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为 || 外婆的官司(下)/轩诚清读(第559期)

(妈妈和她的宝贝外孙女)

轩诚浅语:

悲愤之中的外婆制止了族人的报复行为,她选择了告官府的路子,没想到这一打,就是半辈子。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那是一个苦难的年代,苦命的外婆经历了几乎所有的痛,在艰难中她一次次走上县老爷的大堂,一次次争取到了她所期许的正义......

文/张婉如

导语/诵读/梁轩诚

外婆第一次独自到县衙,门役看到一个小脚女人竟敢来县衙告状要轰出去,在外婆争辩时围上来好多人,有的讥笑讽刺的,有人小声议论的,也有人怜悯同情她,劝她回去,让男人来。后来有人悄悄对她说:天下衙门超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就这样,第一次连门都没进就回去了。

第二次进了县衙门了,一句“章家堡、岳家村之事已了解了,一个女人家,快回去过日子。”又被赶出了大门。

第三次又因空口无凭,不予受理,并威胁:“再来把你关起来”。外婆抗争不过,又被推出门外。就这样,三次上县衙,连句话都没说上。

回到家,整顿了家务,外婆托人写了状子,又卖粮卖棉花,着手打点县府,再一次进了县衙大门,走进县老爷的大堂。她双腿跪地,双手呈上那沉甸甸的状子,抬起她那悲痛倔强的头,求县老爷公断。县太爷说:“你丈夫伙同族人打伤过岳家族人,这次挨打是报仇,仇怨以抵消”。外婆说:“这是人命,人命关天,借债还债,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哪有打死人不偿命的道理?!”外婆的话激怒了县太爷,县太爷拍案跳起,指着外婆大声吼:“还敢顶撞我,翻天了!”上刑、谩骂,外婆没有丝毫的畏惧,一心要为丈夫报仇雪恨,为族人争公道;为丈夫在章家堡树威信,为章家堡人在夹道隙坚定的立足。

就这样,外婆在农忙时回家务农,拾棉花、收割粮食、摘果卖钱,农闲时带着钱进县城打官司、告状,还在县衙附近租了间房子住下来,专门打官司。有时后带一个孩子,有时自己来,有时骑毛驴,有时租个坐骑来,风风雨雨,酷暑严寒,艰苦的,也是卓越的与旧势力在黑暗的社会里较劲了三年多,行程达万里以上,她那踏地有声的一双小脚,在漫长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中,三天两头跑县衙,终于为外爷讨回了公道,打破了浇地打死人不偿命的土县法。

外婆的心伤还没愈合,接着又来了第二宗官司:想为大舅留住贤惠孝顺的大妗子。外婆的四个儿子都被拉过壮丁当过兵,大舅是抗日时当兵的,几次传来大舅打日本的英勇事迹,突然一天接到大舅阵亡的消息,无异于在外婆流血的伤口上撒盐,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她让叔叔爷带着四舅去处理大舅的事,他们俩出陕西、渡黄河,半个多月才到阵地,尸首停在一个大庙里,进去一看,血淋淋的军人一大片,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很难辨认,叔叔爷是个办事认真的人,他通过给看守人好处费,细细的看了好几次,才和四舅确认了大舅的遗体,然后按外婆的交代,按我们故乡的礼节安葬了他们辨认的大舅。

回家后向外婆详细说明了情况,亡夫、丧子、殇女(小姨在大舅前意外殇了),接连的打击,外婆终于撑不住了,昏睡了几天,茶饭未进。外婆醒来后仔细琢磨叔叔爷和四舅的语言和神情,觉得有漏洞,她感觉儿子没死,她闭上眼就能看见身躯高大的儿子在打鬼子,于是外婆下令封锁了大舅阵亡的消息,声称还在前线,等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就回来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妗子还是知道了,伤心过后她改嫁了,临走前她还来我家告别,妈妈做的是我们过年才能吃上的饺子给大妗子饯行。大妗子包饺子那雪白纤细又灵巧的双手,含笑如春的容貌,利落的一举一动,至今还历历在目。我们惋惜的送走了大妗子,很久心情都难以平静,就连我祖父都赞叹:“明贤(大妗子的名字)是个难得的好媳妇。”

大妗子的改嫁,又使外婆受伤的心上撒了一次盐。外婆实在不愿意大妗子离开,旧观念没有让她为年轻、无儿无女的大妗子考虑未来,她又一次走进县衙,状告大妗子一女嫁二男。在法庭上,大妗子见到外婆,还亲切的向婆婆问安,并行了叩拜大礼,大堂内外哗然,这在公堂上是从未见过的。

大妗子夫妇败诉,双双被监禁。后来外婆还领着我和我哥去监牢看望过大妗子,大妗子接到外婆的礼物很感激,婆媳还是以礼相待,这算得上今古奇观了吧。

但万万没想到、也不愿相信的是大妗子夫妻双双死在狱中,我们都为大妗子流下了眼泪,哭出了声,外婆一定也很难过。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遇见过大妗子这样德貌双全的人,我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死呢?

改革开放后,大舅的儿子从台湾回来追宗认祖,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就连大舅这辈人也只剩下卧病在床的四舅了,他只有在祖宗坟冢祭奠了祖先,替大舅了却了思念亲人、思念故乡的游子之心,也证明了外婆精明判断的“正确”,遗憾的是外婆临终前没见到大舅。

外婆后来又打了第三次官司。这次是当时参与打死外爷的岳家村的一个凶手被人打死了,他们怀疑是三舅所为,把三舅收监、审问,三舅耿直,脾气暴躁,也玩土枪,打野味,我们那时也长能吃到他打的野兔、野鸡等。外婆了解自己的儿子,坚信他不会杀人,她又迈开小脚行走在章家堡与县衙的路上,为儿子洗冤。三舅是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县衙的恐吓、拷打,都没使他屈招。

外婆以博大的胸怀,深刻的道理,一次次驳倒了对方无确凿证据的诬告。

妈妈曾带我和哥去看三舅,三舅还大大咧咧,毫不在乎,最后还是以外婆的胜诉、岳家证据不足而释放了三舅。外婆半辈子打官司的经历从此画上了句号。

外婆小事不计较,大事敢担当,得到了同辈人的赞许,晚辈人的尊敬和爱戴,她更是个放手的婆婆,家务事全由媳妇做主,只有每年果子成熟时在果园里看果子。

外婆不是那时人说的屋里人,而是撑起章家堡最大户的当家的。她乐施善助,无论谁有困难她都会解囊相助。章家堡除张、阚两户外都是本族人,互相帮忙是不计报酬的,但给外婆帮忙的人都会收到外婆给的大锅盔,在那时是很稀罕的,因为那时大部分人还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外婆抚养了三个前房生的女儿和自己生的七个子女,到老的时候还抚养了两个侄孙。外爷的侄子抽大烟,把一个大宅院和地全部卖光,妻子气死了,两个儿子面临着流浪,外婆给侄子赎回了个东厢房住,收养了两个侄孙,外婆不愿意给妗子们添麻烦,捡起来多年不做的针线活,给侄孙缝衣、做鞋,她做的针线活是“粗针大麻线”,很粗糙,好在两个小男孩,能跟外婆吃饱穿暖就很满意了。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像个职业打官司的人,不会做家务,如果妗子不在家,就让我拉风箱,德娃(侄孙的名字)添柴、烧火,外婆给我们夹老wasa(面粉加水和成稠湖,用筷子夹成疙瘩)吃,一尺八的大锅,煮的时间较长,熟了,每人捞一大碗,调上盐、辣子面,外婆烧一大铁勺自家用棉籽轧的稠乎乎的油,在碗里浇很多,再加上外婆用柿子做的醋,烈酸烈酸的,搅匀,太好吃了。到现在我还学着外婆的样子做,体会着浓浓的外婆情。

社教时外婆家被定为地主成份,把和我年龄相当的两个侄孙算作长工,因为外婆家从没请过长工,但外婆这次不知是老了,还是什么原因,没有告状打官司,但后来复原了土改时定的上中农成份。

一九六二年我工作后回家看望外婆,他翻箱倒柜的找出来一把自已纺的线,很不均匀,送给了我,这不均匀的线里凝聚着外婆粗犷、豁达的性格,渗透着外婆的亲情,还有许多许多回忆,我舍不得用,让这亲情和回忆一直延伸,永不断裂。

我已是耄耋之年,像当年的外婆一样,从箱底翻出这把线,送给了小女儿,让她记住平凡的曾外婆不平凡的故事。

我深深地爱着这历经沧桑和磨难的外婆,她出生在清朝,奋斗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目睹了军阀混战,帝国主义侵略,为抗日出人、出钱,她带着一双有功的小脚走进新中国,她取得了三宗官司的完满结局。

外婆留在我们心中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中豪杰形象。我们永远怀念您,外婆。

(2016年夏于咸阳之全家福,憾缺军务在身

姐夫、远在柏林的妹夫和美国上学的外甥)

作者简介:

张婉茹,1939年生,陕西三原人。1962年毕业于延安大学数学系,一生从教,教授过从小学到大学各级学生,后从咸阳师范学院退休。退休后闲暇之间阅读、写作,有作品发表于《三秦都市报》、《咸阳师范学院校报》、《美丽的原创生活》、《满天都是星》等媒体。

诵读者简介:梁剑,字轩诚陕西三原县人。知名策划人、资深媒体人,西京学院至诚书院客座教授,陕西石岗书院院长,石岗国学院执行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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