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

二战纳粹集中营里,谢纳尔听到了他最后一位亲人的死讯。他十二岁的妹妹死于严重的痢疾。那瓦尔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对着无声流泪的谢纳尔,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我们逃出去吧。”

“什么?逃?”谢纳尔吃了一惊。

那瓦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小声。“是的,逃。铁丝网出去,几百米之外就是村庄。”

谢纳尔一点也没犹豫,用力点点头。就算逃出去死也比这集中营强。

谢纳尔和那瓦尔顺利剪开铁丝网,爬了出去。他们快速地跑向村庄。

后面警报声突然响起。他们被发现了。探照灯下,他们如罪犯在白昼现形。哒哒哒,两人倒下。集中营内狗叫声中,士兵们集合朝他们跑来。

“那瓦尔!”那瓦尔已没有了气息,谢纳尔悲痛地叫了一声。“兄弟,安息。愿你进天堂。”他心里说着,同时跳了起来。他的身上全是血,有那瓦尔的,也有自己的。狗吠和士兵的脚步越来越近,他没命地跑。草丛只到小腿,他根本无以遁形。后面枪声再次响起时,他跑到了小河边。

冬日的河面上冰层并不厚,就算黑夜里他也似乎能看见下面深蓝色冰冷的河水,对面的村庄几家灯光亮起。他想也没想就踏上了冰面。子弹大概又射到了他哪里,他一个踉跄,往下倒去。冰面裂开了,他掉了进去。

纳粹兵的手电照见河中间窟窿里血水上消失的涟漪,哈哈一阵笑。领头的骂了声:“犹太猪。”扬长收兵而去。

谢纳尔睁开眼时,浑身麻木。他看见了一个天使,俯身向他微笑。他也报以微笑,舔舔干燥的嘴唇,想问天使他的父母和妹妹是不是在天堂可好。他还听见了优美的音乐声。

“孩子,你醒了。”

谢纳尔看见一张如白玉雕刻的脸,额前眼角有隐约的皱纹,却不掩其美丽。天使在那张脸的上方,原来是墙壁上的装饰。

“我们救了你。你还活着。”声音优美慈爱。

“谢谢您,夫人。”谢纳尔喃喃。

音乐声变得高亢。

夫人嘴角弧度优美地微笑:“是我的女儿,她在练习舞蹈。”

谢纳尔躲在施瓦兹夫人家中,一日日的好转。每当音乐响起时,他就下楼看施瓦兹的女儿利兹跳舞。

身穿白色练功服,利兹张开的双臂在音乐声中柔软地起伏,头略低,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地面,慢慢蹲下,双臂缓缓收回,拥抱着身体,音乐声降低至逐渐没有。天鹅在洒满银色月光的水面栖息。钢琴声忽然如一声重锤,天鹅惊起,一只手直直地伸向上空,脸朝上,脖颈伸长,一腿伸直,一腿弯曲,身体笔直高高跳起,继而重重跌落。天鹅趴在水面,身体轻轻地抖动,水面的月光破碎了,一圈圈荡漾起涟漪,涟漪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最后一切陷入平静,只剩音乐舒缓,悲伤地继续,最后也陷入死寂。

每次看天鹅之死,谢纳尔都浮出泪花。

利兹抬起身体,她湛蓝如爱琴海的眼睛里闪烁着爱琴海的月光。

两双含泪的眼相对。他们爱上了彼此。

外面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施瓦兹夫人立刻站起来,向谢纳尔使了个眼色。

谢纳尔蹿出后门,下地窖。利兹整理一下衣服,在身上加了条披肩。

施瓦兹夫人开门,纳粹士兵敬了个军礼。

“夫人,打扰,例行检查。”

施瓦兹默默颔首,将门打得更开。

利兹看了一眼士兵,在镜前练着几个舞蹈动作。

“小姐在跳舞?”士兵首领面色温和下来。

“是的。”施瓦兹夫人庄重地回答:“就算战争也不能中断小女的舞蹈之梦。”

士兵首领面带尊敬地举手敬了个礼:“日耳曼民族万岁。”

夫人关上门,舒了口气。

几个月后,谢纳尔恢复。施瓦兹一家辗转将他送上了去往美国的船。

麦田金黄色的光晕逐渐褪去,农舍方才发亮的矮墙暗沉下去,太阳坠入地平线,天空只在太阳坠下的地方有一片亮光。世界静谧,安详。道路上一只小狗一忽儿嗅嗅路边的草丛,一忽儿停下来警觉地看着路人,毛茸茸的毛白色淡黄色交杂。它的主人叼着烟斗,仿佛在思考什么,散着步。

“谢纳尔先生,您好。”路人脱下帽子,微微鞠躬。

“大作家,晚上来我家喝一杯。”一个花园的篱笆后一位大汉喊道。

谢纳尔举举帽子,算作回答。

这是1982年美国的乡村。谢纳尔已经视这里为故土,尽管他永远不能忘记德国那个村庄。

大汉一家热闹地吃完晚饭,围坐在火炉旁看电视。谢纳尔和大汉在客厅一角抽雪茄,喝威士忌。忽然,熟悉的音乐声从电视中响起。谢纳尔似看到了水面的月光。

他激动地站起来,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坐了下去。

大汉转头问太太:“是什么?”

“一个欧洲的芭蕾舞团在波士顿演出。里面有女儿喜爱的天鹅之死,还有她最崇拜的舞蹈家。”

此时电视特写里的脸庞是谢纳尔四十年魂牵梦绕的。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双眼睛仍然是没有丝毫杂质的湛蓝。

谢纳尔猛地再次站起,大步走到电视机前,脸几乎贴到了电视屏幕,手抚摸着那张脸。

第二天早上,谢纳尔和他的狗,在前往波士顿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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