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干部老吕的故事(续一)
文/吕小平
囿于篇幅,也为了突出重点,我在“下放干部老吕的故事”中详细地写了我父亲和老卞当队长后干的前三样工作,即:一、恢复生产;二、植树造林;三、安排剩余劳动力出去做工;而把第四样“挖了一口供全村人饮用的水井”一笔带过,作了略写。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第四样工作的重要性和积极意义并不差于前三样,甚至要远超前三样,因为它牵涉到全村人的身体健康,可谓性命攸关。当时,我们全家下放到这个村子安家落户,这里没有电,用的是煤油罩子灯。这灯虽然也能把屋里照亮,但总觉得光线悠悠忽忽、惨白惨白的,氛围有点凄凉。煤油灯还有一股怪味道,时间长了,用毛巾往鼻孔里一掏就是一圈黑,这是把看不见的煤烟吸进肺里去了,部分焦油在鼻孔里被鼻毛过滤残留的结果。全村人包括我们家的饮用水,都取之于屋后的一个不大的水塘。人们用水桶挑塘里的水回家,倾倒在大缸里,搁点儿明矾进去,用长长的捍面杖伸进去搅一下,沉淀一下,就舀来做饭、烧开水喝。有的社员干活口渴了,会直接用瓢在缸里舀生水喝。村里仅有这么一口水塘。人们在条石砌成的水塘边淘米、洗菜、洗衣服;社员们家养的鹅鸭在水面游弋,在不大的水面上翻腾追逐,梳洗羽毛,吃饱了屁股一撅,尾巴尖子甩两甩,屎就拉在了塘里;暮归的老牛也在塘边饮水,饮饱了水便噼里啪啦地拉屎、哗哗哗地撒尿,圆圆一大泡屎冒着腾腾热气堆集在塘埂上,如果不被及时拾走,一下雨就会冲进水塘……更让人惊骇的是,据社员们说,这塘里还淹死过一个和丈夫呕气跳塘自尽的小媳妇……综上所述,这已是一口被家禽牲畜严重污染、细菌严重超标、完全不能充作饮用水水源的水塘。人们几十年来喝的水,其实是脏水、污水、致病细菌超标的水,不生病才怪。难怪几十年来,这个村里没有一个青年应征当兵身体检验合格……我父亲和队长老卞都知道饮用水卫生对健康的重要性。他们认为,既然本生产队水资源有先天缺陷,那么就要从这源头上想办法,严防病从口入。他俩当上队长后,把工作安排好,当生产走上了正轨,便立即研究如何打一口水井,以解决全村人的饮用水卫生问题。他们都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但也是人,不是圣贤。他们主张挖井,既是为了全村人的饮水卫生,同时也是为自己和家人的身体健康考虑。没想到,做这样的好事也有人反对。有人风言风语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有人污水,没有水污人。几十年上百年了,村里人吃用的都是这塘水,也没有耽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下放干部才上台,又是种树又是挖井,这样寅吃卯粮拉亏空,以后把钱用光了,全村老小就该伸着脖子喝西北风了。这些都是流言蜚语。但我父亲知道很多社员是文盲和半文盲,没什么卫生知识,所以并不和他们计较。他和队长老卞很快勘探好了挖井的地点,选址就在距离水塘四五米远的地方,这保证有充足的地下水源,井水能够够全村人汲取饮用而不至于水源枯竭。开挖之前,他们在谏壁砖瓦厂买了一些便宜的老火红砖准备在井里发圈砌井壁用,又在供销社买回了雕刻好的整体石头井栏。万事俱备,就在一个晴好的上午,生产队一拨甲字壮劳力,全力以赴开始动手打井。很快,便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打井要一鼓作气,不能停顿。所用的工具:短锄、短锹、短钉耙……都要事先准备好,否则,狭窄的井里摆布不开。挖的土,铲在柳筐里,用木头支起的三角架上的滑轮吊上来,填往它处。挖出来的井壁要上窄下宽,呈喇叭型,这样井壁有支撑力,不容易塌方,同时扩大了井里的水面面积。挖井最累的是在井下掘土的人。因为井里狭窄,人在掘土的时候,两条手臂用不上劲,还要一条腿跪着,这样就累上加累。同时,井挖深了,会担心井壁坍塌,被压死在里面,所以心里还有点紧张害怕。这样带着情绪和恐惧工作,人就更累。井挖得越深,换人的频率就越快。井挖到六七米深的时候,很多人畏畏缩缩就不太敢下井了。好在这时候,井底已经低于塘底,水开始渗了进来,井已经打成了。为了避免风险,我父亲便吩咐铺井底砖,用红砖圈井壁。于是,下边的人便叉开两腿站在已圈好的井壁上,一层一层地铺砖往上升。当上升到井口的时候,井就圈好了。最后大家发一声喊,齐心协力,把沉重的石雕井栏,安在圈好的井壁砖上,一口水井就大功告成了。收尾的工作,是用红砖在井栏边铺砌出一块砖地。这样,在此汲水、挑水、淘米、洗菜便不会泥泞。还要做一条排水沟,把淘米洗菜的污水排走,不至于四溢开来使地面湿滑而让人摔跟头。井才打好,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挑着水桶来汲水,想要第一个尝鲜。我父亲没有同意。新的井,水还不能饮用,要搁石灰进去消毒淘洗,然后将水打出来再倒掉,如是者两三次,当水开始清澈甘甜,就可以作为饮用水挑回家了。井也是流水不腐,水越用越多。因为离水塘不远,地下水丰富,水面很快就升溢到了离井栏不远处,足够全村人畜饮用了。就在这年的冬天,部队征兵,我们生产队有两个年轻人应征入伍,身体条件检查下来,完全符合当兵的要求。这就打破了几十年来村里没有人合格入伍的魔咒,俗话说,这叫破了“天荒”。这两个幸运青年,一个是饲养员王小庆,一个是“点子”章阿权。王小庆是在生产队养猪,他本来是个积极分子,也是我父亲“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重点培养对象。现在他能应征当兵,我父亲很高兴。在那个年代,当兵也是一条出路,省得他整天在猪圈里进进出出,喂猪食、掏猪粪、和猪八戒打交道,走到人面前,身上衣服上都是一股猪屎臭,人人避之不及。我父亲担心他长期以往,将来连老婆都找不到。章阿权点子多,人太聪明。我父亲认为,到部队去,正好发挥他“点子”多的优点,弄好了可以争取当上政委。我一直不知道,王小庆和章阿权能够应征当兵,跟我父亲和老卞主导开挖的这口水井是否有一定的关系?如果说没有,那为什么以前就一直没有人够条件应征入伍呢?如果说有,这似乎又巧合矫情了一点。哪有喝了半年井水,身体素质就大幅度提高,身体有了质的改变的道理?农历五月,小麦伏垅成熟,才能开镰收割。可很多城里人不知道,在小麦收割前的一两个月,农村叫“青黄不接”期。小麦还没有登场,很多人家的存粮已经告罄,甚至连“山芋粯子粥、瓜菜代”都没有了。1970年的春天,村里的刺槐树已经开花,在绿叶掩映下,一嘟噜一嘟噜,雪一般皑皑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阵一阵淡淡的刺槐花清香,沁人心脾。树上除了鸟的叫声,就是蜜蜂的嗡嗡声,这声音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春天万物生长,充满活力。但我们的村子因为缺粮,突然就沉寂下来。大人们见面都是懒懒的,匆匆而过,不再像以前那样插科打浑开玩笑。就连小孩子也失去了以前那样玩耍和闹腾的兴趣……粮荒和饥饿像张开了黑色的翅膀,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终于,老农章崇义忍不住了。在一个大太阳煌煌的中午,他驼着背,站在自家门口,对一个路过的人,用他特有的悲怆的要出大事的腔调,高声说:“注意四姑娘家!她家烟囱已经几天不冒烟了……”章崇义说的四姑娘,是村后头的一个寡妇,她有一儿一女,一家三口一起过日子。四姑娘家属于严重缺粮户。可是四姑娘为人倔犟,宁可缺粮饿死也不求人。每到春荒粮食吃光,全家人便不再出工,煮一锅菜汤,每顿喝一点,然后上床睡觉。这样一直要熬到小麦灌浆饱满,可以捋下来煮麦仁汤的时候,她家才会恢复正常的生活。章崇义知道四姑娘的脾气,一旦发现四姑娘家的烟囱不冒烟,一家人也不出工,就知道她家已经弹尽粮绝,于是大声疾呼。章崇义人很瘦小,还是驼背,却有着一副和身材不相称的好嗓子,他叫嚷的声音很大,一字字、一句句,我们在家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我们家正在开饭。我父亲听了章崇义嚷嚷四姑娘家“烟囱不冒烟”,当时就警觉起来,他敏锐地对我母亲说:“看来,村里有人家已经断顿了……”我父亲连中午饭都没有吃,立刻去找队长老卞,研究如何解决社员的缺粮问题。他们经过摸底调查,才知道情况很严重。原来,村里缺粮断炊的人家还不止四姑娘家一户两户,而是绝大多数人家的存粮都无法度过春荒,亟待政府发放救济粮来活人救命,否则会出大问题。我父亲去找大队交涉,大队同意调拨救济粮,但这要经过公社和粮食部门的批准,要走一个程序,拿到粮食还有一个时间差,现在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父亲忧心如焚。他回到家,饭也不吃,站在那里思忖了片刻,便掏出钢笔写了一张纸条给我,说:“你下午不要上学,立刻乘车到辛丰粮管所找王长发伯伯,让他批50斤碎米来救急……”王长发伯伯是我父亲过去的同事和领导,是渡江干部,原来的职务是副局长。他因为胆小谨慎,又没念过几年书,所以副局长没当几年就被降职到辛丰粮管所去当所长。就这样,文革中还是被当作当权派揪出来游街批斗。有一次,造反派对他大打出手,打得他大口吐血,眼看奄奄一息,是一个好心人紧急弄了一大碗童子尿灌下去,才把他的性命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现在王伯伯作为老革命,又“三结合”当上了“一把手”,不知道他这个“树叶儿掉下来怕打破头”的人,会不会批这个计划外的50斤碎米。我立刻从长岗乘三路公交车到谏壁镇,再转乘过路的农村长途汽车到辛丰镇。当我赶到王伯伯办公室的时候,被人告知他正在开会,我便踅到不远处的酒厂去看师傅酿酒,等着王伯伯散会。酒厂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香,我闻着闻着,就觉得脸红耳热、心跳加快,浑身热烘烘的,似乎脚底下还有点飘飘然……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喊我,说王主任散会了。我赶紧快步去见王伯伯,递上我父亲写的条子。王伯伯仔细看了看我父亲的“求救信”,又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犹豫,挥笔特批了50斤碎米,并让我赶紧去门市部买了送回家。当我这个14岁少年,拼着吃奶的劲,扛着50斤碎米赶到长途汽车站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4点半,最后一班汽车已经开走了。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将米袋子搁在地上,看着汽车站紧闭的大门,就像挨了一闷棍,站在那里呆若木鸡。这时,有两条路摆在我面前,供我选择:一条是把米扛回粮管所,找王伯伯投宿一夜,明天再乘车回长岗东湾村,这对我来说比较理性,父母知道了原因也不会怪罪我;另一条是扛着50斤米走10里路到谏壁镇,然后连夜再乘三路公交车回家,这样做很冒险,却有英雄主义色彩,更何况社员们缺粮等着我的米下锅,无论是从责任上还是道义上,我都应该咬牙拼一拼。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扛着这50斤碎米,走路到谏壁镇转车回家。快5点钟了,太阳还挂在了天上,远处的田野里麦浪滚滚,和熙的暖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夹杂着麦秆和各种花草的清香。微熏中,我扛起沉重的米袋子,开始向谏壁镇进发。谏壁镇是华东地区最大的火力发电厂——谏壁电厂的所在地。我站在马路上就能看到电厂冒着白烟的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可是,看山跑死马,我扛着米袋子无论怎么走,谏壁镇都离我很远很远,而我早已经汗流浃背,累得快虚脱了。我开始背起了毛主席语录:“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工农群众结合在一起……”实在扛不动了,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于是,我继续背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走到了大雩山,离谏壁镇还有一半路,但我已经实在走不动了。这时,在酒厂吸入的酒精还在影响着我,让我口干舌燥、头晕脑胀。到了一个抽水站的地方,我决定休息一下,在小河里洗把脸。洗着洗着,我就捧起河水大口地喝起来,一下子脑子清醒多了,身上似乎又有了力气。于是,扛起米袋子,继续赶路。然而,没有走多远,腿又开始发软,腰酸背痛,人像牛一样地喘气。我又开始背语录,这次是古人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时金乌衔山,晚霞在西天燃烧,暮色像一张网慢慢地笼罩了大地。我这一路,扛着50斤碎米,不知歇了多少次气,换了多少次肩,咬了多少次牙,甚至放了多少次屁,终于一步一挨地走到了谏壁镇,抬着两条像木棍子一样僵硬的双腿迈上了三路公交车。在长岗下车后,还要扛着50斤米走两里路才到家。我家里的人都没有吃晚饭,在等着我。当我母亲知道我扛着50斤碎米走了十里路才转车回来时,她的眼睛霎时就红了。我父亲称了10斤碎米装进口袋,对我说:“快给四姑娘家送去,她家已经几天没米下锅了……”我已经累得捏大腿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是坚持站起来,扛起米袋子,在夜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后的四姑娘家走去。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吕小平,出生于1957年,籍贯江苏金坛。1970年随父亲干部下放至谏壁公社长岗大队插队,1978年知青上调回城在供销系统工作。1998年下岗创业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