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谈“容忍”时,你其实是在谈什么?

有两个词,因为胡博士把它们串成了一句俏皮话,所以流传甚广。

大意是,“容忍”比“自由”更重要。

这句话到底什么成色,深浅几何?

得慢慢说。

近世时局板荡,坚船利炮可怖,欧风美雨醉人,所谓思想界,粉墨登场及浑水摸鱼者也多。

胡博士人聪明,少年时肯用功,好风凭借力,故青云得上,一时暴得大名。

他时常脱了西装,换上长衫,从容踱步,先从东踱到西,再由西折回东,缓缓地说一些场面话。

他历事少,读书和看报多,所以,姿态是“启蒙”的。

“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就是这样一句。

很多朋友都喜欢这句,遇事有引的,有挂的。

引而伸之,可以讲理,可以抒情,可以说和。

高高挂起,则又有“安居平五路”之慨。所谓任你几路来,我只“容忍”去,八风不动,各自“自由”。

真是能打开局面,从共识稀薄中找到出路的一句话吗?

胡博士爱演说,演说家,通常是不必为自己的言论负责的。

演说重的是情绪。

而情绪又能撑住几何真实历史进程与社会复杂博弈的重负?

谈“容忍”,不能脱离它的文化语境。

西洋社会,宗教底色,所谓“容忍”,思路在调和,毋使信仰之事,化作刀兵。

毕竟教义背后有权柄,也有生意。

人心惟危,人性幽暗,位子和钱,哪样不是足以让大人物和好事者裹挟起滔天血火的东西?

欧洲史上,为了一句经文上的异见,邻居之间,彼此割断对方喉管,一邦之内,放手砍下同族头颅的事,都太多了。

狂热易发难收,大人物和好事者也怕。

因为以让人死为术的剧情,早晚都会死到自己的。

所以,需要“容忍”。

胡博士碎引西洋的“容忍”一词,底色是调和宗教战争和宗教迫害的。

是发生在一个信仰共同体内部的事情。

没有这样的共同体的地方,谈“容忍”,矫情了。

至少是将错就错,也便不错,觉着这词儿挺好,先胡乱对付着用一用再说。

“自由”也是。

严复虽到大英学过海军,但回国后,却一步步搞起了翻译,鸦片也无妨吸上一吸,细究,骨子里不脱旧邦文士趣味。

他也赞大英政制之美,风俗之良,后人往往惊叹。

但其实,那是当时一般常识。

郭嵩焘不搞翻译,不穷治西学经典,也早就叹过一遍了。

所以,不要太误会历史。

严复译穆勒,以“自繇”为“群己权界论”,算是得大英之皮?之骨?

中土文士其实是最爱讲“自由”的,老庄讲,孔孟何尝不讲,但都是抒情式的,立意无非个体的“自由自在”,“曳尾于涂”,“逍遥”,“从心所欲不逾矩”,“翱翔于蓬蒿之间”这种。

后世无数文士学样,对“自由”的理解,成色也就到什么“悠然见南山”和“坐看云起时”。

越玩越“审美”。

越玩越“抒情”。

永远都是要排解个体心境上的烦恼与不如意那点事。

中土的文士们自古热衷于政治,却又最短于改良政治。

他们擅长的,只是在庙堂和江湖之间腾挪趋附,永远追逐权力,注疏权力,还动不动就玩其“栖居”。

“朝廷雇我做闲人”,可不“自由”嘛。

完全碰不到大英是要用“私权”对抗“公权”的“自由”真意。

真意是既敢于对抗,又善于妥协,于是,政治上也找到了“容忍”。

都是人家的戏啊。

地气不同,又何怨?

所以,严复搞出个“群己权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群己群己,说上几遍,便又可轻轻跑偏了。

抵御公权过界之义,早就被这帮文士底色的玩家悄悄替换成了人群之中,保持距离,远离喧嚣和麻烦,追求自在的“闲趣”。

那可不就一切都是求仁得仁?

所以,真没太大必要引这句话,当你觉得似乎有引这句话的必要时,你需要的,其实仅仅是一句“雅量”而已。

这个,倒真的是原汁原味的中土货。

所谓节制情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好了,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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