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史文库》铁棺：藩篱难逾无奈何
前情提要：按照舰队司令部的统一部署，伊-56于1945年1月12日凌晨向海军上将群岛的美军锚地发起奇袭。然而，美军的防备远比预期严密，雷达、巡逻飞机和反潜舰艇的层层阻碍迫使伊-56暂停作战，将行动推迟24小时。
再行突击
突击即将再次开始。我担心蓄电池舱的废气仍未排净，于是挨个确认排气管的盖子是否全部打开，在检视完毕后返回发令所。此时，潜艇正在提速，地板摇动起来，潜艇在波涛中缓缓地上下起伏。
10分钟、20分钟、30分钟……50分钟过去了。海上似乎有暴风雨，吹入艇内的海风夹杂着水沫。我在电探室前点燃一根烟，一抬头便看到扎着钵卷的柿崎中尉走过来。我默默地把烟盒和火柴递过去，他取出一根烟，微微低下头点烟。我很想知道这位特攻队员的心情，可是现在问起感觉有些不合时宜。我觉得只要是人，除非迫不得已，都会有求生的欲望，因此我实在不能理解特攻队员的心态。我们彼此相对，默然不语，身边被引擎的噪音包围着。
“作战推迟让我们的突击变得更加困难了。”我提高声量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超过引擎轰鸣声。
“……”
“柿崎君，你说说看，潜艇的行动看起来是不是相当胆小呢？”
“……”
“……”
对方没有回答，我也沉默下来，心中寻找着其他话题。突然，柿崎君开口了：“活着更难，……死很容易。”
“可是，活下去是人的本能啊。”
“……”
我仿佛找到了解开心中疑问的突破口，于是鼓起勇气问起一直渴求答案的问题：
“现在，你是怎样的心情？”
“……”
“……”
“我希望早点出击，其他特攻队员都出击了。”
“……”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了。就在此时，艇首突然下倾，而且艇身大幅摇动，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经无以为续，引擎的强烈噪音打乱了我的思绪，远远地听到传令兵的声音从司令塔传来：“电探室……准备完毕了吗？”
已经抵达突击起始点了吗？我正想着，柿崎中尉扔掉烟头，向我微微点头，行了注目礼，便爬上司令塔。我也不能闲着，也丢掉香烟，站在通往电探室和通往司令塔的悬梯之间，靠着两个粗大的潜望镜收纳筒，海风带来的水滴落在筒身的白色油漆上，闪闪发亮。
“冰淇淋成形了吗？”
“很好吃的样子……看呐！”
在发令所附近有人在说话，从前天开始，主计科就尝试利用冷气机制作冰淇淋，好让特攻队员在出击前能最后品尝一下美味。不过，在制作时会暂停冷气供应，艇员们必须忍受几个小时的酷热。
■ 在“回天”出击之前，伊-56的主计兵尝试制作冰淇淋，让特攻队员们享受最后的美味。
“舰桥，电探准备完毕！”电测兵通过话筒报告。水面突击终于要开始了。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抬手看了看表，刚过0时15分。我想我们距离目标已经不足40海里了。我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军官舱里祈祷不会被敌人发现，行动能够一切顺利，可是心里总感觉会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我拿起一本书，只是反复地打开合上，根本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终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走到电探室门口窥探情况。里面又暗又窄，电测兵面无表情地坐在操纵席上。我不好打扰，只能往回走，在经过发令所的悬梯附近时，听到司令塔和舰桥之间有人交谈，发生了什么事？
“十三号电探有感度。”
“……”
“感度还在持续加强。”
“给我好好监视！”
“……”
“电信室，有没有感度？”
“没有感度。”
“雷达波探测器有感度。”
我们的电探感应到敌军舰船或岸上基地的雷达电波，我心想会被敌人发现了吧，不过潜艇仍然保持着正南的航向快速前进。如果保持这个速度，只需一个小时我们的绞索就能套在敌人的脖子上了，只要这段时间里不会敌人发觉就好。
■ 在战争后期日本海军舰艇装备的主要雷达，自左向右分别是22号电探、13号电探和E27号逆探（雷达波探测仪，即被动雷达）。
在感应敌军雷达电波后大概五分钟，电信室又传来报告：
“舰桥……监听到S信号。”
“电信室……仔细监听，随时报告。……电探室……开始电测。”
“收到……开始电测。”
这些对话似乎表明我们还是暴露了。我心中祈祷敌人会出现疏忽，眼睛又往电探室里观望。在昏暗的舱室内，荧光屏发出青白色的光，在屏幕中间由电子扫描出的水平线闪烁不定。
“舰桥……捕捉到飞机的无线电波。”
“二十二号电探尚无感度。”
对空电探还没有反应，难道失灵吗？现在潜艇在海面上航行的速度相当于水下航速的约20倍，罗盘的指针仍然指向180度的正南方，微微地左右晃动。
“舰桥……，监听到敌大型飞机正在起飞！”电信室高声报告，尖锐的紧急电铃随即响起。引擎熄火，艇首下倾，发令所里突然挤满了人。
电测兵从电探室里出来，满脸的不安，对我说：“是飞机，距离大概15公里，好像是小型飞机。”正说着，头顶的荧光灯腾地点亮了，我们下意识地抬头望着灯光，心中很是郁闷。我暗暗自我安慰，敌军飞机已经从头上飞过了，我们并未被发现，如果暴露的话，应该会投下深弹或炸弹，只要没有被发现就是大幸了。
商讨对策
我回到军官舱，看到柿崎中尉站在自己的床铺前，表情难过得就要落泪一般。
“不行了。”他低声咕哝了一句，神色沮丧地走向发令所。
我拿起杯子喝水的时候，轮机长、先任将校、分队士和掌水雷长走进军官舱。
“被发现了吗，先任将校？”轮机长问道。
“很快被敌人的雷达发现了。”
“是在多少海里的地方？”我问道。
“我觉得是在40海里处，虽然强行突进，但还没进入35海里范围吧。”
“那么距离释放点还有将近20海里吧。”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行动，要潜航突入吗？”
“分队士，电池情况如何？”轮机长问道。
分队士走到电流计前看了看：“轮机长，电充满了，1700。”
“电池是满的，不过潜航20海里之后会有问题。如果拂晓前没有成功释放，那可真不是开玩笑啊，有没有办法把释放点提前些？”
“按计算在40海里处就可以释放'回天’，可是考虑到需要搜索锚地内的目标，在30海里会更有把握。要是遇上汽油、氧气不足的情况，那就……”
“……”
“而且，如果不能根据陆上航标正确释放的话，能不能顺利潜入锚地也是个问题。总之，这是最先要解决的问题，还要考虑暴风雨的因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再推进15海里，……至少15海里。”
■ “回天”人操鱼雷的动力装置，即鱼雷引擎。在以低速航行时“回天”的航程可达40海里。
“的确如此啊，……这下麻烦了。”
“艇长会做何决定呢？”先任将校起身走向发令所。
“如果是普通鱼雷，直接发射出去就完事了，可是……”
“刚才我们在海上航行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只要再有一个小时就好。”
“敌人的警戒可是滴水不漏呀。从雷达发现目标到侦察机起飞，仅用了5分钟。……而且，不仅派出小型飞机，连大型飞机都出动了，真是考虑周全，全面戒备啊。”
“据说岛上有两座机场，看来真不是吹牛啊。”
“总之，这次袭击与以往不同，不可能按照我们预想的那样进行。”
谈话短暂中断，分队士取杯喝水。
■ 联合PB4Y-2“私掠船”反潜巡逻机，是二战时期美军使用的大型反潜飞机之一。
“敌人警戒如此森严，就算成功释放'回天’，我们也怕小命难保啊。”
“所以必须预留能以最低航速潜航30小时的电力。”
“能不能只释放可以从艇内进入的第一、二号'回天’呢？现在这种状况没办法浮出海面，一直潜航突入、释放，这能行得通。”
“可是，这样不能提速。……一旦提速，电力的消耗太快了。……现在怕是没有释放'回天’后上浮进行快速充电的时间。”
“为了省电以微速行驶的话，抵达释放点怕已经是白天了。”
“这也行不通啊。……假设一直潜航，释放'回天’后，从敌军雷达40海里的警戒范围内脱离至少要50小时，能办得到吗？……喂，分队士，你说说。”
“电力勉强够用，可是氧气问题怎么解决？军医长？”
“这次的氧气储备减少了一些，坚持45小时就是极限了，50小时的话太危险了。因为刚才的快速潜航，有不少引擎废气积聚在舱内，对我们十分不利。”
“那可不是我的责任。”
“不是，没有责怪轮机长的意思。不过，进行快速潜航时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的浓度都会增加，相对的氧气就会减少，这是出于战斗的要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正说着，先任将校回来了。
“艇长已经决定了，要潜航突入。”
“刚才正和军医长讨论这个问题呢，即使潜航突入，只释放第一、二号'回天’，也不知能否脱离敌军的雷达警戒圈。”
“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是艇长的决定。”先任将校带着怒气说道，大家都沉默不语了，可能之前在司令塔里先任将校和艇长因为意见不同而发生了争执，正憋着一肚子气呢。
■ 洛克希德PV-1“文图拉”反潜巡逻机，该机曾在西南太平洋战区执行反潜任务。
潜艇保持微速向正南方潜航，声呐室和司令塔之间不时通过传声筒通话的声音在安静的艇内回响着。
“150度方向有轮机噪音，感二。”声呐室的报告表明敌军巡逻舰艇可能出港了。潜艇的航速由微速提高了半档，继续向锚地入口驶去。潜艇的进退完全由艇长决定，作战的成败，全体乘员的生死都与他的判断息息相关。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很难做出正确的抉择吧。“回天”特攻队员已经有了舍弃生命的觉悟，可是潜艇乘员的生命现在也处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上。大家默默地等待着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先任将校，深度升至19米。”潜航长从发令所里报告道，应该是司令塔的命令。先任将校离开军官舱进入发令所。同时，传来水平舵和方向舵转动的咔啦声。这时，我听到发令所的传令兵说道：“……发令所……传达给轮机长……了解！”接着，传令兵从防水门处探出头说：“轮机长，司令塔要求恢复航速。”
“知道了，……还是要以原来的速度突入啊。”轮机长若有所思。
“深度19。”发令所传令兵报告道。这时候，或许大家都在想，潜艇是准备使用对空电探侦测，还是升起潜望镜进行观察呢，谁都没有说话。站在通往前水兵舱的防水门旁的掌水雷长脸色铁青，也许是荧光灯的缘故吧。特攻队员已经进入“回天”，掌水雷长转身前往鱼雷舱。自从起航后，我和掌水雷长很少见面，几乎快把他忘在脑后了，可我还是注意到他瘦了很多。出击以来，他再没有找我问诊，不知道他的胃是什么情况？他缠着钵卷，我能隐约感到他在生闷气。
作战中止
声呐室的传声筒里传来高喊声，难道敌人的警戒舰艇真出动了？可怕的影像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我马上摇头否定，强迫自己打消这种念头。我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从发令所走到艇尾的后水兵舱，想找看护长聊聊，希望能让心情变得愉快些，也想向机关科的乘员们谈谈情况，他们这群满身油污的“鼹鼠”们早就希望有人能给他们透点风。
我走进入后水兵舱时，艇内下达了“静默潜航”的命令，以便声呐能够精确探测。我在后水兵舱门口的台阶上脱下鞋子，走入舱内，这里的铺位就像养蚕室的架子，我在床位的间隙里寻找着看护长，他在最内侧的传声筒附近，把耳朵贴近筒口，仔细地收听号令，然后移开头大声传达：“停止静默潜航。”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我的到来，用眼神向我打招呼，然后走到舱室中间稍宽的地方。
“有什么情况吗，看护长？”
“没有。我们被发现了吗，军医长？”他问道。
我向他简单说明了情况，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下士官悄悄站在我们身后。他在应征入伍前是一名小学教师。（在日本教师本属于免征人员，但是在战争后期为了扩充部队，处于兵役年龄的教师也被征召入伍，被称为师征兵——编者注）他深表同情地说：“'回天’特攻队员与驾驶飞机的特攻队员有所不同，他们真是可怜啊，如果是我说不定就自杀了。”大概是因为当着我的面才敢这样说吧。
■ 伊-401号潜艇的指挥塔顶部装备了大量电子设备。在战争后期，日军潜艇普遍装备了多种型号的雷达，提供了一定程度的预警能力。
“说是在生死边缘彷徨，事实也确实如此。看到他们就会投入全部力量去努力。如果可能，真想将他们送到能够完全取得突袭成功的地点，至少也要做到这一点啊。”
“但是，军医长，攻击一会儿进行，一会儿又停止，这让他们如何能够承受？”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肯定都很痛苦。我想他们希望能早点出击……我们不清楚这种急于赴死的精神状态是不是真实，但是我听说他们在进行秘密训练时就非常辛苦，那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谜啊。”
我们围绕着本艇当前的任务——运送特攻队员——谈论着，但这并非是我们喜欢的话题。身为潜艇乘员还是更愿意进行鱼雷战，这项任务让我们很困惑，令人心情阴郁。我结束聊天，返回军官舱的时候，大家正围着先任将校说话。
“现在情况怎么样？”轮机长问道。
“声呐感度强烈，艇长决心尽最大可能靠近释放点。”先任将校回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潜航突入的成功机会越来越微小，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对于我们到底是不幸还是幸运呢？终于，到了不得不放弃的时刻，从司令塔传来命令：“停止突入，准备下次攻击。”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是做出了不得不做的决定。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潜艇在水中调头，罗盘指针指向零度，潜艇开始向北撤退，将警戒严密的美军锚地抛在身后，那里真是无缝可钻啊。艇长的决定把我们从一场可怕的劫难中挽救出来，可是回到母港后他该如何报告呢，对于他来说没有比这更苦恼的事了。特攻队员肯定也特别失落难过，就算是在入伍当天被勒令退役返乡，也不会比这更痛苦吧。在出击之日，战友们在寒风中的送别，那种情景时刻折磨着特攻队员的身心。
潜艇折返后继续保持潜航，艇尾对着锚地入口渐渐远离。声呐的信号感度渐渐降低，最终消失了。如果顺利的话，潜艇可以浮出水面快速脱离危险区域。随着潜艇向北撤退的消息在艇内传开，全体乘员的紧张情绪明显缓解，相互碰面时原本僵硬的面庞也松弛下来，露出了笑容。
下期预告：在两次突进失败后，伊-56向北调头撤退，但是艇长并不甘心，又进行了第三次尝试，而换来的不过是在水下超过40个小时的苦苦煎熬，幸亏接到了舰队司令部取消作战的电令，才得以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