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从贾母的行为,明白了孔子的一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论语·宪问》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通“逊”)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有一个叫原壤的人,是孔子的老相识,算是从小就认识,现在都到了老年。这一天,两人相见,原壤随意蹲在地上等待孔子。孔子的一生都在维护礼法,即便是老友相见,也不能废了礼节。因此,当他看到原壤不顾礼仪蹲在地上的样子,非常生气,于是骂了很难听的话:“你这个人,从小就不傲慢不知礼,长大了也没做出什么可拿出来说的成绩。现在老了,行为还是如此放荡不羁,伤风败俗,其危害形同贼寇了。”说完,孔子用拐杖击打原壤的小腿,提醒他不要作出这样的举动。
以前每读到此,总觉得孔子未免小题大作了,为老不尊而已,性质有那么严重吗?怎么就形同贼寇了?
直到我读懂了《红楼梦》中的贾母,看清楚贾母的言行对贾氏一族所带来的危害,才突然明白,孔子所说,一点都不为过。如果为老不尊,所言所行违背礼法,其危害确实形同贼寇,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什么一个人对礼法的违背,只有在老年时才会带来形同贼寇的危害呢?我们可以从贾母身上找到答案。
以孝为先的社会,活到老年,便享有了在儿孙中至高无上的权威。
原壤的一生都在违背礼法中度过,幼时不逊弟,长大无功绩,其危害主要在自身,对别人的影响小。但他到了老年依然如此,就会在后辈中造成负面影响,成为负面榜样。
如果原壤有儿孙,危害就更大了,因为他在儿孙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尤其是上面无约束(父母故去)的情况下,就完全达到了随心所欲的人生阶段。
贾母在红楼中所体现出来的人生,就是达到了随心所欲且至高无上的阶段。
只要关起门来,贾府就是一座独立王国,贾母是这个王国里的君王,拥有一言九鼎的权威。
这种权威,是双面的,善用权威,则能用以约束后辈,规引入正;滥用权威,则会开逾礼之风气,把全族人都引向违背礼法。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转达宁荣二公之言,其中提到:“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一句“无人规引入正”,就为贾母定了性。整个贾府的风气,都由贾母所引领,她引领着全族人走向奢靡而不务正。宝玉自然也找不到榜样人物来追随,只能融入到奢靡享受的大环境中。
孔子说:“以约失之者鲜矣!”约,既指节约,又指约束,一个人如果生活节俭且又时常自我约束,那么犯错的几率就非常之小。
贾母既不节约,又缺乏自我约束,所以对家族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危害非常之大。
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贾府的衰败,也是从第三代“文”字辈开始的,而其主要责任则在第二代,尤其在贾母身上。
那个时代,女人的主要职责是相夫教子,从贾赦贾政二人的表现来看,贾母在教子上是失职的,没能教育出承先启后的好儿子来。
很多读者认为贾政的表现优于贾赦,这其实是一种观念上的误解。贾赦和贾政兄弟,都受到了贾母奢靡享受的影响,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贾赦的奢靡,主要表现在不停纳妾和收藏古董上,而贾政的奢靡,则表现在养清客和追求风雅上。
辞典上对“清客”一词是这样解释的:“旧时陪伴主人清谈取乐的人。”
养清客并不容易,除了包吃住,还要付工资,以保障这些清客们能养家。这是一种长期的花费,每天都在支出,所耗费的钱财,不会少于贾赦纳妾和收藏古董的费用。
而且,从作者曹雪芹赋予这些清客的名字来看,“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来看,贾政这是在引狼入室,就像把贾雨村这个奸恶之人引入贾府,贾政所养的这些清客,都会成为贾府的隐患。
贾母骂贾赦“官也不好好做”,其实贾政也一样,所以才会在一个从五品的职位上一呆就十多年,而且多年官场生涯,竟然还是“不惯俗务”。这足以证明,他并没有好好做官履行岗位职责以求政绩,用孔子的“长而无述”来形容毫不为过。
连贾母最为欣赏的次子都是这副德行,可见贾府第三代不但后继乏力,而且深受贾母奢靡的影响,成为了享乐一代。
贾母的“老而不死”,严重阻碍了第四代贾宝玉的崛起。
“老而不死是为贼”,很多人把孔子的这句话曲解为责怪老人长寿,这当然不是孔子的本意。
孔子的本意是,越是活到老年,越要懂得自己所处的位置有多重要,要时刻警醒自己对后辈是否造成了阻碍,千万不要用权威阻碍了后辈的正常发展。
上天其实对贾府特别厚待,赐给了贾府王夫人这个第三代媳妇,以及由她所生养的三个优质儿女。
在贾府这个集体沉浸于奢靡享受的大环境里,王夫人是个特殊的存在,她没有被这个大环境同化。身为当家夫人,她生活俭朴,对那些奢靡的生活毫无兴趣。她把全部精力,用来相夫教子,不但保障了后院的安宁,而且在对儿女的教育上,成绩相当出色:儿子贾珠十四岁进学,读书、娶妻、生子,良性发展;女儿元春成了贵妃,为贾府带来了新的荣耀。就连庶女探春,都被养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女中豪杰。
可惜贾珠和元春这一对优秀的儿女都命不长,或者说,是承受不起中兴贾府的重负而崩溃。
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宝玉身上,而且,以宝玉的资质,完全担得起中兴的重任,否则,宁荣二公就不会托付警幻“规引入正”了。
然而,正因为贾母的“老而不死”,用权威溺爱宝玉,剥夺了王夫人对宝玉的管教权,使得王夫人看着宝玉一步步走向堕落而无能为力。
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便告诫她远离宝玉,她用了一个词来形容宝玉:“孽根祸胎!”是怎样的心痛无奈,才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因此,脂批在这里强调:“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
这种血泪盈面的不得已、无奈何,把王夫人的痛心疾首表达得极为深刻,怪不得脂批说“四字是作者痛哭”。
可想而知,如果没有贾母的强行干涉,王夫人便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教育宝玉,正如她对袭人所说:“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
按照管教贾珠的方式来管教宝玉,宝玉便可成长为宁荣二公所预言的“略可望成”,即使不能恢复贾府往日的辉煌,也不至于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
一边是对贾母的孝顺不敢有半点违逆,一切顺着婆婆的心意,“老太太怎么想着好, 就是怎么样行。”一边却是宝玉被贾母养成了废物,不但“一技无成”,而且奢靡成性,完全继承了贾母豪掷千金的思想意识。
读者只看到王夫人孤独成性不爱热闹,看不到她是因内心焦灼找不到解决之道,只能寄情于神佛。
因此,当王夫人发现了袭人和她一样关心宝玉的未来,顿时视为知己,拉起袭人的手喊起“我的儿”来。
为了对宝玉的教育起到一些弥补的作用,王夫人不得不用暗升的方式,对袭人委以重任:“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
试想想,谁家母亲教育亲生儿子,还需要如此花心思?一方面要顾虑贾母的感受,“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一方面又望子成龙,希望儿子有出息。
这真是两难的境地!
另外,如果没有贾母,后院完全由王夫人当家,以王夫人节俭之性,定会一改奢靡之风,像史家和薛家一样,一方面在吃穿用度上尽量简化,一方面主仆们都行动起来,操持家务。便可以一改人浮于事、闲人太多的局面,大量裁员以节省开支。
可别小看了裁员这件事,不但能节省大量开支,还能让繁杂的管理变得简单,那些此起彼伏的矛盾纠纷也会少了很多,也不至于把王熙凤累成“血山崩”。
这样一改革,贾府便不会这么快因入不敷出而到处腾挪转借,极有可能撑到几年后宝玉春风得意地进入官场,为贾府羸来转机。
然而,这一切都因贾母的“老而不死”无法实现,有贾母在一日,宝玉就一日不会上进读书,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就不得不为贾母的奢靡排场苦苦支撑。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话放在贾母身上,一点都不为过,她的“老而不死”对贾府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无异于被贼盗掏空。
人人都希望长寿,长寿同时希望能安享晚年,但安享的同时,一定要记得“随心所欲不逾矩”,正如《易经颐卦.》中所说:“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要想颐养天年,必须懂得节制,节制饮食、节制言行、节制权力,最好能将权力完全下放。
人到老年,容易心智糊涂,这种糊涂的心智,便成了后辈发展的巨大阻力。
“老而不死是为贼”,孔子的这句话,实在是对贾母极为恰当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