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 泡过农药的谷种

泡过农药的谷种

文/古谷

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有个大四的学生偷面包吃被抓住了。大学生偷面包,我心有些悲凉。猛然想起一件事:五十多年前,我落户的生产队,一小桶浸泡了农药的谷种被人偷了。
那是1972年开春后不久,队里派出得力的劳动力和强壮的耕牛整治秧田,准备撒种育秧。选做秧田的田有讲究:一要放得进水,二要排得出水,三要晒得到太阳,四要田土肥沃但土肉不能太厚,五要田块不能太大,因为要在秧田里踩格子,人站在格子外好撒谷种。
吴远先队长选的秧田不是去年的那几块,有些分散,但都是土地肥沃疏松、排灌良好且田土肥沃、阳坡上的地块。
我问他,为啥不用去年的秧田?
他说:“秧田要四犁四耙,还要泼几发粪水,如果年年都用那几块田,那几块田就太肥实了。其他的田没有粪水泼撒,会越来越瘦。还不是因为缺肥料,田土也跟人一样,轮流吃点饱饭。”
清明前两天,吴队长根据公社划拨的指标,派人去公社供销社买回两瓶“乐果”。这种高毒性的农药,因为残留大,农村现在已经不用了;那时却是农村的珍稀宝贝,每年由公社派发计划指标,凭指标到供销社购买。
撒谷种那天早上,天有些阴冷,下着毛毛雨,队里的贫协组长唐中喜和我的邻居刘良平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背着背篼,来到保和寨上的保管室。保管员杨声权住在离寨上有一里路的申家弯,因为昨晚打了招呼,也一早就到了。大家把去年挞谷子时就选好的谷种从仓里搬出来,用稀释的“乐果”浸泡了一阵。
唐中喜那年40来岁,是队里的种田好手,在保和寨下住家。刘良平20多岁,早先跟着从朝鲜战场回来的父亲在城里读小学,刚毕业正遇着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就被精简压缩回农村,母亲又是地主,他就没有再读书,学做农活;几年下来,栽秧犁田一应农活,队里好多人都赶不上他。
唐中喜和刘良平是多年的撒种联手,那活是技术活:撒稀了,秧不够栽,空出的田土放水种其他庄稼,要被社员骂肿背;撒密了,秧子瘦弱,长势受影响不说,谷子不饱满,少几粒米。
他俩一人背着农药浸泡好的谷种,提着个小木桶;一人背个挞谷子的拌桶,到平整好的大丘田去撒种。然后,一人拖着装谷种的拌桶,在格子田里退着走,平底的拌桶在田里,不会下陷;另一人提着装谷种小桶,很均匀地将谷种撒在平整好的秧田上。
天快黑了,还有一块秧田的谷种没有撒,拌桶里的谷种还有20多斤,应该差不多够撒。还撒不撒?唐中喜有些犹豫:那块秧田离这儿有好几根田坎,雨兮兮的,田坎又滑,把拌桶抬过去,再撒谷种,那天肯定完全黑了。没有月亮的天,黑黢黢的,看不见,怕撒不均匀,影响出苗。
唐中喜说:“又冷又饿,日子难过。撒了一天谷种,手膀子都有些麻木了,干脆明天一早来撒。把剩下的谷种装在桶里,放在田坎上,盖上拌桶,遮住雨水。”
刘良平那蓑衣单薄,冷得直发抖,说:“还是把谷种提回去,万一被人偷了要扣工分。”
唐中喜说:“这坎下,黑更半夜的,哪个看得到?提回去,还要去弯里喊杨声权来开库房门,他跟你来?”
刘良平的家,在寨上后院,回去时经过队长家门。吴队长问:“谷种撒完了吧?”
刘良平说:“还有一小块田没撒,天就黑了。唐中喜说又冷又饿,天黑看不见,怕撒不均匀,明儿一早去撒。”
队长又问:“那剩下的谷种拿回来没有?”
刘良平说:“唐中喜说,拿回来要放到保管室,要杨声全来开门,下雨路滑,他怕不得来。”队长就没说什么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二人赶到田坎边,搬开拌桶,一看:小桶里的谷种不见了!
两人赶紧回来报告队长。队长大吃一惊,马上喊开队委会。本人也是队委,参会了。
徐副队长年轻时当过兵,刚走到鸭绿江边,朝鲜就停战了,一枪没放,脾气到像吃过几斤枪药。一听说谷种被人偷了二十多斤,脸一下就垮下来,大声跨气地骂起来,“妈的逼,还想不想吃饭?他两个,秋后一家扣他50斤谷子。”又说:“抄家!挨家挨户的抄,马上抄,还没吃。”
吴队长说:“我的妈呀,农药味这么重,怎么吃?吃死了人才不得了!”想了想,“马上开大会,一户来个人,到大石板公房开会。”
临近吃午饭时,各家户的人才到齐,大家愤愤地嚷骂了一阵,也说不出个子曰来。
队长最后说:“谷种是泡了农药的,要在锅里摊开炕干,不能放在碓窝里舂,要一粒一粒剥去糠壳,看能不能吃。一顿抓一把,多和点菜煮,看能不能吃。万般不能吃,还是不要吃,不要为吃两颗米把命丢了。”
会散后,我问:“怎么不抄家?”
吴队长说:“饥寒起盗心。天黑、下雨、路又滑,去偷农药浸泡过的谷种,是真揭不开锅的人户,查出来又咋办?送公社?他炕干了剥几粒吃,兴许还救一家人,唉!也是没办法。”
究竟是谁偷了谷种?
肯定不是刘良平。他不敢!他爷爷上过黄埔军校,据说是共派,没毕业就病逝了;他父亲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立过功、受过奖,但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成分,1962年还是被放回农村务农,一家子都抬不起头;他因为是地主子女,一直在队上规规矩矩做工分。那天他赤脚跑来报告时,脸青面黑的,声音发抖,吓得不轻。我住他家隔壁,那几天也没闻到他家有农药味。他家弟妹多,年年工分不够补口粮款。他家好一阵子就没米了,每晚那石磨推包谷籽的声音没歇过。两把包谷面、一把细糠面,和着斗笠大的一簸箕牛皮菜煮一大锅,看着都直冒清口水。两个最小的弟弟,往往哭着哭着,就在温暖的灶门前睡着了。
为丢谷种这事,他俩被扣了两天工分。好在唐中喜说,是他喊刘良平不提谷种桶回去的,实在是因为在田里撒谷种退起走,又冷,还要拖拌桶,肚里没得货,饿得没气力了。
吴队长今年88岁了,住在新疆女儿家,身体还很硬棒。前些天,我与他在电话里聊起这件事,他说:这事报到公社去,刘良平要坐大牢,他妈是地主分子,他是地主子女,说他偷盗谷种、破坏春耕生产,那还了得!那会儿讲阶级斗争,扣他一顶大帽子,跑都跑不脱!你说,我啷个办?他家里就他一个全劳力。何况谷种在那田坎边放了一晚上,是不是队上的人偷的还不一定,万一沟对面共和队的人一早赶水磨河早场的人装起跑了也有可能。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晓得,浸泡过农药的谷子剥了壳壳还能不能吃?不过那会儿,周围也没听说哪家的人、畜有得瘟病死的。人哪,饿心慌了,啥子事都做得出来!”
电话里头,吴队长看不见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过了一阵,见我没说话,又问我:“这么多年了,你问那些事有何用?”
我叹了一口气,想到:现在的人,特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还是有尊严的,只要还有一口饭吃,都不会去偷。要怪,只怪太穷了。那个偷面包的大学生,可能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吧?
吴队长又喂喂几声,没听见我说话,咕噜了几句,把电话搁下了。
2020年7月23日云南弥勒
作者近照及简介:
苏玉新,网名古谷,1952年生,大专文化。1969年下乡忠县当知青,1972年病退回城,从事过多种职业。退休后致力于纪实文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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