在还好意思来和我发火。”
“骨子里就是个市井小人,”苏青水安抚道,“不过朝翰长这么大,头一次就走这么远的路担这么重的担,你也放得下心。”
“不放心又怎么办?”二小姐长叹一口气,“这么大个宅子,却没一个使得顺手的人。”
苏青水手指敲了敲桌子,轻声说:“我也陪着去吧。”
“青水,朝翰再小也是个男孩。那一路风餐露宿的,你——”
“二小姐,”苏青水摇摇头,“看来,你是忘了我本是做什么的了。”
她一愣,剩下的话全咽进了肚子。
“二小姐,这世道要起大风雨了,师徒一场,我还得再送他一程。”
她放下杯子出了门,徒留二小姐思量着她方才的话。
这世道,要起大风雨了。
既是出去办公事,行李衣裳便都从了简,朝翰从马厩里牵出那匹乌云踏雪的马驹子。四年,这马已长得高高大大,脚程快起来赶得上一等的蒙古马。
时候还早,铺里的老师父尚还没到。苏青水摸着马鬃忽地问朝翰:“你不怵?”
“怵什么呀?”吴朝翰笑起来。
“我都怵,”苏青水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摇摇头,“二小姐叫你去提货,是拿你做当家的培养。出了这北京城,你就不是吴少爷了,兵家土匪,上下打点。货上有老师父提点,待人接物,谁来帮你?”
她说得忧心,谁知吴朝翰忽地凑近了她。
“苏先生,你怕?”他气宇轩昂地笑着,半个身子靠上了马,“你别怕啊,有我呢。”
5
过驿道,渡长河,借宿客栈。
南方夏日雨水足,有时候运气不好,要在渡口停上两三天。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下,也没个像样的渡船,破桨破船老船夫,在河上飘飘荡荡晚上才能上岸。
有一次逆风,船行得慢了,竟等到满天星河。吴朝翰北方长大,被这船晃得脑子发昏,出了船舱透气。
却看见苏青水半倚在船沿上。
“苏先生,”他走到她身边,“干嘛呢?”
苏青水没说话,伸出手,用手指比了个圆形出来。
“夜观星象啊,”他笑道,“知道你见识广,没想到这个也懂。”
“什么观星象,”她被他逗笑了,侧过脸说道,“你看这个圈,像不像你小时候看那些拉洋片的?”
他一愣,不知道苏青水在说些什么。
“小时候,我爹也是在水上讨生活的,”她慢慢说道,“我跟着他走南闯北,有一次在码头边上碰上了赶集。有个人,京城口音,拿了个盖着布的机器,给钱就能看机器里翻出来的画。我想看又没钱,凑过去瞄了一眼,就被他狠狠打了头。”
朝翰忽地心里一疼。
“我爹气啊,可又实在没钱。到了晚上我俩在船上躺着,他忽然就这么用左手比了个圈。”
“左手假装拉洋片的镜头,右手就假装翻样片的绳子。一翻,就是一张星星的图。星星不一样,图也不一样,翻出来,比洋片儿里还精彩。”
有浪打过来,船也晃得剧烈了些。苏青水清醒了一点,转过头,就是吴朝翰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啊,”她摇摇头,也笑,“这船晃晃悠悠的,总叫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你吴大少爷,才不感兴趣吧——”
“感兴趣。”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散在夜空里。如果不是接下来还有一句,苏青水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过去的事,我都感兴趣。”
有风吹过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忽然发现,吴朝翰已比她高了一头有余。渔火影影绰绰,映得他身量高大,能将苏青水整个抱在怀里。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母亲是南方人,留给他一双温柔的眼和清秀的轮廓,可他身量却是随了北方的父亲。人高,肩宽,手长腿长,苏青水在他怀里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她想推开他,可一时间却像是被废了一身的武艺,浑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劲。
“你以前的事,我都想知道,”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以后的事,我也都想参与。”
“我是你先生——”她压低声音恼羞成怒。
“先生又如何?”他收拢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世俗的教条,都该废;庸人的眼光,无须管。苏先生,这可都是你教我的。”
苏青水一时语塞。这确实都是她说过的话,这也确实都是她认可的道理。
若是她认可,那这吴朝翰此刻的所做,又有什么错?
风大,浪打得船摇晃得厉害。她早就浑身失了力气,此刻被船一晃,结结实实跌进了朝翰的怀里。
她竟有些听天由命的挫败感。
他对她那么好。口口声声叫她先生,却七夕去集市上给她挑了桃木的梳子。明明不信鬼神,却背着二小姐去白云观给她求了平安的玉佛。她教他为人坦荡,不惧别人目光,到头来却是她一直在不敢听,不敢看,不敢多想。
细细算起来,她也只比他大了六岁而已啊。
“苏先生,你护了我五年了,”他轻声说,“剩下的日子,能不能让我护着你?”
有风来,江水揉乱了月色。
苏青水直了直身子,轻声说:
“你,护不住我的。”
6
她走得突然。
那次远行回来不久,有个神色低调的人给她送了一封信。苏青水读了信,烧了,接着就把这五年的行李打了包。
五年韶华,竟装不满一个包袱。朝翰立在院子里望她,神色凄冷得一如寒冬长夜。
二小姐身体越发地虚弱,这半年来朝翰已算得上半个当家。他摁住苏青水的包裹,声音带着些沙哑:“一定要走?”
苏青水点点头。她沉吟片刻,又轻声问了一句: “你姑姑,可否给你讲过我俩的渊源?”
见他不回答,苏青水回身看着窗外。
“我俩相识于十年前的江苏。”
十年前,苏青水尚还年幼,二小姐也还是个初学做生意的姑娘。那年头生意不好做,当地的商贾拉帮结派,看二小姐一介女流,竟动了下流心思。
苏青水的师父出手帮了她。
二小姐慧眼识人,能看出这师徒身份不一般。她知道这种人不爱财,只是留下了一句:今后若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吴家宅门你们随时可以进来。
“再然后,就是五年前,师父说,他要去探路。”
见朝翰有些不解,苏青水叹了口气。她打开了窗户,雪花就飘进了窗户,落上了她的肩膀。
“朝翰,我若是跟你说,大清要灭了,你会怎么想?”
他蓦地一愣。
“王朝有气数,日月有尽时。合久必分,这本就是天下大势。人间艰险,生灵涂炭,身为江湖之人,身行侠义,避盛世而入乱世。我想尽可能,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那还是1896年。清王朝内忧外患,权力不知不觉地被分散开来。那是吴朝翰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离苏青水,要比他想的远得多。
“我师父已经探清了路,”她回过身子朝他笑了笑,“她怕我一个人在江湖上受了欺负,便叫我在你家等他消息,谁知一等就等了五年。这五年,叨扰了。”
他愣怔着,忽地自语了一句:“不叨扰的。”
“不叨扰。”
她出发在凌晨的薄雾里,轻手轻脚,谁也没叫。
衣服外披了件斗篷,却还是抵不住这冬日的寒意。马车压着雾气中的北京城,连城墙也隐隐约约瞧不清晰。
有个声音蓦地划破这片冷清。
车夫回头瞧她,苏青水冷眉冷眼,低声吩咐:“继续走,别管他。”
于是那声声的“苏青水”,就如同破冰,碎在北京的寒冬料峭里。
苏青水走的第二年,吴二小姐病逝。再往后,北京城终于也乱了起来。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平民百姓。连皇上都弃国逃难去了,更何况吴家。吴朝翰弃了宅子,带着一家大小远躲西安,二爷却不依不饶地要分家产。朝翰给他吵得烦了,竟拿着一把长刀指着他的头。
“要分家,现在就走,”他眼里杀气凛然,“这家里的东西和人,你一样也别想带走。”
他忽地明白了二姑姑当年的歇斯底里。这样一个家,聚起来本就不容易。他也明白了苏青水告诉他的那句话,你越怕他,他就越欺负你。这乱世里对付一些人,以暴制暴本就是最有效的方法。
她们终于将他教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那些教他东西的人,却全都走了。
家业太大,许多的东西割舍不下,朝翰打点好女眷先行,自己却是在八国联军攻进京城的最后一晚才出了城。他身子一向不太好,这次一番折腾,半路便染上了重病。所谓逃难,便是背井离乡,举目无亲,深山里寻不到大夫,他几乎死在了荒村野庙里。
朦胧间,竟是看到了苏青水的脸。
她听到了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消息,几夜没睡从南方赶了过来。竟真是和她料的一样,吴朝翰把别人打点好,自己却成了虎落平阳。
他哑着嗓子苍白着脸,嘴却是笑着的。他说:“青水,你回来了。”
只要有她在,他仿佛就又可以做个十二岁的少年,不管这世事有多艰难,都有人在他身后给他提点。
她看他醒过来,气得几乎哭了出来:
“我听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想也知道你要拖到最后一刻才走。吴朝翰,你都成了当家的了,怎么还跟个三岁小孩一样。你——”
他挣扎着起身把她压在了身底下。
他爱了她八年,从懵懂的少年到宅门的当家。
他叫了她这么多年的先生。
整个天下都乱了,更何况他。
【尾声】
那是吴朝翰最后一次见到苏青水。
她打点好行李,把朝翰送上了西去的马车。风把她的头发吹乱,映在暮色里,烙成吴朝翰眼里的一道剪影。
他那么爱她,却护不了她。
苏青水的世界,永远比他的要辽阔。
后来她去了南京,去了武汉,去了云南。再后来,连他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了。清朝覆灭,民国建立,军阀割据之后是和日本人的战争。吴朝翰,在乱世中将凋零的家业扶持起来。
他果真成了她所期盼的那种男人。无论时运如何,他从来没有软过骨头。他这一生,经商,从政,上战场,足迹踏遍千山万水。
他一生不曾办过喜事,推说自己命硬不宜婚娶。可只有名动京城的旦角儿萧长生知道,当再一次获知苏青水的消息时,是她在息烽狱中身亡的消息,一向喜怒不动声色的吴朝翰策马去了城外,在古驿道上喝了一坛陈年烈酒。他酒量一向好,那天却醉了。古驿道上有指路的石碑,他割破了指头,在石碑背面写了一行大字:
吴朝翰爱妻苏青水之墓。
驿道上风沙大,那行字早早地没了踪迹。可是每年那一天,吴朝翰都会策马去碑前喝个酩酊大醉。
他卒于一九五二年的冬天,不曾留下任何遗嘱。家中没有他的直系子孙,后人只好请来萧长生商量。那时他也很老了,白着头发,颤着手,在北京城的地图上画了弯弯曲曲的一条线。
“葬在这吧。”
那条路古通塞外边关,朝西可眺望到八达岭长城一线。今人再去,仍可看见两块石碑并肩相立。风把石碑侵蚀得有些变形,借着暮色看过去,竟像是两人相偎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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