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是宰相之子,却一生成了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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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传 宋 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

北宋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做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晏殊去世了,时年六十六岁。

十九年后的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他的第七子,被黄庭坚呼作“云间晏公子”的晏几道锒铛入狱。

晏几道很快地被放了出来,继续过他的小日子。

在随便抓了放、放了抓、升官贬官好像家常便饭的北宋朝,这本来不算甚么稀奇的事。

晏几道身处的,是一个泼天风浪的时代。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苏轼、黄庭坚、秦观、舒亶、蔡京……一辈子都被熙宁变法的时代洪流裹挟,个人命运随之载沉载浮。最后秦观和苏轼都死于第N次被起用召回的路上,黄庭坚死于被贬的地方,蔡京死于被贬的路上……

然而前宰相的儿子、自称半个政事堂都是通家叔伯、被圣上钦点写过祝寿词、才名满帝京的晏叔原兄,好像和这时代脱了轨似的,一辈子也无风雨也无晴地过着他的小日子。

至和二年(1055),晏几道那门生遍布朝中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几岁?谁也说不清,可能二十五岁,可能十八岁,可能十岁。

从那时候起,有些大事在他身边一件一件地发生了:

公元1059年,王安石上万言书请求变法。

公元1069年,熙宁变法在宋神宗支持下正式开动。

公元1071年,因为抵制变法,晏几道的姐夫富弼罢相,苏轼贬官杭州,司马光罢归洛阳,欧阳修提前退休。

公元1074年,反变法的郑侠案爆发。

在这十九年里,晏几道在干嘛呢?

可能,也许,好象……估计他是一直在喝酒……

治平元年(1064年),二十岁的黄庭坚进京赶考,记载了那年开始他和王肱、吴无至、晏几道常在一起喝酒。他称吴无至是“酒侠”,又说王肱数年后“终以酒死”。至于晏几道,是他心里不能替代的“云间晏公子”。

后来黄庭坚考上进士,去汝州叶县当县尉。

晏几道大概是留在京城继续当他的恩荫官。

他从来没有去考过功名。

他最初的官是太常寺太祝,荫封的。那是官家对官N代们的恩荫,当官的老子死了,保证子孙们仍然可以啃老本,升不上天沉不下地,混不进权力中心——要混进权力中心,你得凭自己本事考去。

晏几道没有去考。他的哥哥、弟弟们也都没有去考——他们的父亲大人是神童,十四岁就入仕途,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基业,在少有南人做宰相的时代,奋勇登上宰相之位,爵封临淄公。八个儿子却没有一个走父亲励志的老路,包括最有才华的小七。

是他对富贵满不在乎吗?

自古富贵险中求。晏殊是出了名的太平宰相,其时官场风波不像以后熙宁时代那般翻江倒海,但并非没有,著名的就有景佑党争和奏邸院案。看着父亲几浮几沉,也许,晏家儿郎们早就对做官起了警惕心,甘心守着不死不活的荫封,自愿吃着不咸不淡的官饭,有心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远远的——隐居是不可能隐居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那就这样子吧。

观画目送飞雁手提白鱼

眼看飞雁手携鱼,似是当年绮季徒。

仰羡知几避缯缴,俯嗟贪饵失江湖。

人间感绪闻诗语,尘外高踪见画图。

三叹绘毫精写意,慕冥伤涸两踟蹰。

不过,生在宰相家庭,从小耳濡目染,晏几道对政治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看法。他留下很少的诗,很少很少的对时局的看法。

与郑介夫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郑介夫,就是郑侠,也是他的酒友。还是王安石的门生。

他劝郑侠,不如清醒而冷静地做个旁观客,休管它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但郑侠显然没有听进去。

传 宋 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

那是神宗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的春天。正是熙宁变法进行时,坚持变法的新党和反对变法的旧党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四月,与王安石决裂的郑侠绘了《流民图》和《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上奏,《流民图》中百姓贫苦无依,直指变法弊端万千。神宗看了图以后,潸然泪下,但王安石坚持变法不可中断 ,坚持除去一切阻挡变法的力量。

于是郑侠下狱。与郑侠结交过的人都被追查、缉捕、流放。其中包括吴无至和晏几道。

熙宁七年十一月(公元1074年-1075年),晏几道被捕入狱,旋被释放。

在这风浪滔天的时代,一辈子在边缘行走的他就湿过这么一回鞋。

他仍与酒友们时时聚会。

黄庭坚有时候会回京,他就和黄庭坚、王谹在寂照房聚会酬唱,有时醉倒酒家垆边,有时同榻夜话,畅谈心事。

他也和沈叔廉、陈君龙厮混在灯红酒绿里,为莲、鸿、萍、云写歌词博千金一笑。

生查子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临江仙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他的朋友一直就这么的少,日子一直就这么的平静。

他既不去考功名,也不去混圈子,安安稳稳地做着他恩荫的小官。

这可能是缘于他高傲的性子。也可能是他本来就不大在意升不升官。

他最好的哥们黄庭坚说他痴,宰相爹留下那么多的人脉,去求一求,何至于总在原地踏步不能升迁呢?即使不去依傍贵人,以他“潜心六艺、玩思百家”的真才实学,显露几手,在这个祟拜天才的时代也不是没有机会啊!

但他对做官这回事,好象完全是听之任之的样子。更可能,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隐于江湖只能想想,那么隐于市井、隐于普通人庸庸碌碌的生涯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明 唐寅 溪山渔隐图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神宗召晏几道写寿词,又派他到许田镇去做一个地区官。

宋人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里说,在许田镇的时候,晏几道把自己写的词拿给上司——他父亲的门生韩维看。韩维对他说:“郎君你写这样的曲子词,是很难升迁的啊。”

据说神宗把他派到许地是想小小地起用他,后人又揣测他给韩维献词是想博得更进一步的青睐。这事情已很难解释了。我们很难想见他当时真正的心情,是一桶凉水兜头淋下的失望?或者是“非我知己休交语”的愤懑?

也许什么都不是。

邵博在末尾也只是说“在叔原为甚豪,在韩公为甚德也”。

韩维真是为了他好。“论文自有体”,晏几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甚至连时新的中长调也不写,只是捡拾已经过时的南唐后蜀时候的小令,不与时俱进,这如何能出头呢?

而不长进的晏公子呢,继续写着他风情旖旎的小令。

他在许地待了三年。

第三年重阳节的时候,他原来的下属邀请他参加州府重阳宴,据说那首著名的《阮郎归》就写在这时候: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黄庭坚知他甚深,说他一辈子又痴又狂,疏于顾忌。但他自以为藏得很好,自以为没有人看见他小心翼翼的外表下那颗悲凉的小心脏。

元祐四年(公元1086年),在许田镇做监官满三年的晏几道回到了京城。

此时王肱已醉死,沈叔廉去世,陈君龙因病卧床,郑侠、黄庭坚卷入党争几起几落,王谹和吴无至不知所踪,莲鸿萍云流落民间。

晏几道追忆旧事,但觉“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临江仙

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

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占取一年春。

玉楼春

一尊相遇春风里。诗好似君人有几。吴姬十五语如弦,能唱当时楼下水。

良辰易去如弹指。金盏十分须尽意。明朝三丈日高时,共拚醉头扶不起。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而北宋的政坛仍在频繁的地震中。

公元1086年,司马光尽废新法。旧党得势。范纯仁、苏轼都调回京师。

公元1094年,宋哲宗恢复新法。新党得势。范纯仁、苏轼、秦观尽被贬。

公元1102年,《元祐奸党碑》诏立。旧党遭遇惨重打击。

公元1105年,新党蔡京升为左相。

公元1107年,蔡京权势炽盛。

晏几道完美地避开了每一次地震。

数十年间,他既不站旧党,也不站新党,谢绝和任何一方有过于亲密的同行,也不曾刻意去得罪哪一方。

图源:传 宋 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

元人陆友《砚北杂志》里说,旧党得势的元佑年间,苏轼想结识他,他避而不见,说:“如今朝里半数都是我家世交,我都没有时间和他们来往。”

那时候,屡谪、屡迁的苏轼已经经历过政坛的风风雨雨,是蜀党的领袖、文坛之大腕,才名与清名都已传遍天下——想要结识苏公的,不知有多少人!

这话听着倨傲,但显然是他和不相干的人撇清的一贯作风。他的圈子一直很小很小。黄庭坚是少年挚交,郑侠是和他一样“遇花即狂遇酒即醉”的痴人,宋乔年、吴居厚、蒲传正都是世家故交。这些人里,新党旧党都有——除此之外,他避开无事时过分热络的友谊,少了负担和提携,亦少了牵累和险恶。

他也不和当权的新党闹僵。

新党得势的大观年间,蔡京派人在重九、冬至,两次向他求词。南宋王灼的《碧鸡漫志》里说,他欣然提笔,作《鹧鸪天》二首。

鹧鸪天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凤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

初见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鹧鸪天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

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当然,词里一句没有提到蔡京。

最后也许是实在厌倦了你方唱罢我登台的喧腾,晏几道没到七十岁就提前申请退休了。退休前,他已经从乾宁军通判升到了从六品的开封推官,并因为两经狱空的良好政绩又转一官。

据说他退休后,退居京城赐第,从不践诸贵之门。

他终于彻底隐退在时代里。

公元1055年,父卒。

公元1063年,结交黄庭坚。

公元1074年,被郑侠牵连下狱。

公元1082年,受宣为神宗作寿词。

公元1102年,从乾宁军通判调任开封府推官。

公元1105年,因政绩良好转一官。

之后,提前退休。

晏几道的一生,只有这短短的几行记录。

他何时生,何时卒,到今犹没有确定的说法。他们晏家的族谱上记载着他生于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卒于大观四年(公元1110年),且在晏殊的子孙里是惟一的“晚年荣显”者。但疑点纷纭,仍不可解。

史料上可信的寥寥的碎片,竟然拼不出这位“老子大大的有名、自己也大大的有名”的官二代加才二代的日常生涯。

他的词集在他生时已刊印成集,流行于世。这些词让他和他光耀一代的父亲齐名,也让千年以后的人们一读再读,沉醉难忘。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若无他的自序和挚友黄庭坚的序,后人大约会觉得,他永远是那个去跃青骢马的金鞭美少年。

但是他在词集自序里说:这些词,就是我当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啊。

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见闻、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

《小山词》并不只是一卷风月情词那么简单。

为他作序的黄庭坚也说:这些词清壮顿挫,有《高唐》《洛神》之风,可惜,爱它的人们可能只是爱表面的婉丽罢了。

士大夫传之,以为有临淄之风耳,罕能味其言也。……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减《桃叶》《团扇》哉?

但到底写了些什么,如今的人们还是众说纷纭。

隐隐绰绰间,生平成谜,心事成谜。

他的一生仿佛空白,让人看不懂的神秘。

他晏小山啊,就没想让人看懂。

END

作者 | 白蟾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张斌
排版 | 薛梦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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