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8)
增田说,不可能是日本人,义和隆出事了。
木木说,出啥事了?
增田说,可能要打仗了,抓兵了。
日本人不是投降了吗,还打什么仗呀?
共产党和国民党要打仗了。
会不会抓你呀,快躲一躲吧。
躲不过的,我是一个男人,男人就是要打仗的。
木木扑进增田怀里,说,我不让你离开我,我死也不让你走。
这时一群人朝着义和渠畔跑过来,扬起了半天的尘土,不时还有枪声响起。
增田拍着木木的后背说,木木,我得走了,我是一个男人,是国民训练兵,我不能让别人抓我走,我得自己走。木木,你是一个大姑娘了,家里的事情你要操心,听见了吗?
木木知道,她留不住增田,她喜欢增田的就是他身上这股子劲儿。可是打仗就要死人,她可能再也见不着她的增田哥了。
她抬起脸来,流着眼泪说,哥,你亲亲我吧。你亲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增田抬起手来摸着木木的脸哽咽着说,我是个男人,我不能保护你们。木木,你一定要坚强,等着哥回来。
3
果果都听到增田的自行车铃声了,可是一直没有等到增田进门,木木也没有折回来。她知道增田和木木一起走了。她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羞恼。
老额吉吃饱了就睡,那呼噜扇得像火急时的风匣,让果果心烦难捺,她想不通人咋能这么久地活着,全义和隆的人都不知道她到底活了多少岁。铁锤和他的媳妇强三改更像两头腊月的猪,赶着工夫哼哼呢。果果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心里浇了油地疼。有两次都咬了牙下了决心要出去找增田,她要问问他,果果哪里没有木木好。可是走到门口她泄劲了,王八看绿豆,那是眼里的活气,嘴上是说不清的。况且,那样急赤白脸的,好像她跟妹妹抢,这不是找着现眼么。
果果哭了。没有娘的闺女跟谁说体己话呢。
麻钱又要上渠口了,他迷上了发电,自从他听增田说的电动水闸后,他就琢磨着用黄河水发电。他拾掇手上的家什,嘱咐着千篇一律的那些话。后来他看到果果红着眼睛,才木讷地说,果果,咋啦?
果果抹着眼泪说,我想娘了。
麻钱知道闺女大了,有些话跟爹没法说。他说,有事去跟大姨说。
果果说,大姨是娘吗?
麻钱说,你娘不在了,大姨就是娘。
果果说,这话可是你说的。以后你要是给我找后娘,除非是大姨,别的我不要。
可是麻钱听了果果的话一下子就生气了。他说,谁说我要给你找后娘,这是你当闺女的说的话吗?
果果从来没见爹发脾气,吓呆了。高仓慌慌张张地进了门,直奔老额吉。他把老额吉从炕上扶起来,附在她耳朵上大声说,老额吉,快醒醒,从陕坝传来消息,要抓壮丁了,七期国民兵都要上前线,快让铁锤出去躲一躲吧。
果果一听七期国民训练兵都要上战场,她马上想到增田。她撒开腿往杨柜跑,苗柜在义和桥北,杨柜在义和渠南,相隔五里路,果果跑得肚子里的肠子都翻了个儿。她扑进杨柜的门,就大口地呕吐。
听到国民兵要入伍,香夫人也慌了神。她吩咐奶妈看好两个孩子,她要到训练营去。出门前,她还是重新挽了发髻,在手上抹了海蚌油。
果果看到香夫人那么镇定,她立刻调整了情绪。要想当香夫人的儿媳妇,就要像香夫人一样有定力。
一出大门,香夫人就看见义和隆乱了营,一些荷枪实弹的兵在抓人,老婆孩子们哭喊作一团。香夫人看见木木摇摇晃晃向她们走过来,香夫人想起来木木是给增田送饭的,不知道她见着增田没有。香夫人迎上去,木木就跌在她的双臂里。
香夫人说,木木,你见到增田了吗?
木木木讷地说,增田走了。
香夫人说,木木,你打起精神来,增田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去看他。
木木说,咱们进家吧,增田天黑了就向东开拔。他让我们等他回来。
香夫人说,我们不能让他走,你看这个院子里没有一个男人。我们可以捐银子捐地,让他们放过增田。
木木说,没有用的,增田是个男人,打仗是他的本分。我们回家吧,我们不要哭,增田让我们等他回来。
娘三个互相搀扶着回到苗柜。麦子看见娘回来了,扑过来抱娘的腿。香夫人突然抬起腿把麦子甩出三步远,麦子栽了一个跟头,她爬起来,鼻子流着血,她惊恐地看着香夫人,把一只小手伸向香夫人,用耗子一样的声音叫了一声娘。香夫人扑上去抱起麦子,搂进怀里,突然大放悲声。那声音像一把锯子,钝疼。
果果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懊悔着,如果她去给增田送饭,增田对木木说的话就变成了对果果说的话,增田最后道别的是她而不是木木。她不能就这样让增田走了,她不甘心。等香夫人平静一点时,天快黑了,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娘三个简单收拾了一下,提了包袱出了义和隆一直向东走。大概走出十里路,娘三个在大路边上靠着一垛麦秸坐下来歇缓。天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香夫人把耳朵贴在地皮上,她听到人马移动的脚步。一队人马走过来了,她们看到了增田走在前面,后面是曾格林沁。香夫人的心忽悠了一下。
果果喊道,增田哥。
同时曾格林沁看到了路边上的三个女人。一个是木头房子里的那个女人,除了心,和他心爱的女人一模一样。另外的两个闺女可能就是“海纳花”的两个女儿。
曾格林沁喊道,一班长,出列。增田走出队列。
曾格林沁说,半个时辰后赶上队伍。
增田双腿一并敬了个军礼说,是,连长。
增田一身军装向着香夫人跑过来。香夫人把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她不能让曾格林沁看到她像义和隆的女人们那样哭天抹泪的。她扳着增田的肩膀说,你是个男人,打仗是你们男人的本分。可你也是个儿子,孝顺爹娘给爹娘养老,也是儿子的本分。记住娘的话,儿子活着娘才能活着。
增田说,我给娘保证,活着回来。娘多保重。
果果上来拽着增田的胳膊说,哥,他们都走远了,你跑吧,我跟着你。
增田说,曾连长信任我,我不能那样做。
木木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不说话。
增田走过去拉起木木的手又拉起果果的手,把两只手放进娘的手里说,你们都是大闺女了,照顾好爹娘和老额吉,哥把他们都交给你俩了。
香夫人看到一队人马已经走远了,就说,增田你放心吧,快去赶队伍吧。我们向西走,你向东走,谁也不要回头看,谁也不许哭,走。
香夫人拉起两个闺女的手往义和隆走。她的两只手像两只钳子,让两个闺女的眼泪不敢流出来。在后套,送人出远门是不能流泪的,流泪是不吉利的。
她们走得是那么急,几乎是小跑着,像是去赶一个红火的庙会。大约走了一里地,香夫人突然停下,转过身来,她看着增田刚刚走过的那条路。像眼泪可以预测吉凶那样,道路总是能改变远方。她预感到增田这一去凶多吉少。她明白增田参加的队伍和丰田的不一样,丰田的队伍是丰田这样的人搭着性命自觉自愿组织起来的,他们心里装的是穷人,而穷人在这个世界上像草那么多。而增田的队伍是被迫抓起来的,强按倒的牛能犁地吗?她后悔了,她在增田走过的路上跑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喊着增田的名字,喊着曾格林沁的名字。她后悔了,她可以跟曾格林沁求个情,曾格林沁会放了增田,曾格林沁会担待这个事情的。香夫人终于跑不动了,她跪在一窝黄土里,双臂伸向了天空——(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