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这个季节

芒种过后就是麦收了。

芒种之前我就一遍遍问母亲,哪天是芒种?我害怕这个夏天的节气,那时我小,从不盼着芒种后会有麦收,也不盼着,麦收后会吃到新鲜小麦面粉做的饽饽。让我害怕的是,这个节气后,一天都不得喘息的忙碌,这个节气后,除了收就是种,除了种就是修护、管理,数不尽的农活,而这些农活,都得在火热的太阳下完成。

我不喜欢那时的太阳。

那时的太阳除了晒就是热。十七岁的皮肤经不起这样的暴晒。我在阳光下无处躲藏。裸露的面颊和胳膊还有小腿一个上午就晒得通红。红过就是让我恼火的黑。我原本白白的皮肤被这恼人的黑覆盖。那时我小,喜欢白皙的皮肤,喜欢粉红的衣服。

这个季节的田野是连绵的麦田。偶尔有阵风吹过,风中有麦田特有的香味。也会有成群的麻雀飞过,它们跟麦子一个颜色。呼啸着来了一批,不等人到眼前,又呼啸而去。偶尔也会在麦田里遇到一种叫“火浪木子”的鸟蛋。不知为啥,遇到的都是鸟蛋,鸟妈妈从不出现。我们会视若珍宝一般把鸟蛋收了,那天的晚饭母亲会把鸟蛋蒸了,分给我们吃掉。那时,我还不知道关于麦田的那些书籍,我的生活是贫乏的,我读的书还少,那些知识不足以让我懂得爱惜身边的一切。这一切包括:身边的所有和大把大把的时间。

父亲总是早晨第一个醒来。他去田野里看看小麦是否熟透。他要弄清楚我们先从哪一片麦田开始收割。铁路以北的麦田地势高,雨水不够的年头小麦早早就黄了。黄透的小麦经不住一个毒毒日头的巨烤。那块地进不去收割机,我们用镰刀收割。

几百米的地头,遥远漫长得像饿极时永远走不到的家门。镰刀在手里开始时疯快,麦子成片倒地。慢慢的,我们的力气没了、肚子饿了、镰刀也钝了。天空下的麦子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倒地的麦子仿佛重新站了起来。蹲着、跪着、弯着腰,各种姿势都用了,直起腰看,还是不见地头。

最盼望娘在我们累倒崩溃时说一句:都回家吧!下午再干。犹如大赦般赶紧直起腰,才发觉腰早没了。只有身体中间又木又僵的一段,被双腿带着走了半程才有了知觉。

拉回家的小麦得挨个立起,像排队的孩子一个个挨着站好。家人都各有各的营生。爷爷负责看场、父亲提水饮牛、我和母亲一人一口锅做饭炒菜,哥哥总是没有固定工作,他是自由的,想吃就吃,想干才干。吃饭时只要有他,母亲就安心了。我那时没有别的想法,我一直认为,哥哥就是监督妹妹干活的人。我哥心血来潮,会跟小伙伴一起拿面筋沾“jieliu”,也会在雨后的南大路抓杨树上的“老牛”。老牛有两只长长的角,像电视机的天线。翅膀有黑色,也有灰色。有人说老牛炸了好吃,我一直没敢吃过。我哥忙一上午会吃我做的午饭,还会偷吃我碗里的芸豆。

午饭大多吃手擀饼,有时也会蒸馒头。菜都是当季菜园里的,西葫芦炒鸡蛋是主打。也会有新鲜土豆芸豆炒肉。西葫芦需擦丝,出锅时加蛋液和醋。那时大锅炒菜可是真香!土豆芸豆混合加肥点的猪肉,炖烂。肉入口即化最好,土豆也软透,芸豆的豆和皮都分离,锅底都是豆。我喜欢吃芸豆豆,面面的,越嚼越香。活干的好,母亲会多给一勺芸豆豆。不舍得一下吃掉,饭后端着碗当零食吃。

这个时候没有长长的午睡。又累又乏睡在做饭后滚烫的炕头,后背一会汗湿,额头都是汗。即便这样也很快被母亲穿着拖鞋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叫醒。那时我以为母亲故意走路弄出声响,叫我们起床。长大后知道,母亲直到如今也不会穿拖鞋走路。午睡后太阳还是很大,比上午还火热。无精打采地坐上牛车,慢慢腾腾去地里继续收割。袋子里会捎上早晨刚摘的黄瓜。黄瓜摘了放在井里,提上来还拔凉。大都是路上就吃了一半,也只有黄瓜的凉意让我们感觉一丝清凉。但这点清凉抵不过太阳一个下午的暴晒。

最怕午睡时一声惊雷,好好的天气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场院里的小麦还摊在那里,全家人鞋子顾不上穿就飞奔过去。平时一个小时的活,只需十分钟就能完成。头顶是闪电雷声,我们动作快如机器。不用分工,也不会手忙脚乱。平时拿不动的也拿起了;平时搬不动的也搬起了;刚吵了架不说话的夫妻,一秒钟就成为战友。堆起、装包、扛起……头顶的雨点从稀到密,等雨下来,场院早已收拾干净。就是懒汉家的麦子也不会淋雨。老天爷最有办法,让懒人变得勤快,让慢性子变成急性子,让吵架的夫妻马上和好,让一场沉沉的午睡变成一场战争。

傍晚的街上会有卖西瓜的吆喝声。母亲会喊父亲出去多买几个。用大大的筐放到井底。留着明天劳作后大家分吃,也留着打场时招待师傅和邻居。这个季节是卖小鸡仔的时候。傍晚和午后总有“赊小鸡”的叫卖声。邻居家的杏子熟了,从墙头伸出的枝头黄灿灿一串一串。每次经过都有口水流出,即使伸手就能够到,也只是起心动念,总也不敢。不明白家里那么大一个院子,为啥不种上桃树、杏树?每年都眼看着人家的杏花落了杏子红?

这个季节的夜空总感觉很深,晴朗的夜里星星一闪一闪。忙碌一天后院子里躺着,身下是去年用麦秸编成的铺子。吃几块西瓜后,躺着看天。那时不关心电视里的新闻,我们关心的是明天的天气。左邻右舍都在喧闹中逐渐安静。村子里也有狗吠和夫妻吵架声,远远也会传来孩子哭闹的声音。等一切安静下来时,露水也下来了。昏沉睡去后,家里的黄狗舔着脚后跟也不会醒。被母亲连喊几声后醒来。睡眼惺忪拖着身子摸索到炕上,脚也不洗又接着睡去。

夜里无梦。不觉天又亮了。

早晨还是一样去收割,也会去给春玉米施肥。雨水大的早晨,露水还在玉米叶子上,走几步腰身以下全部湿透。凉凉地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胳膊得穿长袖,如果贪图凉快穿了短袖,胳膊上的血印子会待很久。

玉米地里有一棵两棵西瓜,这个季节爬出长长的蔓。西瓜种子应该是去年那个躲到地里半天出去的人留下的。他也不知道他无意中一次宽衣解带,就让一粒种子落地生根,破土发芽。我们当初踩到时大骂谁家的狗到处留污,却在第二年收获一个或者几个西瓜后满怀感激。

人们总是在得到后才想起曾经有人默默付出。

那个季节的棉花正是拼命拔高的时候。棉花像不小心生下的孩子,从出生就紧着“把插”。清明以后种上,地温上不来还得盖上薄膜。等些日子,得去撕掉薄膜给它“扒包”,接下来就是选苗、留苗、喂肥、打岔、喷药、打头……没完没了地忙活,就为了秋天那点收成和肩膀挑回的籽油。

忙完了棉花和春玉米,就该往小麦地里套种秋玉米了。

雨水够还好,趁着雨天挖坑种上。两个人合作,有人挖坑,有人点种,种上用脚埋上土即可。雨水不够那就惨了,得去远处水塘拉水。几家合作,从水塘一桶桶装大桶里,拉到地头再一桶桶倒出,挨个坑倒水点种。天旱时水塘见底,谁家都得挨着等水。有的人家夜里睡在塘边,等着早晨第一个装水。天旱的年头,太阳格外毒辣。晒得地里都是尘土,晒得后背冒油,头发干枯。

一场雨后还得去锄草。地瓜得翻过蔓子,露出地皮上的草。地瓜蔓底下的地皮像从没晒过的女人肚皮,哪怕不是白皮也显得白皙。我们锄了这一面还得翻过去再锄那一面。地瓜蔓柔软,抗造。地瓜沟里有蟾蜍鼓着难看的肚子,慢吞吞爬过。也有蚂蚱和青蛙,蹦跳着从脚边匆忙而过。

这个季节有干不完的营生,也有数不完的希望。我们总在累极时盼望一场透雨。雨后三两日不用下地。在家里也不能全闲,上下午在大门口里面的过道收拾麦秸根子。一把铁齿梳子,一把把麦秸拿在手里。梳去杂乱草皮,切成长短齐整的一捆一捆。忙完农活,就可以把屋顶的旧草换成当年的新草。

这个季节田野里青纱帐慢慢起来。很多爱情在玉米地里演绎。那时不懂,听见黑夜里传来的声音以为地里有可怕动物。跟大人说,会招来莫名其妙的责怪。有时,也有从邻村传来青纱帐里的罪恶。谁家的闺女失踪几天在地里发现,那些天被母亲看着,出门都得申请。

也有调皮孩子在大湾里出事。炎热天气里的哀嚎让整个村子打着冷战。大人们都捂紧自家孩子,饭前饭后都会警示几遍。出事的大湾从此神秘,每次经过都一溜小跑,总觉得有东西从水里冒出,越跑腿越发无力。这样的夏天,总有些伤心。有伤心的大人就有伤心的孩子。

我就是在那个夏天,发现自己长大了。初时手忙脚乱,遗留在井台的红色证据让母亲发现。开始还死不承认,经不住母亲的追问,像做错事的孩子一顿大哭。从那个夏天开始,心里开始有了秘密。

火热的季节以后是秋收。收获总是充满喜悦。

我们就在这样的憧憬中,慢慢长大了。

后记:这些记忆是大多数六零、七零后农村孩子的共同记忆。如果你喜欢,那就收下,当做我给你的礼物吧。

每个字都看了几遍,用心写成,请帮我点右下角的“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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