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个故事——爱上诗人的女人
当我残忍收笔,蝌蚪再也不曾醒来。我发现,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后来成为了我的拿手好戏。我对情欲是那样乐此不疲,无药可医,我已经未老先衰,没有什么力气,也无需做什么牺牲。如果世上也许有一个女人值得诗人绝对信任,那就是我。
爱上诗人的女人
蔚蓝色的天空上鹅毛般的云丝被吹散了,一排棕榈罗列的街道无限延伸,细长而又宽大的树枝像一个有梦游症的人那样打着各种手势。在阳光下这些布满灰尘、绿的流油的树叶的枝干苍白得像雪茄烟灰。然而这是星期天,百叶窗放下了,店铺门关上了,街道人迹罕至。这里或那里偶尔可见一家开着门的商铺,生意却是萧条。尘土飞扬的大街,除了树木投下星星点点的影子,倒还真看不见什么风景了。
从卢塞纳大教堂经过时使我想起了巴黎圣母院,那便是作家毛姆、高更的巴黎,乔治·摩尔的巴黎。只是到了后来,当我沿着卢塞纳仅有的一条河流走到对岸一个被遗弃的海港,那时我早就把辉煌的太阳甩到身后,我又想起了塞纳河左畔的笙歌艳舞,神坛上传来嗡嗡的祈祷声,喷泉中水花四溅,鸽子在咕咕叫,面包屑一眨眼工夫便不见了,而我饥肠辘辘的肚子里却发出了单调的隆隆声。那会儿我确实已经饿了,因为我从没有散过这么长久的步,而且还是空腹。我的牢骚填满了我的肚子它让我变得躁动不安,我眼看着太阳沉入海底,教堂里的人开始集会。然后神坛后面仍不断传来嗡嗡的祈祷声,吉普尼呼啸着从我身边驶过,还恋恋不舍的对我停下,但我的骄傲没有让我上去。白昼晒化的柏油马路,让路面变得粘稠而又充溢着柏油气息,因而整个卢塞纳也都是柏油的味道。
眼下我什么也不想,只感觉到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被污浊的河面搞得很伤心,因为这河水映花了我的脸妆,我鲜红的唇角,勾勒得极好的眉毛,拉长的睫毛终于再也承载不住世界的重量。沿河两岸,树木佝偻着身子,在这面没有光泽的镜子上投下情绪,起风时这些树便发出一阵沙沙声,河水翻腾着流过时它们也会流下几滴眼泪。所以,这是一次徒劳无功的散步,我很失望。
到了傍晚七点,我仍在游荡,肚子饿得咕咕叫。又开始下雨,大教堂在雨中朦胧如一座坟墓,白色的坟墓。滴水嘴从建筑物正面顶上远远伸出,它们悬在那儿,像一个偏执狂人心中的固执见解。乌云笼罩得就好像但丁描写的《神曲》那样,闪电如白蛇吐信。市政府和教堂之间的中央广场有一些又破又旧的建筑,衰败不堪,一座倒在另一座顶上,形成了像一团肠子一样的一堆东西。地面不平,铺地的石板上尽是脏东西,流浪汉的垃圾和粪便。太阳很快要落下去了,天空中的色彩也消失了,紫色变成干血色,青贝色变成褐色,黯淡的灰色变成深黑色。暴雨就要来临了,风一刮到处都是尘埃,一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患佝偻病的小顽童头上往往有医生用钳子夹过的印痕。他们的叫声嚣张而又跋扈,而我听到的全是悲歌。
教堂异常显得回光返照,白色成了唯一刺眼的光亮。人们全都聚集在里面,一群穿着牧师服装的人开始在铺着地毯的大殿门口走向神父。座椅上的信众,和外面四处逃散的孩子们,都朝教堂中间做着很奇怪的手势,嘴里还不忘振振有词。湿树叶的气味飘进来,潇潇雨声同尤其悲凉凄苦的诵唱交织在一起。来看热闹的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和难闻的口臭弥漫了大厅,教堂出口处的灯光在烟气中摇曳,在石棉幕布下方一角上投下一缕微光。我闭上半只眼睛,仅有半个世界是清晰可见的。我可以感觉到这个城市的人们这一刻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祈祷,还是祈祷。这种祷告丝毫没有减轻他们与生俱来的疼痛,他们沉沦在信仰的教条里,并快乐着。
我住的房间窗子上结满了雨花,顺流而下。那座不知名的火山成了我心口唯一的伤疤,因为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它的名字。我看到了河里的烂泥和颓败景象,街灯射出半死不活的亮光,河上的桥躲在房屋的阴影里。我想起我也曾被诋毁,中伤过……人们的流言蜚语让我一直都无话可讲,所以我在看见自己的影子的时候很难受,因为它被那些蜚短流长的言论剥离,我很为难。我是该要影子呢,还是应该循规蹈矩的遵守着人们的约定。他们不断打扰我,也互相打扰,打听我正在做什么,我怎么样?但凡我一个轻微的举动,也足够他们说三道四很久。
一位笃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能够信奉耶稣基督,并每天早上都起来作祷告。有一位相识很久的笔友批评我的文章,认为如同一团烂泥没有进步。还有一位同伴每天早上都要我把写的都念给他听,写得多快就念得多快,然后开始跟我讨论各种写作理论与技法。相比这些,我却还要考虑涂什么颜色的口红,抹多厚的粉底,用什么品牌的香水,穿什么颜色的胸罩。在正式走向人群之前,我应该以一个什么样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不过有谁知道,最卑微的活着的生灵也一定会觉得自己正居住在天堂里。而我只要闭上眼,头上的天窗都开了。
然而我很孤独呢。你知道吗?这种状况再持续一年,也许我会变得很出众,但不一定回去以后会很合群。所以那些跟我说过再见的朋友,你们可以开始怀念我从前的样子,然后记得告诉我。除了不停的写作,我在这儿无事可做。总有些下贱的蠢货整天坐着吹嘘他们的功绩,他们相互吹捧自命不凡。所有这些人都一文臭钱不值。他们都是潦倒失意的人,这才是他们来这儿的原因。因而我想,我竟沦为他们之一。所以我开始否定自己。
在我反复练习许多手法之后,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驾驭某些故事。我开始提笔着手第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她的名字叫做蝌蚪。但蝌蚪显然比蜉蝣更为瞩目。她是一个将所有的生命结束在柔弱而稚嫩的黑色时期,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在她长大之后会是另一种形象,也许很丑陋,所以蝌蚪决意不长大。
她爱上了一位诗人,她嫁给了那位诗人,在夜空中寻找着星星的安慰,和那一首一首的遥远诗行。她于是便把她的生命也附丽于这个诗人的生命上。不知道那会是一种怎样浪漫的结合。诗的韵律和节奏。跳荡着的,爱和寻找。也许,真的,每一天都是一首诗,每一个字都是一颗星……
单单是凭着蝌蚪的语言和感觉,还有她的生存的态度和激情,就想象得出诗人情侣的生命会是怎样的。生活中无需关照柴米油盐。日常的对话也总是充满了诗意。每一个毛孔散发着的桂冠气息。多么美丽。而关键是,他们有爱。没有爱怎么能走进一个房间?在一张床上,那便是诗人的理想。蝌蚪是爱她的丈夫的,还有崇拜。崇拜他随时奔涌的诗篇。但是有一天,这爱可能是已慢慢改变了颜色。变得灰暗,像一种枯燥麻木的理论。
那么最后呢,他们还是没有在一起。我选择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将蝌蚪的感情小心翼翼的保管起来,如同当年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我也会选择傻事来成就他。蝌蚪便是这样的一位女生。她的感情出现危机,或是感觉到某种危机的时候,宁可用生命和血去赌的那种女人。以生的结束,为代价,去殉情。
这样的死亡可能真是美丽的?
她睡在一床厚厚的棉被里,那丝丝缕缕团团片片云一般的雪白棉絮能吸尽从她身体血管中流出的血。那血可能还是热的。它们滔滔汩汩地流到蝌蚪的体外来温暖她,抚慰她。那浸满了蝌蚪血和生命的棉被。那么沉甸甸的。甜丝丝的一阵阵温暖的咸腥。当她被发现的时候,果然的端庄而美丽。她的脸很宁静。一种天堂的感觉。只是有点苍白。但苍白会使女人更美丽。她是完整的。没有一丝痛苦的感觉。在血流尽的时候,昏迷,然后停止呼吸……最终,发现她的人用温热的水,洗去她周身的血污。她是那么洁净,黑的头发。只有手腕上一个小小的伤口。但那伤口因为没有了血的流动,也很快就愈合了。
如同睡去。蝌蚪熟睡得像个孩子,未曾长大的孩子。
当我残忍收笔,蝌蚪再也不曾醒来。我发现,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后来成为了我的拿手好戏。我对情欲是那样乐此不疲,无药可医,我已经未老先衰,没有什么力气,也无需做什么牺牲。如果世上也许有一个女人值得诗人绝对信任,那就是我。
然而,你以为我喜欢自己,这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