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们的确是一堆不为什么而闪耀的“泡沫”

导语

这一集继续来讲历史的诗意。瘂弦同时代还有一位同样写那段流离失所的历史的诗人——洛夫。这一集会以他《泡沫以外》和《湖南大雪》选段为例，讲述如河找不见岸的“泡沫”在大历史下的体会。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上一节跟大家讲历史的诗意，真是意犹未尽，因为讲及我最喜欢的一位台湾诗人痖弦，其实跟痖弦同代的人非常的优秀，而且自成一家。每个人都有自己强烈的面目，清晰的诗歌风格。

所以，我接着再跟大家讲一位比较有争议的诗人洛夫，他所写的历史又是怎么样的呢？

洛夫有一个外号叫“诗魔”，但其实如果你真的接触过他，他现实中的形象是一个非常敦厚、迂腐，甚至有点拘谨的胖胖的老人，一点魔性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温柔、非常令人安心的一个人。

他去年已经去世了，如果大家想看他的形象，可以看一部纪录片叫《无岸之河》（《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纪录片）。那里边的他，其实把更多的所谓魔性的力量放在了他的文字里面。

他的诗想象力非常惊人，甚至非常狂放，语言上追求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张力效果，所以在比较循规蹈矩的诗人或读者眼中，他的确充满了魔性。

但也许正因为这样，也有很多人并不喜欢他这些诗，觉得他有点造作，甚至说有点用力过猛，有点卖弄技巧。我不太喜欢他一些著名的作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其实我更喜欢他早期那些非常孤绝、非常带有政治暗讽的作品，比如说像《泡沫以外》《灰烬之外》这样的系列作品。

那时候的他肯定是跟我们讲过的瘂弦、商禽这些虚无主义者是战友，其实他们本身并不虚无，他们只是触及了国共相争那段虚无、灰暗的历史。

那我接下来跟大家分享他的一首早期作品《泡沫以外》。

听完了那人在既定河边钓云的故事
他便从水中走来
漂泊的年代
河到哪里去找它的两岸？
白日已尽
岸边的那排柳树并不怎么快乐而一些月光
浮贴在水面上
眼泪便开始在我们体内
涟漪起来
战争是一回事
不朽是另一回事
旧炮弹与头额在高空互撞
必然掀起一阵大大的崩溃之风
于是乎
这边一座铜像
那边一座铜像
而我们的确只是一堆
不为什么而闪烁的
泡沬

其实这首诗来源自洛夫的亲身经历，他参与过国共内战，也参与过国军在越南的战斗，最后战争给他带来的是泡沫一样的幻灭。

但是一般人就是到泡沫为止了，而诗人觉得在泡沫以外，还有很多可以说的，于是他就整首诗像一个倒叙一样，去追溯泡沫以外还有什么。

一开始它就像一种黑暗童话的开头，有一个人在既定河边钓云，什么是既定河呢？如果熟悉中国古典，就会马上联想到这么一句著名的反战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个无定河既可以是一条河的名字，非常的虚无，无定的河，也可以说不管哪一条河，它只要流进战场，它都会洗刷一些死者、战死的人的骨头。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妻子——在所谓和平的后方的妻子，还不知道他死去了，还在做梦梦见他。

而与之相对的，洛夫他说是既定河，既定河看起来好像是定下来了，没有无定河那么虚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更加绝望，每一条河都是既定的，每一条河都会成为无定河。

那个在河边钓云的人，他是一个死者？是一个鬼魂？还是一个在收拾骨头的这么一个人呢？反正他钓完云，后面另一个“他”就从水里面走出来了，他像是被他钓出来一样。

但走出来以后，他不知何去何从，这另一个鬼魂，他就像一条没有了岸的河，但是没有岸的河还是河吗？这么一个比喻，很准确地定义了1949年以后花果飘零这些找不到自己的家乡何在的文人也好，流离者也好。

所以洛夫的纪录片就直接用这一句来的典故来命名，叫做《无岸之河》，这非常好地点出了洛夫他们的决绝，既然没有岸了，我们还是不是河？OK，我们就做没有岸的河好了，没有岸的河一样可以奔涌，不需要非得寻找它的岸。

接下来他写的是，类似古代李华《吊古战场文》里边的那种场景，白日已尽，月光浮在水面上，我们的眼泪开始泛滥起来，那是一种日月同悲这么一种景象。

在这么一种日月同悲的背景之下，诗人终于顿悟，战争和不朽并不必然相连。但它们碰撞起来的时候，其实都是在一种高空中的互撞，是一种陈意过高，只是暴露了它们是骗局，不朽是一种骗局。

被骗去打仗的人说，你们的鬼魂、你们的阴魂会不灭，会不朽，实际上战争本身也是一种骗局，都是某种利益的交换，利益的争夺，然后粉饰上种种主义、种种理想，然后就开始了他们的战争。

这两者一碰撞，两个虚伪的东西一碰撞，反而碰出了真相，真相就是一阵崩溃之风，崩溃的是什么？崩溃的就是这种“伟大的骗局”。

于是乎铜像也暴露出了它的面目，而且是这边一座铜像那边一座铜像，毕竟铜像也就是铜像而已，不朽是另一回事，难道铸成了铜像，你就真的不朽吗？反而像这帮“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这帮万骨枯的人，他们反而很真实地直面自己是一堆泡沫。

虽然是泡沫，但它是会闪烁的，而且它不为什么伟大的目的而闪烁，它不是什么星星，什么火炬，什么灯塔，什么这些伟大的东西，它闪烁只为了一点——就是破灭，泡沫在破开的那一霎那是会闪光的。

到最后他才呼应回前面钓云的人，这么一个意象，云和白骨和泡沫是有一种相似之处的，当云掉到了河里边，被河洗刷，像骨头一样被洗刷以后，它就变成了一堆泡沫。

这首诗虽然虚无，但却有血有肉，充满了锐气，饱含着上个世纪的矛盾，政治的矛盾也好，理念的矛盾也好，一个有良知有承担的华语诗人，应该挺身而出，用文字对这个历史进行反思，他就用这首诗去做了。

所以还是那一句：历史都是当代史，现在我们还会成为这样的泡沫吗？洛夫没有机会再回答了，但是他有另一首诗叫《湖南大雪》，我非常喜欢，最精彩那一段，我还愿意跟大家分享一下，大家可以听到他的答案在里面。

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
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
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
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种籽醒着
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
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
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雪落无声

无声，既是一种抗议，也是一种态度，一种静静地记下来历史的态度，不过如果这首诗交给我今天来写，我也许会把里面每一句相对的两个名词互相置换，写一首——风景睡了而山河醒着，时间睡了而历史醒着，这样的一首好像是“国破山河在”那样的诗，但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状况，我们忠于我们的痛苦，而洛夫忠于洛夫的痛苦。

今天就讲到这里，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