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再也没有了爸爸!
男孩躺在急诊走廊的长凳上,翻滚着玩耍着,裸露出来的皮肤贴在冰冷的金属上,但他丝毫没有感受凉意,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大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但我知道,此刻这个孩子的一生已经被改变了。
文|多巴胺
零点刚过,120救护车便停进了急诊中心。
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是一位中年男性患者,已经没有了心跳呼吸。
120急救医生正在为病人做着胸外按压,陆续从救护车上走下来的家属则已惊慌失措嚎啕大哭了。
接手病人后,我才发现他还有着体温,这也意味着患者发生心跳呼吸骤停的时间可能并不久。
“从接到电话到现在不到20分钟。”120急救医生交代从家属拨打120到病人被送进医院的时间没有超过20分钟。
但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难以搞清楚了,那就是从患者出现意识丧失到家属发现并拨打120之间有多少时间?
病人的妻子跟随120救护车来到了医院,她说:“夜里一点钟的时候发现他在大口叹气,不能说话了。”
虽然发现丈夫出现了异样,但她没有意识也没有能力去判断丈夫是否还有着心跳呼吸,只能在短暂的惊慌之后拨打了120。
虽然具体时间难以搞清楚,但从病人还有着体温的情况来判断,应该时间不久。
抢救正在继续,气管插管呼吸机已上,肾上腺素药物间断推入。
双手按在病人的胸膛,心电图上却连一丝颤动也没有。
“你一定要把他救好。”一位年纪稍长的男性家属红着眼睛向我要求道。
而我手中的那份心电图却根本没有任何曲折,就像牵引着风筝的线一般笔直,而躺在病床的病人则正是那随时要离线消失在天际的风筝。
“我们会尽力的,但情况放在这里,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患者发生心跳呼吸骤停后很快被送进了医院,但残酷的现实摆在了眼前,他的瞳孔已经散大到边,心电活动已完全消失,甚至就连原本有些温度的躯体也已渐渐发凉。
这位年仅37岁的中年男性为何会在深夜里突发猝死?他既往是否有着一些基础病?近期又是否有着一些不适的症状?
一切答案都是否定的,病人的妻子流着眼泪回答我:“他没有任何病,也从来没有说过不舒服。”
事实上,超过80%的猝死都是心源性疾病,主要包括心肌梗塞等冠脉病变、长QT间期等心律失常、瓣膜病、心肌炎等心肌病、主动脉病变等等。剩余则有可能是肺栓塞、代谢病等其它原因。
总而言之,患者猝死必定是有着某种原因的,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能够发现罢了。
“他的孩子才八岁,不能死啊,你一定要帮帮忙救救他。”另一位女性家属已经泣不成声了。
面对着眼前这位和我年纪相仿的病人,我多么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多么希望那平坦的心电图上能够突然出现一阵波动,哪怕只是杂乱无章的室颤也好呀。
“给点反应吧!”做着心肺复苏的赵大胆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虽然彼时赵大胆和病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十厘米罢了,但病人却再也听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了。
我站在他的床头,翻开他的眼睛,从他散大到边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还有那抢救里冰冷的天花板。
在被送进急诊抢救室140分钟后,我宣布了眼前这位素不相识者的临床死亡。
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凌晨时分消失在了夜空之中,他就如同无数个那些曾在我手中流逝掉的生命一样消无声息的离开了。
他的妻子瘫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却再也发不出了声音,只有那位年长一些的家属还有些理智,他要求道:“稍等一会,在等几个家属过来之后,你再撤下所有机器吧。”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因为只要还没有撤下抢救设备,就意味着还能见最后一面。
虽然有些自欺欺人,但这或许也是病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遗愿。
很快,又来了一些家属,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众人的搀扶下泪如泉涌哀嚎不己,瘫坐在地板上的妻子几欲站起冲进抢救室内。
那位年纪稍长的男性家属找到了我:“签字吧,签完让他老婆孩子再看看。”
我拿出了自己写好的那些公式化的内容,还有一堆心电图放在了病人的妻子面前,告诉了她宣布临床死亡的具体时间,又询问了她是否需要尸检明确死因。
几个家属商量后签字拒绝了尸检,他们希望病人的躯体不再遭到破坏。
她颤抖拿着签字笔停在了半空,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了办公桌上,她望着那位年纪稍长的男性家属:“舅,能签吗,我签了他就没有了。”
原来,这位一直负责同我交涉的家属是病人的舅舅。
舅舅红着眼睛哽咽道:“你签不签不就是这个结果嘛,签吧。”
病人妻子签字后,我和赵大胆便将患者身上的所有设备撤除,又替他整理了最后的衣服,擦去嘴角的分泌物,盖好被单。
猝死的他很狼狈,但他不应该带着狼狈离开,即使是一具尸体也应该保留和活人一样的尊严。
舅舅带着一群家属来到了病人的床前,妻子扑在了他的身上,白发苍苍的老人瘫坐了床边,几个不知是谁的女性家属也红着眼睛抽泣着。
人群之中,一位穿着黑色毛衣看上去有些睡眼朦胧的小男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小男孩被一位女性家属搂在怀里,站在了自己妈妈的身后。
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哭泣,只是静静的看着,甚至还在伸着头想搞清楚爸爸妈妈到底怎么了。
搂着他的大人说:“你再看看,你没有爸爸了。”
小男孩并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站在数米之外的我心头一惊。
深夜里被从睡梦中喊醒的孩子一定还没有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都和自己深深相关。
如果说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人伤心难过,那么当一个孩子见证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离开又何尝不是一件痛彻心扉的事情呢?
舅舅将家属们带离了抢救室,便要开始着手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他请来了人,要为病人穿着最后的新衣。
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父亲去世后,应该由子女亲自为他擦洗身体,然后穿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寿衣。
可病人的儿子还是一个懵懂的孩子,根本完成不了这项任务。
舅舅只好花钱请人帮忙为年仅37岁的病人擦洗身体穿上新衣了。
抢救工作早已停止了,我只待病人被送走之后对病床实行消毒即可。
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工人们熟练着为病人穿衣,时而抬起他的胳膊,时而又将他扶做起。
任人摆布的他耷拉着脑袋就像沉睡了一般,上衣穿了三层、下衣穿了两层、双脚被红绳捆绑起来的他看上去更加臃肿了一些。
我真的想问问他:“你真的没有一丝不舒服吗?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医院?”
我甚至又有些羡慕他,就这样仓促离开人世间,甚至根本没有经历太多的痛楚。
但我什么也没有问出,还要在冰冷的口罩后假装做看淡生死、无动于衷。
工人们还在忙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步骤。
我转身离开了抢救室,想要暂时逃离眼前的悲伤,要要将抢救失败难过情绪掩藏。
从急诊中心的长廊里匆匆走过,却又被那个穿着黑色毛衣的小男孩所吸引。
男孩躺在急诊走廊的长凳上,翻滚着玩耍着,裸露出来的皮肤贴在冰冷的金属上,但他丝毫没有感受凉意,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长辈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但我知道,这个孩子的一生已经被改变了。
我的脚步没有因为小男孩在长凳上的翻滚玩耍而停止,因为还有着其他病人等待我去处理。
但在那数秒钟的时间里,无数个想法却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在想,也许用不了多久,这个孩子就会明白自己永失了父亲。
我在想,如果我的病人还在的话,看见自己的孩子躺在冰冷的长凳上会不会担心他着凉。
我在想,若干年后,这个孩子还能不能回想起眼前这嘈杂的一幕幕。
我在想,如果躺在病床的那个是我自己,翻滚玩耍在医院长凳的会不会就是我的孩子。
我在想,但我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我没有能够鼓起勇气去将玩耍的孩子从冰冷的长凳上拉起来,我没有胆量去告诉这个孩子不要在玩耍了,你已经没有了爸爸。
我很快便回到了抢救室内,要去处理刚来到医院不久的新病人。
在打开急诊抢救室大门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那个穿着黑色毛衣被大人们深夜里带进医院的孩子,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哭泣着无暇顾及孩子的大人们。
工人们已经为病人做好了所有准备,只等着殡仪馆来车将病人送往另一个冰冷幽暗的地方了。
临行前,舅舅带着家属再次来到了病人的床前。
“再看看你爸爸。”一位女性家长搂着孩子说道。
孩子只是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口中喊着红绳的爸爸,看着穿着一身臃肿衣服的爸爸,看着不久前还同自己玩耍的爸爸,看着自己即将再也看不见的爸爸。
工人们用将被白布覆盖住的病人抬走了,快速的推离了医院。
有人哭喊着追在身后,有人留在原地收拾着遗物。
哭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夜幕中。
等到我处理完病人,再次打开急诊抢救室的大门时,已经不见了这个孩子,只有新一天的阳光斜照在冰冷的长凳上
此时,天已微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