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守癌人

花甲之年,他终踏足省城,虽去瞧病,行程中却更多流露出一种欣喜若狂——省城究竟怎样繁华,高楼应该直耸云霄,那儿的人应该皮肤白净……他脑海中料必想象过关于省城的种种面貌。

省上的医院就是热闹,堪比乡下的赶集,呼啦啦一片,热闹隆重。医院大楼都如此之高,那其他建筑该是啥样呢,这的确超出其认知范围,继而蹙眉,不发一语。

门诊楼顶部写着“肿瘤医院”的字样,下方文字更是直入主题——“癌症中心”。方才思索间,他似未留意这一醒目,佐以红底的文字。在潜意识里,他仅晓此为省城医院,与县、州(市)医院并无二致,至多技术、仪器先进了些。综合性、专科医院的划分,他显明孤陋寡闻。不久,消散于人海。

“肺癌晚期,已全身扩散,药物治疗亦回天乏术,顶多存活一年。病人若有心理负担,难保三个月。”医生的诊疗结果掷地有声,如一诺千金样令人敬畏,在州(市)医院也如此。

在省城畅游几天后,他如约抵家,同家人承诺的一样——仅开了几副药,兴高采烈的,带着一辈子从未有过的满足回了家。

他不识字。

在病房走廊的靠椅上闲坐,偶尔抬头,放眼前方,从门外望见最里排靠窗位置的床上微躺着一小男孩,后背垫着枕头,倚靠在墙,正低头不语玩游戏,估摸才七八岁。

他母亲在床尾削水果,未久,又凑近问他:“喝不喝水?”

护士进病房,取掉小孩右臂PICC管的输液接头后,母亲背着他一晃一晃走出病房,男孩笑容满面,别无痛楚,父亲在后面拎着药。

白色病床上,老头玩弄着手机,笑声不歇,在家般无所顾忌。

无色液体经PICC置管游刃有余般注入身体,化疗过程有条不紊。

这些化疗药物,癌症病人太熟悉了:紫杉醇、多西他赛、卡铂、顺铂,它们让人呕吐、掉头发、肤色发黑、指甲腐烂,使人体内的正常细胞溃不成军,目的是杀死潜伏其中的癌细胞。

十八年的直肠癌,期间又患了六年的肺癌,如今,再添鼻咽癌。

冬阳如冰般滑进病房,他头上疏朗的几根头发,愈发晶莹。

这是一对老夫妇,老太生病,老头陪伴——老太的苍白面色、虚弱无力样一眼可窥。

两碗白米饭,一碗青菜汤(有几片肉),一小碗蘸水——俩人的晚餐,极简极淡,味轻,再蘸一蘸,颇为满足。

他们一道菜吃得真香——那是一种无奈的“香”——陆续治疗,已花好多钱,出门在外,不似在家,每一分钱皆不舍花,吃不饱,只能多吃些米饭。

队伍排得很长,舞龙般潇洒。磁共振室响着噼噼啪啪、呲溜呲溜、咕噜咕噜等杂声,似为队伍助兴喝彩。

半晌,轮到一对母子。男孩端坐椅子上,至多十岁样,身材瘦削,病号服像个大麻袋,将他裹里头。面朝戴着蓝色口罩的护士。

“身上是否有金属物品,是否有药物过敏……”护士一丝不苟问询着。男孩一一否认。

“他能保证一动不动,延续四五十分钟吗?”护士用余光瞥一眼母亲。“我瞧他状态不佳,化疗刚结束吗?”

母亲微微颔首。

“不妨让主治医生另选时间安排做磁共振,他身体羸弱,恐中途有变,那检查就前功尽弃了。”护士轻言细语。

母亲搀扶男孩缓缓起身,眼神如那枚留置针深深嵌入筋脉,刺得人生生疼。

病床上躺着六十多岁的老太,眼神恍惚,半睁微垂,似剩半条命,唤她时,若应非应,恐没气力答了。她女儿不时朝床垫摸摸,瞅她尿否。未久,翻翻她身体,再按摩,防生褥疮。

值班护士进来问老太:“大孃,有点不舒服吗?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点米线呀?”她依旧说不动话。

病房内,灯光模糊,对病人而言,竟觉格外刺眼,老太身微颤,莫名其妙般,倏忽汗出如浆,像淋了一夜的雨。

等电梯,旁侧摇篮车内的小女孩特别可爱,总爱伸手摸摸别人,眸子里闪着新奇的光——对这陌生的新兴世界。推车人是其父亲,头发散乱,五十多岁样,与女孩的精灵气相映成趣。

一堆人终于挤进电梯,顿觉一股臭味莫名袭来。朝前,有位中年女人双手紧抚住男孩,约十岁年纪,每回电梯将开,她急拉男孩,怕他乱出门。妇人背身,蓬头不知垢面。

那男人用脚锁紧童车,不使其向前,每次,他也挥手拦男孩。他们原来是一家四口。

至七楼,男孩骤然向前,侧身,不说话,满嘴的黏稠口水像捆线直直垂下,那般不知觉,异味正源此。他是脑瘫患者。

电梯门一关,他们就消失不见,一瞬间怅然若失。

媳妇正把一碗红糖鸡蛋细嚼慢咽,丈夫在旁持筷轻轻捞着米线,送入嘴。

媳妇肤色不匀,斑多且暗黑,眼睛无光,像一口深井,乌漆麻黑的。头罩红色毛线帽,有些冷艳。帽下发偏浅褐色,稀疏细小,显然刚掉了头发。

起身付钱,丈夫牵着媳妇踉踉跄跄走出饭馆,他腿有残疾,通身装束黑沉沉的。

那身黑是一切颜色的尽头——生命中黯淡的颜色:恐惧、软弱、彷徨悉数被它消融,孕育出一种新的色彩:倔强、抗争、奋斗——在黑色的包裹下,沉默有力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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