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奇遇季#《艳阳天》：一朝邂逅终生受益
云南陈一笑
一
大概是四十几年前的一九七四年吧，那时的我，还是一位十三岁的小少年，就读于故乡贵州省习水县的土城中学初三（1）班。一天课间，一位来自儒维公社的同学（记不准是袁富刚还是钱洪海）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翻看。我知道他肯定是在看小说，就凑过去问：“你看的是啥子书？”他说：“《艳阳天》。”我又问：“是不是书店头摆着的那个《艳阳天》？”他说：“是的。”
我没兴趣喽，回到座位上。这两年，我正在如饥似渴地寻找各种小说书来阅读，但着迷的是打仗的小说。《林海雪原》《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播火记》《苦菜花》《晋阳秋》《青春之歌》《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铁流》《红军的儿子》……。只要晓得熟人中谁有此类书，我都千方百计借来看过了。我还随时到土城书店打听有无好看的新书。《艳阳天》一本挨一本，占据了我们这个小小古镇的小小书店那本就不大的书架的一半。走进书店，迎面就是它封面与书脊的一遍耀眼的彤红。我原先随意地翻看过《艳阳天》的内容简介，一看内容是讲农业合作化和阶级斗争的，就没再往下翻了。不是打仗的书，不好看。
下一个课间，看那位同学没翻小说书看了，我就又凑到他座位旁，说：“把你的《艳阳天》借跟我看看嘛。”真的，我这几天小说书断顿了，很难受。有本书看总比没得书看要好过点。没想到，他竟然爽快地从课桌里把书抽出来，递给我说：“你要是喜欢，就拿（送）跟你喽，拿跟你喽！”
更没想到，我就这样邂逅了经典文学名著《艳阳天》，这一邂逅，即使我终生受益。
放学回家，吃过晚饭，我爬到阁楼上，点起煤油灯，拿出《艳阳天》阅读了。
天！这是怎样残破不堪的一本书啊。封面、扉页连同前面的好多页码都撕掉了，前边几页只剩上半部分残页，右上角许多页都是卷曲的。只能从书脊上看得出，这是《艳阳天》第三卷，浩然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因三卷本页码连排，也就不知前面究竟被撕掉了多少页。书脊严重扭曲变形，成五十度斜坡；斜坡中间还凹进去，凹得能放一支铅笔。有几处装订线扯断了，书一翻开，有些书页几乎就要脱落下来。
我耐着性子，淡心无肠地读起来。然而，随着阅读的进展和故事的进入，我竟被这部书紧紧地抓住、深深地打动了——党支书肖长春带领社员们奋战暴风雨，抢收抢打抢垛抢苫丰收的麦子，在儿子生死不明而麦垛漏雨的关键时刻，坚决要求社员们停止找人撤垛晒粮……；地主马小辫雨夜行刺肖长春，杀害肖长春的儿子小石头……；异己分子马之悦挑动富裕中农哄抢农业社的麦子和大牲畜……；老贫农马老四为保护集体财产浴血饲养场……。还有，团支书焦淑红勇斗坏分子马立本，富裕中农韩百安几经曲折告发杀人凶手，落后贫农焦庆媳妇在猪槽下尖刀惊吓中醒悟，青年社员马翠青韩道满曲折动人的爱情……。没有战火硝烟、枪林弹雨，但《艳阳天》第三卷紧张曲折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却令我读到了另一种两军对垒和厮杀格斗。
第三卷读完，我无法忍住要回头读第一、第二卷。但我那个同学告诉我，他也没有一、二卷。怎么办？我只好去磨我的父母，跟他们要钱买书。那时的家庭经济虽然困难，但父母对我买书还是支持的，他们也知道我不会乱花钱。于是我去土城书店，先买了《艳阳天》第一卷，唏哩哗啦看完了，又赶紧买第二卷。第二卷唏哩哗啦又看完了，第三卷我有，就没买了。我自己下午提前放学，跑到书店，请管理书店的张忠福张叔叔把第三卷取给我，我站在书架前面的柜台前，把第三卷开头、我那本书上被撕掉而没读到的那些页码，一口气读完了。
接下来，我就开始修整残破的第三卷了。虽然破烂，但绝大部分是存在并完好的。我舍不得买一本新的。我把第三卷右上角的卷角一页页翻平，反卷，矫正，然后封面朝下扑在桌子上，用家里打草帽的大鹅卵石压了两天，卷角基本平顺了。我又试着一点一点使劲，把书脊斜坡矫正，把斜坡中间的凹处扳抻展，又用大鹅卵石压了两天。虽不能完全复原，但大体上看着顺眼了。最难办的，是有几处装订线扯断、致使有的页码随时可能脱落。我不会针线，不会打孔，还不知道加厚订书机，十三岁的少年人啊，就用普通订书机，先把书最前面的二十几个页码从左上角订牢；再翻十几个页码，连同左上角已订牢的二十几个页码中翻回来的十几个页码，形成新的二十几个页码，用订书机从左下角订牢。如此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把一本几百页、快要散架的《艳阳天》第三卷，硬是重新装订了一回。虽然订书针装订得歪歪扭扭，一本书拱拱翘翘，但我仍乐此不疲。
最后，我找来一张浅咖啡色的牛皮纸，裁剪之后，做成封面，用米饭做浆糊，贴上残破的《艳阳天》第三卷，还用美术体写上书名和作者名字。
当我把一、二、三卷都摆上我的简易书架时，我才发现，第三卷除了破旧，比第一、二卷还短一截。那时我还不懂，不同版次的同一部书，装帧设计、长短大小会不一样。但无论如何，遗憾中我还是有深深的满足感——这是我花钱最多购买的书，是我书架上最厚最沉的书，是我用心用力最多的书，也是启蒙我对人生、对世界开始产生真正认识的书……
长篇小说《艳阳天》，就这样走进了我的读书生涯，走进了我的人生与生命。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艳阳天》是经典文学名著，作者浩然是当时全中国最著名的作家。
二
几年后，我参军离家了。接着又是很多年，提干，住学，升迁，调动，不停的搬家，我故乡家中原先那套《艳阳天》找不到了，变化的政治环境也使《艳阳天》在一般的书店里购买不到了。但我还是心有挂念，不懈努力，最终从一个特别的渠道，寻找到一套《艳阳天》。这套《艳阳天》，就成为了我的珍藏，在我的书橱里锁着，再不会弄丢了。
前些日子，感慨于当前国家精准扶贫、不让一家人掉队的惠民德政，重读了思想精神与当前形势神似、作者同为浩然的两卷本《金光大道》（后两卷我没有）。之后，觉着未尽性，我又找出三卷本《艳阳天》读来，又禁不住地激动、赞赏、浮想联翩，受到新的启迪。当读到在判断儿子小石头被敌人杀害，肖长春回到家中后，触景生情而挥泪时，我竟然也头一回在阅读《艳阳天》时潸然泪下……
凭良心说，《艳阳天》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名著、红色经典，是时代变迁的风风雨雨验证了的文学名著，是经历过历史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经典作品。难怪虽然至今还有那么多人中伤它，它也还能入选“建国七十年七十部文学名著”。
长篇小说《艳阳天》，以一九五七年麦收前后北京郊外一个名为东山坞的农业合作社为背景，描写了短短十几天时间中发生的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故事。小说以无可辩驳的事实、逻辑严密的力量和饱满的政治热情，赞颂了集体主义思想，讴歌了共产党人不忘初心、坚定不移带领群众走共同富裕道路的伟大理想和崇高情怀。
《艳阳天》共三卷。第一卷，东山坞农业合作社麦子大丰收，党支部书记肖长春从修河工地回到东山坞，在韩百仲、焦淑红、马老四、喜老头等党团骨干和贫下中农的支持下，战胜了马之悦、弯弯绕等异己分子和落后分子“土地分红”“哄闹缺粮”等阴谋闹剧，张榜公布“按劳分粮”方案，初步稳定了动荡的人心和农业社的正确方向。斗争中，肖长春还赢得了东山坞最美丽的姑娘的爱情。第二卷，社员们准备开镰收割；异己分子四处串联，设下“美人计”，欲将肖长春搞垮。岂不料肖长春一身正气，不染污泥；农业社社员们从“拉磨风波”“捉鸡风波”“贩粮风波”中，一次次认清正义与正道，一些中间分子、落后分子也开始转化。第三卷，农业社喜迎开镰收割，却遭到天降暴雨和敌对势力破坏的考验。特别是异己分子马之悦、地主马小辫等赤膊上阵，挑唆不明真相的区领导，行刺肖长春，杀害肖长春的独儿子，哄抢农业社麦子和大牲口。但在共产党人和人民群众的铜墙铁壁面前，一切反动活动最终都遭到可耻的失败。
三
我读《艳阳天》N多次。我认为，作为一九六0年代那个特殊时期产生的经典文学名著，《艳阳天》至少有三个方面的文学成就，至今依然无人超越。
第一，精巧卓绝的故事情节安排。《艳阳天》全书洋洋洒洒一百二十五万字，几乎都铺撒在十几天时间、东山坞村子这十分逼窄、十分局限的时空里。浩然若不是十分熟悉农村农民，没有高超的叙事本领，他绝对做不到《艳阳天》的篇篇精美、字字珠玑。特别是第一卷（《艳阳天》最精华的部分大都在第一卷），四天半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浩然用四十多万字来叙述描写。当你读到一个个场景和人物走马灯似地平行展开、多头并进、交错发展、有序连接，你不能不佩服浩然安排故事情节的天才般的文学禀赋。
第二，准确精道的人物群像刻画。《艳阳天》出现了大约好几十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浩然对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十分熟悉，也十分认真地描绘刻画，使得主要人物形象饱满；即便是一些只是一次性露脸的人物，也富有性格特点，看了你就难忘。而且他很有耐心，在《艳阳天》全书一百四十一章中，分别用不同的节奏、手法和故事情节，对他的重要人物、次要人物、一般人物一刀一刀般地雕刻，让人物们的性格逐渐成长、成熟、成形。肖长春、韩百仲、焦淑红、马翠青、焦二菊、焦克礼等先进人物，是在短短十几天时间的激烈斗争中一次一次地飞跃；焦振茂、焦振丛、韩德大、韩百旺、马子怀、马小辫的儿子马志新夫妇等正面人物、中间人物乃至落后人物，是在一次次风波中有快有慢地先先后后转化，有的成为先进分子。所有人物中转变最慢、性格刻画尤其深刻的，是富裕中农韩百安。他一次次遭受马之悦的欺骗和马大炮们的欺压，他也亲眼看见地主马小辫杀害小石头，却一次次良心不安、于心不服却一次次不敢奋起反抗；直到全书的最后，被马之悦、马大炮和残酷的事实把自己逼到绝路，这个早就认清前程和道理的富裕中农，才终于豁出来了，石破天惊地指认了杀人凶犯。
第三，深刻细腻的心理活动描写。《艳阳天》中有大段大段的人物心理活动。而浩然在描写人物心理活动时，常常把作者自己置换成了书中人物，用人物的口吻和语气进行心理的抒情议论。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如第一卷二十二章中，一队队长马连福被马之悦等撺掇，在干部会上“放炮”叫嚣“土地分红”、大骂肖长春后，被他父亲、农业社饲养员马老四在路上堵着，各怀心思的父子俩心情复杂、思绪万般。两人的心理独白，浩然以“马老四伤心哪，伤心哪！/儿子偏偏忘了党，忘了根本，……”“马连福也伤心哪，伤心哪！/爸爸偏偏不心疼儿子了，不爱儿子……”这样排比句般的两段话串联起来，独白者亦人物亦作者，亦真实亦虚幻，非常真切、深刻、细腻而感人。把人物与作者换位独白，这样独具一格的心里描写，是浩然在《艳阳天》中的成功首创。
除了上述卓尔不群、无人能及的三大艺术成就，《艳阳天》通篇文字的清新流畅、人物语言的生动诙谐、一些重要场景中散文或散文诗一般的抒情议论、寓深刻思想于其中的朴素文字，都是非常优美感人、令人击节赞赏的。也许因写作年代更早一点、环境更宽松一点，《艳阳天》还大胆进行了不小篇幅的爱情描写。这些特点，使得这部名著不仅比同时代的其它许多文学作品，就是比较作者自己后来创作的另一名著《金光大道》，也要在文学价值和艺术造诣上高出一头。后来一段时间，在否定“十年文坛”时，有人用“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来指证当时的文坛凋敝状态。“一个作家”就是指浩然，浩然第一代表作就是《艳阳天》。也可以从另一角度看出《艳阳天》顶峰孤悬的文学地位。
而对于我个人来说，《艳阳天》不仅仅具备崇高的文学价值，它还是我当时一个十三岁少年人的人生指路明灯。包括前述说过的那些战争名著在内，我看到，没有哪一本小说书像《艳阳天》那样，把国家、革命、理想、忠诚、共产党人、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共同富裕这些崇高神圣的字眼，对我讲得那样的清楚、透彻、深入浅出、刻骨铭心；没有哪一本文学著作像《艳阳天》那样，向我全面系统地阐述了什么是生活、生命、人生、献身、斗争与勇敢、坚强。我从《艳阳天》里，第一次记住并开始理解了“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硬骨头精神”这些令人激奋的豪光闪闪的名词。我还把《艳阳天》第一卷末尾的最后那句话“生活，就是战场啊！”写在以后我每一本日记的扉页。只是我作了发挥，写成“生活就是战场，只有强者才能取胜！”当成我的人生格言，一直使用直到我参军提干后的若干年头。
如今，我也算一个小有成就的业余作家、诗人了，我也写出过一些自认为美妙动人、受到好评的篇章；在一些公家的岗位上，我也创造过当时无人能比的辉煌。同时， 我也经历过人生的大悲大喜、几起几落，但无论怎样的风雨和逆境，都没有把我击倒，我仍然以战斗者的姿势屹立着、追求者。而这些，都是从阅读《艳阳天》开始吸取的力量、打下的基础。可以说，如果没有《艳阳天》等这样以文学形式呈现的崇高思想、高尚情怀长期而执著的浸润，一九七九年二月下旬，我国南方边境发生战争、政府紧急征召补充兵准备参战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一个已经顶替父亲在区医院工作的十七岁少年人，家中的长子、顶梁柱，就不可能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连写三封入伍申请书，决意为国家慷慨赴死。
我就是这样，偶然邂逅《艳阳天》，却不料就因此必然地终生受益。
在这个白日炎热仍存、窗外游动着蓄满雨水的云团的春末的夜晚，回顾梳理滚滚难平的思绪，我真的要感谢《艳阳天》，感谢浩然，感谢那些用心用情创作、为人民大众和正义正道创作的作家们！
花甲之年，即将耳顺，我仍有人生格言，还是受《艳阳天》启迪而来的——
生活就是战场！强者必胜，爱心无敌！ 2021.4.27 即将立夏 昆明清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