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我的起源》6《婚俗》下/轩诚清读
文 / 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拜过天地,又有人到处找我:“噫,带钥匙的那客娃子哩?”我故意躲着不出来。其实那人早已看见了我,也故意转圈找。猛地一把拉住我,说:“客娃子,快把新媳妇箱子钥匙交出来吧。”我脖子一拧说:“不知道。”那人便弯下腰从口袋掏出一个红封来,在我眼前晃:“嗯,看你再说不知道?”我又一把将那红封抢到手,将一串红绳钥匙往他手里一塞,跑开了。
满院子人看着我俩笑。
但这里不是高潮,高潮是闹房。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槐荫村落”之三
婚 俗 (下)
我们这里是新媳妇进门,三天无大小,就是说长辈也可以在三天之内与新人取笑逗乐不拘礼数的。不过,真的长辈与新人这样闹的,还是不多见,逗乐的依然是村里一般平辈的年轻人。尤其闹房的这一晚,几乎是疯狂。
新娘出嫁这一天不能吃饭的,在娘家临上轿只吃几个荷包蛋,以防路上和到婆家上厕所,被人耻笑。到婆家,照例会有人送饭食到洞房来,也只是礼仪而已,知道新娘不会吃,让一让便端走了。
掌灯时分,新房里吵杂一片,床上地下,坐的站的,一屋子尽是人,一对新人被挤到屋地中央,你推我搡,一片声地被戏弄着,作出许多花样来。比如要新郎拉新娘的手呀,喝交杯酒呀,当众拥抱接吻呀,还要新郎把新娘抱起来,去咬空中吊着的一朵花,等等的戏谑,不一而足。
忽然有人大声喊:“麻姑献寿,麻姑献寿!”喊声未了,又一个声音喊起来:“过水,过水。”便有人立即拿过一片纸,立逼着新郎接了,向新娘衣服底下摸。
一对新人左躲右闪反抗着。
于是,整个新房都骚动起来,推搡,嬉闹,乱作一团。再也没有了礼仪拘束,体面羞怯,赤裸裸一种山野本性和不羁青春。
后半夜,星斗满天,月儿偏西,闹房的渐渐散去,听房又开始了。
月亮地里几个本家妹子悄悄躲在白纸糊的窗子下。白窗纸上贴着红窗花。几个人肩靠肩,侧着耳朵往里听,若听到了一句悄悄话或是有响动,憋不住,嗤的一声,笑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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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的星斗都在眨眼睛,一朵云彩飘过来,遮住了月亮的半个脸。
山村的夜,如是这样的安谧与活泼。
当然,前边所及,多是些故乡婚俗的喜庆和乐趣,还有另一种太多的无奈和苍凉。而这些,也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便是故乡婚俗中的冲喜和鬼亲。
当年,在乡间人眼里,给那些病入膏肓的未婚男子,订下一门亲事,迎娶过来,用这样的喜事冲一冲,认为病就好了,这便是冲喜。乡人还以为人生完整,莫过于成家娶妻。而对那未娶夭亡的人,是必得为他在阴间结上一门亲事的。这便是鬼亲。
冲喜和鬼亲便发生在了我哥哥一人身上。
哥哥得的是肺病,当年治肺病的特效药青链霉素十分昂贵。我爷爷把牛卖了,哥哥的病,依旧眼见着日重一日,爷爷就想到冲喜一节,托人为我哥订下了一门亲事,未及迎娶,哥哥便夭亡了,年仅二十三岁。
此后,为哥哥结鬼亲,便成了母亲的心头病。母亲去世时,我和姐姐总算了结了母亲的这桩心愿,为哥哥结了一门鬼亲。但其中之艰难曲折,却令人终生唏嘘。
我哥哥的这门鬼亲不料早已与别家订过了。这家人也在外地,回来埋人,情急之下,竟趁风高月黑之夜,将哥哥的新坟扒开,把鬼嫂劫走了。
为此,我曾写下一篇散文,题目叫“鬼嫂”,特录於下,以见当年情景:
她一定很美,我想。虽然我没有见过她。
以我的愚钝,怎么可以想象出她的美丽和聪颖呢?但在我案头,有我平生最爱的那部奇书,可供我作种种的猜想了。“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腰生姿”,“人间无其丽也。”-- 那么,她有娇娜、青凤这般的柔丽么?“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邃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那么,她有婴宁,这般娇憨活泼么?“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老母,请以兄视,依高堂,奉晨昏,如何?”……如即入厨下,代母尸饔。——那么,她有聂小倩这般的柔顺贤淑么?
无法解开的迷。
而月色却是这般的美了,只有半轮的淡白,印在深蓝的天上。天上有灰白的云,丝丝缕缕,月就在云中穿梭,那月色便白了又淡, 淡了又白,在我案头上弄出了一团神秘的朦胧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想到了这些鬼狐的精灵,因为这轮月么,还是我抑郁心情的极致呢?
下午的消息太不可思议了,那简直叫人无法相信会是真的,但有那封信作凭,瞥一眼,还在桌上的月影里放着。是的,鬼嫂确是被劫了去了,在一个更深人静的夜晚,莫不是如今晚一样淡月的夜么?月下起伏着邙山的一道道岭,一道道凹,岭上有稀疏的树影,凹里有黑黝黝的沟壑——是座老年期的山脉,山石化而为土,山峰化而为岭,的确太古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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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平心地说,听到这消息,最痛苦的不该是我,该是母亲。
那日,我持着加急电报赶到家中,病榻上的母亲已是奄奄一息了,却念念不忘的依旧是哥哥的婚事,她艰难地叮咛着:“我不行了,哥嫂要、要合葬啊。”她忽然睁开了眼,便立逼着我的回答:“说,答应妈,妈求你了。”她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脸上泛出了红润,我一时心里慌乱,怕这便是生命里的回光反照,便说:“我答应,妈,你放心吧。”
我们姐妹行里,哥哥最是忠厚勤苦,又懂事早,打柴,放牧,割草,起早睡晚,从不贪一刻的闲暇,而命却苦极,十岁上随父入陕,一年,父暴亡,沦为街头乞儿;十七岁出外学艺,手艺成,痨病亦成,病榻上挨过三年,死神便召他去了。成人却未成家。母亲的心在滴血。就决计要为哥哥结一门鬼亲。她希冀着这样做了,可遇而不可求。却忽然有一天,邻村一个跛足的老汉上门来了,进门就讲他的梦,他那十六岁便夭亡了的姑姑托给他的梦。怪哩,几十年人鬼路殊,怎么会忽然的托了梦呢?老汉大瞪两眼,整整想了一夜,他不安起来——姑姑也还未有成婚呀。他很庆幸这件事,在他的有生之年终于被记起来了。
这便是我的第一个鬼嫂了。但母亲每每向我提起,我都一笑置之。如今,当母亲用她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点燃她唯一的遗嘱时,叫我怎么忍心不答应呢?
哦,这小小的山村,三面环沟,沟那面是起伏的岭,一面背岭,岭后还是深深的沟。那时,我曾沉痛的想过,是沟和岭的纵横重叠,才封锁了这个古老的风俗吗?——葬礼前的婚礼,且认真得一如生人。
却还没有想到,人事多磨,鬼事竟也多磨。事到临头,鬼嫂因年代久远,埋骨处早已化为了一片荒草,连她那年迈的老侄也不能确指,这便轮到又一个荒唐而凄艳的故事了。
村前的沟,沟前的岭,岭下平展展的凹,有一条小路曲折着。她在这芳草凄迷的小路旁,不知度过了多少月黑星暗的时光,墓穴陷了,埋葬芳骨的朽棺裸露着。年更几何?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一切都仿佛是个久远的传说。只从古稀老人的口中,拾到了朦胧的记忆:是夭亡,且待字坟中。于是,紧迫中,又托人通媒,又下聘礼,又去迎娶。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夜里下过了一场大雨,空气里充溢着阵阵清凉。
迎娶的鞭炮响了,惊出来一村看热闹的人,看着那付从沟底抬上来的棺木,棺木上挂着红绫。哦,那情景…….
“一拜天地——!”有人在一旁赞礼。
哥嫂的棺木并排着被抬起来了,在人们的手臂里轻轻的抖,便双双地把一端向下低伏,低伏,凡三次。
“二拜高堂——!”
一双棺木又在人们的手臂里,向着母亲的棺木低俯下去。
“新人互拜——!”
我再也不忍目睹。而赞礼人的表情是严肃的, 年迈的人们也是严肃的,有的竟在人堆里流泪嘘唏。
小山村似乎屏住了呼吸。
只有小孩子在人堆里挤进挤出。年轻人似乎把什么都看白了,不悲不喜,不诧不惊,零星几句不恭不敬的俏皮话,逗乐着孩子,惹恼着老人。
太阳已经升高,天气又燥热起来。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和压抑。
那时候,我呆呆地站着,站在我该站的位置上。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能够想,一段枯槁的朽木,一柱冰凉的桩石。苍凉的唱礼,村人嘤嘤的悲泣,遥遥的远了,远了,如天上的轻云,如沉睡的残梦,若有若无,又实实在在。直到一声“举哀——!”我才听得明白,一个颤栗,便失声痛哭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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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家人信上说,他曾到公社去评理,公社便批评了他,指出是迷信活动,谁再追究,要以罚款论处的。
就这样了结了么?这悲剧中的悲剧。我的心竟不能平静下来。我是伤害一个柔弱的心灵了,可我哪里就料到,鬼嫂是早已另有鬼郎了呢?
“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荒草复沾帏”,是她在吟咏么?我的前一位鬼嫂。
月还在照着,案头一片神秘的朦胧。
这便是我亲历的哥哥的冲喜和鬼亲。
但在我们乡间的婚俗上,是还有另外一种情形的。
我们村上,一家有两位老人和儿子、儿媳及孙子。儿子常年在外,家中便只有一对母子和两位老人四口人, 我称两位老人男的为爷,女的为奶奶。他们孙子比我大几岁,性情很好,我俩经常一起去割草。他家的坡口旁搭着安架草棚,里边有张木架单人床,老头白天常是活动在草棚里,很晚了才回家睡觉。那位奶奶高高的个子,有时候也在草棚里,但基本上是在家的院子里,不到场上来。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原来是这位奶奶的小叔子,丈夫死得早,小叔子无力娶妻,这样,嫂嫂和小叔子就慢慢住在了一起,成了事实夫妻。开始很秘密,后来,家人知道了,村里人也知道了,却家里家外的没有疑议。沟那边的银爷和他平辈,也只当着面开几句玩笑而已,他只干笑两声,不回答作罢。就这样,两个人生活了一辈子。
家庭和睦,一村清平。
附1、作者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