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诗话

今日立夏，农历二十四节气当中四个季节转换节点之一，这一天意味着夏天的到来。南宋高产诗人陆游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季节伊始的日子的，他以《立夏》为题写了一首无言律诗：

赤帜插城扉，东君整驾归。

泥新巢燕闹，花尽蜜蜂稀。

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

日斜汤沐罢，熟练试单衣。

立夏之日，古代帝王有到城郊迎夏的风俗，旗帜、车马都用红色装饰，司春之神——太阳神归去了。燕子的新巢泥还是湿的，花谢了自然蜜蜂少了，槐树、柳树这些乔木亭亭如盖，家里的窗帘卷起来了，还不觉得很热，傍晚的时候洗个热水澡，试着穿穿夏天的单衣。这首诗语言清新，首联点明题意，颔联和颈联从细节描写初夏的景观，尾联以沐浴试衣写出了诗人内心愉悦和精神的惬意。一首好诗，是要让读者读出人的精神状态的，高度生活化的诗歌语言，很容易感染读者。

中唐诗人韦应物擅长写山水诗和隐逸诗，他写了一首五言古体《立夏日忆京师诸弟》，一看题目就知道他写这首诗的心情：

改序念芳辰，烦襟倦日永。

夏木已成阴，公门昼恒静。

长风始飘阁，叠云才吐岭。

坐想离居人，还当惜徂景。

韦应物是长安人，他一人在苏州为官，所以别称“韦苏州”。季节改变了，日照时间也长了，此时此地心情非常烦闷。夏天树木成阴，衙门里大白天也安静得很，此时长风从楼阁吹过，层层叠叠的云在山岭间变幻着，显露出被遮掩的山岭。我一个背井离乡之人在衙门呆坐，太怀念我们兄弟在一起时的旧景。这首诗，与王维写的重阳日“忆山东兄弟”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立夏节气最感怀的当属宋末元初的方回(1227～1305)，有人把他归于元朝诗人、诗论家，但《全宋诗》中选了他的诗。这人名声不好，为世人所讥。南宋理宗时登第，初以《梅花百咏》向权臣贾似道献媚，后见似道势败，马上变了一幅面孔，呈给皇上列了贾似道十可斩之疏，所以得到皇帝的欣赏，擢升任严州（今浙江建德）知府。元兵将至，他高唱死守封疆之论，及元兵至，又望风迎降，得任建德路总管，不久罢官，即徜徉于杭州、歙县一带，晚年在杭州以卖文为生，以至老死。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实在招人唾弃。但我查《全宋诗》中有关“立夏”诗题的诗时，只有他一人写得多。他以《立夏明日行园无客》为题写了五首七律，还以《立夏》为题写了五首七绝，录于下：

立夏五首

（一）

吾家正对紫阳山，南向宜添屋数间。

百岁十分已过八，只消无事守穷閒。

（二）

齐侯北海楚南海，匹马扁舟我过之。

一事略如陆务观，囊中真有万篇诗。

（三）

说与江湖故旧知，不曾得句未为诗。

一更一至五更五，半是搔头不寐时。

（四）

路过偏岭暑风凉，草色连天七寸长。

无限牛羊无树木，青青六月地椒香。

（五）

南华六祖老卢能，宇宙千灯复万灯。

佛法平生吾不信，神交一二老诗僧。

从诗中“百岁十分已过八”可知这些诗写于晚年，方回只活了78周岁，勉强也可说百岁的十分之八。方回倡导江西诗派“一祖三宗”之说，方回认为诗派成员多数学习杜甫，就把杜甫称为江西诗派之祖，而把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三人称为诗派之“宗”，江西诗派崇尚黄庭坚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说（即师承前人之辞、或师承前人之意）。且诗派成员大多受黄庭坚的影响，作诗风格以吟咏书斋生活为主，重视文字的推敲技巧。方回的诗亦学习黄庭坚、陈师道，而失之粗劲。晚年自谓平易，后人却认为是鄙俚，意即低俗，没有高雅之气。附带说一句，从诗句中可知，方回晚年生活并不窘迫，还是比较潇洒的。

江西诗派不能望文生义，以为是江西省的诗人形成的流派，这是大错特错的。黄庭坚是江西人，影响最大，故有“江西诗派”之称。其中作者，不都是江西人。江西诗派论诗，反对西昆体追求词藻，堆砌典故之风；崇尚瘦硬风格，要求诗作须字字有来历，但又追求奇崛，喜作抝体，常用冷僻典故、稀见的字面，务求争新出奇。他们反对西昆派讲究声律和词藻，因此努力在艺术技巧上进行新的探索，走上了脱离现实的新的形式主义道路。我们从方回的五首《立夏》诗也可以看出江西诗派到了后期，由于已经失去了陆游和杨万里时期文人普遍希望“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政治理想，而只能在书斋中玩弄文字的无奈。陆游的那两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不仅遭到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的痛批，后来的诗评家对陆游的诗“高产”而不注重“优质”，也颇有微词。

方回的五首《立夏》绝句，我认为并不比陆游、杨万里的诗写得差，但陆游晚年能写出“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杨万里站在淮河岸边，昔日大宋的内河，现在成了宋、金的界河，内心痛苦，浮想联翩，沉郁顿挫，颇有杜甫之风：

船离洪泽岸头沙，入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试问，方回能写出这样的诗吗？文人也是应该有风骨的——“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清·郑板桥）

第9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