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193号作品】

(原创作品)回不去的乡愁征文

农   事  诗

作者:黄文进(如用稿请署名 黄河),四川富顺县人,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了长篇小说《山下宝藏之谜》、《紫禁城宝藏》等多部,在《清明》、《四川文学》、《边疆文学》、《星星诗刊》等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若干。当过知青、工人、工厂领导、记者、编辑。退休前供职于攀钢日报社。

一、寒露

黄显青叼着烟背了手顺着巴头湾小路慢慢摇来,一路东张西望,一路叹气不断,遇到人打招呼,要吗根本没听见,要吗喉咙里含糊唔噜一声,心事重重的样子。

黄昏的田野宁静安谧,已快入冬了,地里田里该收的收了该割的割了,土地像产后的母亲,静静地躺在温暖的斜阳里。东边西边,远处近处,大大小小的院子和单门独户的农家上炊烟缭绕,牛哞羊叫声、偶起的狗吠声、麻雀归巢的啾啾声、奶娃儿的啼哭声、哄赶鸡鸭入圈的吆喝声……像一曲黄昏乡村的交响乐,使这傍晚更显宁静。

他就这样独自背了手摇来,摇过上院,摇过竹林湾,摇过松林坡,摇到自家的地里竖了。这地成了他的块心病呢!满坡满眼的地都晾出来了,原先高高矮矮绿着黄着的盼想都收了,就他家这几大块红苕地仍绿着。时令不等人,再不挖了红苕翻好土就要错过种麦子了,可他家的地仍这样没心没肺地绿着。仍不识时务地绿着的地就成了黄老伯的心病了。

给两个儿子去过电话了,大儿子正浩说忙,走不脱,要不送人算了。小儿子正云说就回就回,嘴上答应得快就是不见人影儿。女儿女婿在新疆打工,千山万水的,就是赶回来都啥时辰了?唉,这些死鬼鬼儿,一个都靠不住呵!

他想起那年承包地刚分下来,一家老小那个欢喜劲儿呵,连三赶五跑地里看呵,一块地一块地转着说呵笑呵,争争吵吵商议谋划这儿种啥那儿种啥呵。他抓把泥土捏手心声儿颤颤地咕哝,三个娃蹦达着欢叫,有地了,我们有地了!那是个深秋的傍晚,是个让他永生难忘的阳光金晃晃的傍晚。后来太阳下山了,娃们回去了,他还独自坐在晚霞燃烧的夜的边缘守着刚到手的地,有一支没一支巴嗒纸烟……

就是从那时起,他吃过夜饭常常独自来地里转转看看,慢慢养成了经常傍晚时分独自背了手在田间地头晃荡的习惯。像个不知疲倦的守秋人,像个夜的幽灵……

才十多年呵,可娃们竟然都同这土地生分了,显是生分了。喊都喊不回来了。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

黄显青家的地不只竹松林坡这几块,罗桥小河边还有两块,离家近,他已经独自把红苕挖了,地也翻了一半了。可他过五奔六的人了,受过伤那条腿又犯了老毛病,就力不从心了。

可不干行吗?不把红苕挖回去今冬明春几头猪吃啥?不把地晾出来翻出来麦子往哪种?眼看要过年了,人来客往得多少口粮花销?照同罗庆凯家的约定,明年暑假就该给正云和罗铃办喜事了,又得多少口粮开销?

哼,送人?乡下人过日子就得把细,就得会盘算,这些年轻娃懂个屁。呵,以为打个工,做个小生意挣了两小钱,就可以把地丢了,把乡下这老家丢了?哼,靠得住吗?有个风吹草动还不是立马落花流水逃似的跑回来!

只有地最靠得住,只有地不欺人。这罗桥水井湾院头的几间老瓦房虽是破点旧点,那才是娃们的窝儿。娃们长大了,翅膀硬了,总想着飞呵飞呵,可总是要竭下来的,总有一天是要回窝儿的,是吧?

咳,亲家,蹲地里干啥哟?肚皮不舒服?

蹲地边吃烟的黄显青一看,是罗庆凯晃了来,就立起来摸了支烟递过去,笑说吃过了哈,去腰店子呀?罗庆凯点头说嗯,刚丢了饭碗,换婆娘回去,猪儿鸡儿一大群要她侍候得嘛。说着扫黄显青两眼,猜到了什么,呵地一笑又道,娃儿们不肯回来帮你是吧?呵呵,翅膀硬了哈?没把你这地里的几个红苕当回事儿哈?没得事没得事,打个赌要得不?到店子里我立马给正浩正云打电话,保险我几吼吼就给你吼回来,呵呵!说着扯了黄显青走。

罗庆凯原是这罗桥的生产队长,土地承包后也当过几年组长,这两年没干了,在罗桥头上开了个腰店子,卖些油盐酱醋糖果纸烟针头线脑的。黄显青二儿子黄正云同罗庆凯的小女子罗铃前年同时考上了中专,罗铃读师范,正云读农校,一个在本县,一个在市里,谁晓得两个咋就好上了。暑假寒假,时常你找我,我找你,乡里镇里,时常一起来来去去。黄显青婆娘见了就说咳,老头儿,要小心哟,吼着点哟!黄显青脑袋一偏,说小啥心?好事哟,我看要得,呵呵!两口子一商量,去年正月间就托人去说媒,没想罗家满心欢喜,就正式订下了这门亲事。

到了腰店子,罗庆凯真就立马给正浩、正云打电话,也不听两个说话,扯起喉咙急慌慌地说回来回来,立马回来,你老爸摔着了,可能不得行了!说完就压了电话。黄显青就苦笑,说亲家,你这不是咒我吗?我哪摔了?还不得行了,你看我这样子至少还得活个二十来年吧?呵呵!店子里打牌的几个老头儿就都笑,乱纷纷说罗庆凯招儿高,有孝没孝,一个电话测到;说黄罗联姻是罗桥最美满的姻缘了,那两个娃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久办婚事呀,到时一定要记着喊我们喝杯喜酒哈。

罗庆凯心眼活络,店儿里外摆了几根长条凳,供附近乡人路过竭脚,闲了闷了晃来坐了摆会儿龙门阵,渐渐成了休闲中心。近年乡里村里出去打工的多了,想到这些人要给家里联系,他就在店儿里装了台电话;又把家里那台老电视机搬店里,又添了两张小桌,供留守老头们打牌下棋。附近几个院子的留守老头就天天往这腰店子跑,人气就越来越旺了。

在腰店子里看老头儿们打了会儿牌,摆了会儿龙门阵,黄显青就回了。

开开门跨进屋,冷冷清清,正屋侧屋耳房灶房,统统冷眉冷眼,大大小小五六间屋子就他一个人晃来晃去。他先去猪圈里看了看,再到鸡圈前看了看,然后把后门关了。发现后门的门板有一块朽坏得厉害,心想不能再拖了,改天得推块板子换了。

回到堂屋,开了电视,再转到条桌前倒了杯自己泡的药酒,端起酒杯小心倒了点儿在掌心里,提起左腿裤子将掌心里药酒按膝头和小腿上,使劲擦。擦得膝头和小腿伤过那儿都发热了,才住了手,才端起酒杯抿了小口。

 电视里演着演不完的连续剧,他眼虽看着荧屏心思却跑远了。想着这一弄明天两个儿子肯定是要回来了,说不定婆娘玉淑和大儿媳妇月红也要带着孙子亮亮一同回来,冷清的老屋顿时又要热闹了。想着儿子儿媳地里屋里地转,爸前爸后地唤,心头就甜,就扎实整了口酒。又想那罗庆凯也真是,动静搞这么大干吗,影响了正云的学习可是不好。可想起罗庆凯咋咋唬唬打电话的样儿,又觉好笑,到底是当过队长的人,就那快刀斩乱麻的魄力自己就是没法学的。忽又想到一大家人都回来了,吃的可得安排安排,正浩两口子国庆也没回来,自从三月间生了亮亮就没回来过,婆娘玉淑去城里帮着带亮亮也没回来过。虽是亲亲的一家,久了不见也分外地亲,吃的上也不能含糊。杀两只鸡吧,再打只兔子……干脆两只兔子都打了,难得天天割草侍候了……

这么想着盘算着,一杯酒就喝光了,用开水泡了冷饭扒了几口,就关了电视摇去睡了。

二、寒露、霜降

次日上午十一点左右,正浩两口子和玉淑就带着小孙子亮亮回来了。黄显青正在院子背后菜地浇尿水呢,听罗庆凯在罗桥头上腰店子里扯了喉咙喊:黄显青,我说保险我一个电话统统给你叫回来嘛,咋个?请我干烧酒哈!

就抱了砍下的几棵菜慌慌回。脑袋里尽是小孙子亮亮那粉红的小脸蛋儿,还是刚满月时见过呢,他得赶紧去接接,呵呵!

把菜往檐坎上一丢,就颠颠往院口塘坎上赶。在院口核桃树下接到亲人,正浩和儿媳月红齐声喊爸,黄显青喉咙里唔了声,绕过儿子儿媳窜婆娘跟前就要去抱小孙子,却让玉淑一膀子撞开了。你毛脚毛手的,抱啥抱?玉淑笑咤。

就同了玉淑并排回,一双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包裙里的亮亮。进了屋,见公公仍守亮亮跟前,儿媳月红就说让爸抱抱吧,只是不许亲哟,爸的胡子剌样会把他扎哭的。玉淑这才让他这当爷爷的抱了孙子小会儿。月红把公公扫了几眼奇怪道,爸,不是说你摔着了吗,怎么点事都没得哟?黄显青就呵呵笑。玉淑拉了脸追问,说到底咋个回事呵,这样大年纪了还开国际玩笑呀?这种事是拿来说起耍的吗?黄显青笑说还不都是罗庆凯那家伙,见我个人蹲红苕地边发愁,就打赌说他能一个电话把你们全喊回来,呵呵!

正浩就笑,说也该回来也该回来,国庆时就该回来看看的,想着亮亮还小,节日期间生意也好,就没回来。现在回来正好,能帮着把地里的活路干了。黄显青听了,把儿子扫了眼,心头舒服,却觉得这不像是儿子的真心话。正浩是一直吵吵着要他丢了乡下的地和老房子,搬到城里同他们住的,怎么忽然换脑筋了?

一家人也用不着客气,吃过午饭,正浩和月红就随了黄显青去竹林湾对面坡上挖红苕。月红也是乡下出来的,干活算得一把好手,有这两个生力军,一块大地的红苕半天就连挖带挑弄得差不多了。

可是二儿子正云却没消息,天都黑尽了没见人回来,也没有电话。玉淑说怕是请不到假吧,不回来也好,读书是大事儿,耽误不得的。谁像你这样当老爸,几十岁了还在娃面前扯谎!黄显青任婆娘念念叨叨,只当蚊子耳边嗡嗡,也不接仗。

其实他最担心的就是影响娃读书,要不那种招儿他难道就想不出来?可自己想自己做同别人做就不一样,罗庆凯做了,那担忧虽也同样存在,但他也就不推辞了。心安理得地受着了。其实他知道,什么地里活路多呵,季节不等人呵,是真的也不全是真的,为这个也不全为这个,他就是变着法儿想让儿子们回来看看,想让他们知道这罗桥水井湾院头的老屋才是他们的老家,土地才是他们的根。

次日一早,罗庆凯就转到水井湾院子来,在黄显青家后门坡坎上喊,正浩和亲家母都回来了哈,今天中午到我们那吃顿饭哈!黄显青说不用了,那么客气干啥呵。玉淑也窜后门口,笑着同亲家打招呼,说真的不要麻烦了,搞那么客气就见外了。罗庆凯还要坚持,黄显青见人家真心诚意的,就说那你看这样要得不,再等下子,正云回来再说要得不?罗庆凯才点脑壳说也好也好。呵呵着去了。

这天黄显青带着儿子儿媳接着挖红苕,边干活边聊。正浩同月红在县城里开了家服装店儿,其实是月红开起来的,同月红结婚后,正浩就丢下锄头摇身一变成了服装店小老板。黄显青去过店儿里两三次,却不懂那生意经,也从不过问。现今两口子丢下店儿跑了回来,他就不能不过问了。先问这样关了店门跑回来,会影响生意吧?月红说没事儿,影响不了多少,反正现今是淡季,生意要好,得等元旦到春节那阵了。又问正浩同月红说过多次的按揭买房子的事,正浩说问题不大,可以用店儿抵押贷款,但他们想等翻过年再说。又问了县城里的菜价物价呀,小亮亮的胃口呀之类,黄显青就摇一边抹红苕去了,边抹着红苕上泥土边独自叹,哎,飞吧飞吧,我说怎么现今的年轻人咋都翅膀一硬就慌三赶五往外飞呢,还在城里成家呵,买房呵,在城里把店儿开起,房子买起,那还算乡下人呀?这乡下的地不要了,房子不要了,祖坟也不要了?

月红听了想解释几句,瞅正浩使劲给自己使眼色,就把到嘴边的话吞肚里了。正浩瞅瞅老爸靠婆娘身边轻声说,莫理他,老古板,越说他越来劲儿。月红就嘻嘻。

黄显青却没留意儿子儿媳捣咕啥,循着自己的心思轻声念叨,硬是哈,罗庆凯的大女子嫁了琵琶场个开车的,飞了,在镇上城里跑运输了;水井湾的罗有旺、罗有德两兄弟,竹林湾那边的陶大妹、陶小妹两姐妹,还有上院的王三呀田五呀都出去打工了,两年多没回来了,也飞了;下院的蔡老四做起了水果生意,陈帮华和陈帮贵两弟兄承包了酒厂,都不干农活了,都不像农民了。唉,你说现今这土地怎么就拴不住个人心了呢……

这么边干活边闲聊,再任信马由缰地想想心事,半天很快过去了,一天很快过去了。到吃过夜饭,罗庆凯才让人带了话来说正云来过电话了,说明天下午回来。玉淑免不了又抱怨几句,说该让他别回来了呀,哪有啥事儿呵,不就是几块地里的收收种种吗?黄显青嗤了一鼻子说,你懂啥?就是要让他们记得收收种种!

第二天正云回来天都打麻子眼了,一起回来的还有罗铃。两个一到家听说爸和哥嫂都还在地里,包儿一甩就跑地里了。

一起挑了红苕回,放下担子正云才说听说爸摔着了着急死了,偏都是正课,不敢耽误,今天下午才请了半天假回来的。又说一着急也就没多想,就打电话告诉了罗铃。玉淑就笑着抓了没过门的儿媳手连说对不起,害得你跑路了哈,都是两个老头子干的好事,拿这事儿打啥赌嘛!说着,把罗铃爸同正云爸打赌的事儿说了,就都笑。

笑过罗铃就去逗了小亮亮玩,一家人坐堂屋里守着电视东一句西一句摆龙门阵,黄显青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越看心里越熨贴,就喜滋滋拿了小酒杯去倒酒,让玉淑打了一巴掌,咤道,又喝又喝,再喝晚上个人屋檐下困去,少挨我!黄显青就嘿嘿,没觉着尴尬,心头反甜丝丝。

一会儿,罗庆凯就摇了来,人还在后阳沟大嗓门先到了,高声叫好呀个鬼女子,还没过门呢就有了亲疏了呀?也不先进门看看你娘和我这老爹,就在这边挣起表现了哈,呵呵!

黄显青同了玉淑和正云、罗铃立即到后门迎,接堂屋坐了,递烟递水,坐了摆龙门阵。罗铃问娘在店子里吧,身体还好哈?罗庆凯眯了眼吃着烟,斜了女儿一眼点头说嗯,好,好,还好。罗铃免不了抱怨她爹不该把那样的事儿拿来打赌,把人都着急死了。罗庆凯也觉得这事闹得这样轰动有点过了,嘴上却不认账,硬着脖子说有啥嘛,非常时刻非常处理!晓得的呵,你老伯就是个泥土命,要误了季节收不成种不成不同要了亲家老伯命一样吗?呵呵!

说笑了会儿,罗庆凯就冲黄显青说,晓得你们明天肯定忙,我同老婆儿商量了下,明天你们就不用煮饭了,都到我们那边吃哈。玉淑立马抢着说那咋要得?不不不,还是你们过来吃吧,我同显青早就商量好了的,把鸡杀起了,你们明天就莫弄饭了,过来吃哈!黄显青和正浩、正云也一旁热情相邀,罗庆凯是个干脆人,就哈哈一笑答应了。

又摆谈了会儿,玉淑就笑说,罗铃,你还是先同你爹回去吧,你娘颈子多半都望长了!先回去,明天早点过来就是哈,呵呵!罗铃倒干脆,说要得,那我先去腰店子接我娘去了哟!说着就跳跳蹦蹦窜出门去了。罗庆凯就冲亲家笑说,看看看,这样大了,还娃儿样,呵呵!说着,撵着女儿去了。一家人送到后门口,黄显青同玉淑一嘀咕,又冲已爬到半坡的罗庆凯喊,咳,给正浩正云他表叔和表叔公带个话,让他们明天晚上也过来吃饭哈!

第二天,除了留下玉淑在家带亮亮做饭,全家人都下地了,连罗铃也早早就过来了。浩浩荡荡往地里走,黄显青精神大振,盘算着有这几把好手,扎实干一天,把几大块地的冬小麦种下也不是问题。又寻思,得趁着都在家,把那话儿同两个儿子说穿了,得让他们懂得自己的苦心。过日子哪能顾头不顾尾?这些娃呀,就是毛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呵……

到了地里,黄显青让罗铃同正云去挖剩下的半块地红苕,自己同了正浩两口子开始挖土翻地。干了会儿,正浩、正云的表叔黄显跃就扛着锄头来了,远远给几个打招呼,说他爹让他过来帮帮忙。又讷讷说其实他看到显青老表一个人屋里地里累得遭孽,早想过来帮一把的,就是……就是忙……

黄显跃是黄显青的远亲,显跃的爹同显青的爷爷是表亲,虽就住在罗桥那头的罗家院子,路不远隔得远,平时少有走动。黄显青听显跃结结巴巴这一说,心里立时雪亮。这显跃婆娘是个母老虎,显跃又老实巴交的,打个屁都要看看婆娘脸色,能过来帮忙真是难得。

显跃加入了正云和罗铃的行列,都是好劳力,没到半上午红苕就已经挖完。黄显青就让罗铃回去竭着,让正云和显跃将红苕挑回去,把鸡圈肥和柴灰拌拌挑来。罗铃才不竭,抡起锄头同未来的公公挖土。

罗铃干得热了,就把外套脱了,又要脱鞋,黄显青见了连忙说不要脱不要脱,干泥巴也扎脚呢!罗铃说农村长大的,哪有那么娇气,嘻嘻!管自把鞋子脱了。过来靠了公公接着干,不时同正浩、月红和未来的公公说说话儿。罗铃和月红都话多,边干边摆龙门阵,说说笑笑倒不觉得活儿累。

又干了会儿,黄显青就让罗铃和月红都回去,帮着玉淑做午饭,说玉淑一个人,又要照看亮亮,忙不过来。月红想想也是,就回了。罗铃仍是不回去。

下午还要干活,午饭就不是特别丰富,炒了盘鸡杂,切了盘腊肉,烧了盆肉片粉丝汤,再加两个素菜。坐上桌子,黄显青就冲显跃说老表,累着你了哈,你看你看,也没啥吃的,将就了哈,呵呵!显跃客气说,哪哟,正个多菜还说没菜,再说,抢活路是主要的是不是?黄显青不禁直点头,心想这显跃就是实在,哪像他婆娘,走哪沟子上都卡把算盘。

下午几个又埋头狠干到太阳落山,几大块地便也全部翻完,盘算着明天再干半天,就能把冬小麦种下去了,黄显青心头好是欢喜。晚上吃饭,就将正浩孝敬的两瓶泸州老窖提了出来,呵呵着大叫来来来,是对红星就拳上见!

这晚,除了自己一大家人和大女子正红的公公婆婆、罗庆凯一家三个、表叔公和老表显跃,还有上院的夏三爷和三爷的二女子、小儿子。夏三爷是月红娘家的亲戚,月红家在琵琶场那边,离得远,想着五月间夏三爷过生都请了自己的,午后黄显青就让月红专门去请了夏三爷。又想到乡上排灌站配电房的张大嘴和杨矮子都请自己喝过酒,不如一起还个礼,就带话把两个喊了来。这一来就热闹了,满满荡荡两桌人堂屋里坐了,罗庆凯是见酒就来精神的,张大嘴和杨矮子都是酒罐罐,就都响应。一齐喝了开杯酒,黄显青又挨着敬了表叔公、夏三爷和张大嘴、杨矮子等,就开酒战火。罗庆凯一把抓过酒瓶子,反客为主自任酒司令,于是,划拳猜子子敲棒棒闹得个乌喧喧。只正云像个书生,酒桌上仍只知晓同了罗铃嘀嘀咕咕。正浩在城里呆得久了,就放得开,不知不觉替父亲抵挡了张大嘴和杨矮子的进攻,扯喉咙抡胳膊地同了两个划拳。表叔公见了,就对黄显青说显青呀,你好福气哟,看着你这两个儿都叫人眼热呵!一个能挣钱,一个能读书,两个儿媳妇又都能干,唉……

黄显青就呵呵笑,说挣啥钱哟,摆个小摊摊,挣碗稀饭钱罢了!对正云却没点评,碍着罗铃和她父母都在。

表叔公的大儿子前年得病死了,至今仍没疼过,时常没来由地引发感伤。黄显青却不想在这场合提起那事儿,就把话插开,说起正浩两口子都鼓吹他丢下地和这老房子,搬城里去的话儿。表叔公就说好呵,你苦了累了大半辈子,也该享福了,儿大女成人的了。黄显青说我才不去,城里青石板一块,啥都不长,上个茅坑都要钱,有啥好?没想张大嘴旁边拣了耳边风,扯了粗喉咙咋唬道,嗨,哥子,话也不能这样说呵,城里吃喝玩乐啥都安排得巴巴适适的,看不完的稀奇,吃不完的好东西,还是漂亮女人的集中营,呵呵!另外,汽车呵电影电视呵,手机电脑呵,啥好东西不是从城里传出来的?所以呀城里就是乡村中国的火车头!要是我有个儿像正浩样出息,不等他喊老子就脚颠颠地跑去了,呵呵!

他这一咋唬,就算把进城的事儿当着三亲六戚说开了。先是正浩顺杆儿上旧话重提,接着月红也加入进来,说了好多搬进城一家人住一起的好处,又怂恿着表叔公等人劝说公公。就都一边倒,乱纷纷劝说黄显青就别恋着这破房和几亩土地了,搬进城去享受天伦之乐多好。杨矮子说现今城里的老年人可是会过了,打打太极拳,跳跳坝坝舞,上午泡茶馆,下午搓麻将,有时钓钓鱼,有时旅游旅游,呵呵,神仙样呢!夏三爷咳咳呛呛说去吧去吧,这乡旮旯有啥舍不得的?现今年轻人有没有本事都往外跑,稍混得好点儿谁还回来?就是回来也只把回家当探亲了,一年到头有几天呆乡下?城里干一月,乡下挣一年!进城吧,让正浩两口子给找个守夜守门的活儿也比你守这乡坝里强!

显跃闷肚神一个,说不出成套的,却也冷不丁整了句,老表,何必呢,勤巴苦挣了大半辈子也没见咋富,我看这地呀田呀,你就是把一腔子血都泼进去也肥不了,进城吧进城吧。

可无论众人怎样围剿,黄显青就是不动心,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这种乡下人是泥巴捏的,离了土地就要得病,坐城里清耍我过不惯。好了好了,亲家,你的地不是转给韩家种了吗,你那里能扒拉到两挑柴灰鸡圈羊圈肥不?明天麦子该下种了。

众人见说了半天,嘴巴都打起了血泡,他仍一门心思盘算着地里的活儿,就都无语了。

三、立冬

忙过了热闹过了,就都走了。麦子种下婆娘玉淑和儿子儿媳就都走了,读书的继续读书,做生意的接着做生意。罗桥乡下水井湾院头的偌大几间老房子里,就又剩下留守老头黄显青一个人了。

冬天是农村最闲的时候,麦子种下后,黄显青又赶忙在地边土角种了些豌豆胡豆,忙完了就没多少事儿了。黄显青就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每天傍晚吃了晚饭独自背了手在田地间转悠,从水井湾院子出发,顺着田坎土坎边小路慢慢摇去,摇过上院,摇过竹林湾,摇过松林坡……只是路线稍有改变,最后不是直接回到水井湾院子自己家里,而是摇到罗桥头上亲家罗庆凯的腰店子。且在腰店子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同罗庆凯说说话儿,看看老头子们打牌,听听众人播报的罗桥新闻和家长里短。也不知为啥,从这次一大家人都回来又走了后,他觉到了一个人呆在那老屋的寂寞,以前他可从没这感觉。

好在大女子和女婿就要回来了,新疆那边天气冷,况且很快就要过年了,一般元月底前女儿正红和女婿陶炳德无论如何都是要赶回来的。就特别关心起新闻里春运的情况和天气预报上新疆的气候来。倒不是放心不下正红两口子,那么大的人了,又已在新疆打了两三年的工了,有啥放心不下的?是有点想外孙女小陶桃了。正红同了炳德出门前,他本不让把陶桃带那么远的地方去的,说放她爷爷奶奶那或者自己这都行,可女儿女婿都坚持要带在身边。

想着外孙女那可爱的小样儿,心头就甜。就想明年咋也不让正红和炳德把娃带那么远去了,该送学校读书了,虽说才七岁,可早点读也比跑那么远漂着强,爹妈都在打工,有好多时间照管孩子呢?

这天傍晚,趁着田地里转悠就去松林坡后正红两口子的家看了看。先围着那三大间土墙房屋转了圈,见后墙去年下暴雨时垮了的墙壁处又塌了好大几块泥土,龇牙裂嘴地豁在用席片遮挡过的老窟窿旁。心想这下指定是不能住人了,去年过年正红他们回来稍收拾了下将就住了,这次可不能让他们再住进来,都搬水井湾同自己住吧。

打开门锁进屋看了看,其实也没什么好搬的,除两张木床就是桌子板凳而已。长期没人,家里像样点的东西和口粮呀没带走的衣服棉絮呀啥的,早搬他那边了。

其实他坚持不去城里正浩那儿,除了舍不得土地和住惯了的故土,还有个没同人说过的重要原因,那就是守着水井湾那几间老房子。谁能打一辈子工?等正红和炳德哪天没工打了或是不想再出去打工了,回到乡下连个像样的窝儿都没得怎么要得?所以他早就想好了,谁都可以走,他得留在乡下替女儿女婿守着这土地和房子。

女婿陶炳德也同正浩那些年轻人差不多,都不是安生的庄稼人,都一门心思往外跑。正浩去城里、正云读初中专后,家里没壮劳力了,他就把承包时分的水田给了正红和炳德两口子种,可干了两年炳德就不安安生生地种地了,出去打工了,把自己的承包地连同他转过去的水田一起丢给了父母兄弟。

打工哪是个长久之计?到头来还是得靠土地!唉,年轻人哪懂得这些呵!

黄显青盘算过,正浩指定是不会回到乡下的了,正云呢,只要同罗铃一结婚,肯定也是不会回到乡下的。罗铃大哥罗大龙是搞建筑工程的包工头,大前年在童家寺镇上建住房时,搞了两套优惠价住房,罗庆凯做主给了一套作为的罗铃的陪嫁。他守着水井湾院头那几间老屋,只能给女儿女婿。暗里他还有个私心,就是等到自己老得不能动弹了,也好有个窝儿。城里正浩和镇上正云那儿,他是要去的,可住个三两个月可以,要长住那他是无论如何住不惯的。人说叶落归根,他的根儿在这罗桥乡下,在这漫坡漫野的土地里。

当然,要同女儿女婿一起过,这事儿还得同正红和炳德商量,可那是以后的事儿,直到今天他还没有透露半点口风。

从女儿女婿的破房转来,走过竹林坡前自家那几大块土地,他又在地边站了阵儿。冬小麦总算是种下去了,一块心病也算是解了。可瞧这样子这地还能种多久呢?他蹲下来,抓了两块土块,在掌心里捏碎,让粗粗细细的泥土从指缝儿里泄下来。他又想起那年土地刚承包到户时,自己带着女儿和两个儿子来看地的情景,种了一辈子地总算有了自己的地,全家人乐得呵……

可怎么转眼都不稀罕这土地了呢?是地不好了还是人出拐扯了?地还是那土地,那就是人变了,是五光十色的城市太招惹人了,让乡下人目乱神迷了,不再本本分分侍候土地了,都一心想着往外飞呵,唉,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好多年,这乡下的年轻人还不跑光呀,谁还来种地呵……

黄显青背着手叼着烟慢慢摇回,一路叹气不停。心头有事,就没心情去罗庆凯的腰店子凑热闹了,埋了头回。走到院头塘坎上,想起再过七八天就是儿媳妇月红老爹的生日,月红回城时说了,她爹娘说到时让他们一家一定要去的。正云要读书,去不了,他是一定不能推辞的。亲家过生不是大事也不是小事,得买点像样的礼物,先去腰店子看看吧。

走拢腰店子,同罗庆凯和店儿里人等打过招呼,立柜台前看了看,没啥像样的东西。盘算家里还有正浩两口子孝敬的一件毛衣和几瓶酒,还有正红和炳德给的烟呵糖呵,还有罗庆凯送的些糖果烟酒之类,不如挑两样好点的送去,还可省点钱。立那儿转着心思,罗庆凯看出了什么,就笑说亲家呀,你想要点啥呵,别嫌我这店小货不齐,只要你开口,我立马骑上摩托去镇上进货,呵呵!

黄显青就掩饰地笑笑,说看看,就看看,嘿嘿!罗庆凯就说,你表叔公明天杀过年猪,丢了话在这里,让你明天上午过去帮忙哟!黄显青就点头说要得,又问你指定也要去哈?罗庆凯点头,说我这店儿里离不得人,其实不想去,可不去吃他两顿老辈子不欢喜哟,呵呵!

罗庆凯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和组长,为人又大方耿直,是以罗桥周围团转谁家有啥事儿总忘不了把他请上。

说是过去帮忙,其实就是请客,乡下习俗而已,杀猪自有杀猪匠和检疫站的人。只是表叔公这过年猪杀得有点早,一般都还要再等个一二十天,想是另有安排吧。这种事儿去作客,不用特别准备什么礼物,零零碎碎随便带点什么都成,什么也不带只带张嘴也没啥。

黄显青见店头多了好大堆石条,就问罗庆凯,亲家呀,真要干说,批下来了?好久动工?罗庆凯说批下来了,就这几天吧。女婿乔贵说这阵他车子有点空,正好抓紧把石料水泥和沙子拉来。等几天大龙把工地上事了结了就带人回来开工,到时候亲家你可得伸个手帮下子哟,呵呵!

罗庆凯早打主意把这腰店子的老茅草房拆了修成小洋楼,可地皮总批不下来。虽说是在老茅屋地基上拆旧建新,可这老腰店子原是一个孤老头儿的,老头死了,也没后人,就收归了生产队,作了队里堆谷草高粱杆儿的保管室。后来罗庆凯承包过来,重又开成杂货店儿。要拆了重建,那就牵扯到旧店的折价、和批地皮等事儿。当下,听罗庆凯说万事俱备,只等大龙回来就可开工,黄显青暗里羡慕,心想还是人家能干呵,这小洋楼一修起,在这乡下怕不是团转几十里都打眼的标杆呀?有个搞建筑的儿,修建这一块就没问题了;有个跑运输的女婿,材料运输这一块也省了,算来他修这二三层的小楼也花不了多少钱了。唉,会盘算呀,人同人就是没法比呵!寻思着就连连点头,说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只是我除了有点力气啥都不懂哟,恐怕帮不上啥大忙哈。

又闲散扯了会儿,黄显青就同两个本院子的老头一起慢慢摇回了。

次日一早,黄显青先把猪儿鸡儿喂了,把十几只鸭子赶到院子下冬水田里觅食,去菜地给冬寒菜牛皮菜浇了粪水,收拾停当了,又在家里摸摸索索弄了会儿柴草呀,找了木板修后门呀,到半上午了才锁了门朝表叔公家摇去。

表叔公家在罗桥那头的罗家院子,一座六七户人家的老式四合院,院坝里已围了好些人,坐的坐站的站,一头大肥猪已绑了四蹄放门板上,表叔公陪了乡检疫站的检疫员罗麻子门口坐了喝茶摆龙门阵,一群娃崽挥舞着小棍绕了肥猪跑跑跳跳。见黄显青来了,表叔公和罗麻子等人一齐乱纷纷招呼,老表显跃木讷地嘿嘿着递烟。黄显青立门板前把那大肥猪目测了下,打着啧啧说,嗬呀呀,怕有三百来斤吧?表叔公呵,你咋个喂的哟,再喂一年半载怕都要成精了!呵呵!显跃婆娘芸英就打着哈哈屋里窜出来,笑说老表来了哈,表嫂他们呢?都过来喝口旺子汤呀……都去城里了呀?啧啧,还是你们好呵,城里店子开起,乡下店子开起,还有个儿状元当起,还有包工程捞大钱的开车跑运输的,嗬,才叫个兴旺呵!

黄显青同罗庆凯成了儿女亲家,虽是还没过门,早成了罗桥众人瞩目的事儿,可她胡扯一通,竟把罗庆凯的腰店子也扯上了,黄显青知这女人是犯上了妒嫉,却也不当真。掉了脸冲表叔公问,咋的,还要等杀猪匠呀?干脆我几个自己杀算了,反正罗检疫认账就行。

罗麻子就丢了烟头站起来,冲表叔公说开整吧,几下整归一,我还要去马鞍山下谷家院子检疫呢。显跃就和黄显青及两个表叔公这边的亲戚开始杀猪。把猪杀了,把血旺端进灶房,罗麻子翻翻看看地检查了会儿,盖了蓝色检疫章,拍拍手接过显跃递过去的烟点上,就说,走了,不耽搁你们了!表叔公和芸英两口子就都留他吃饭,罗麻子摇头摆手,一本正经说不了不了,有规定的呢!

把罗麻子送到坝子边,才见罗庆凯甩脚甩手摇了来,远远同罗麻子打招呼,咋的,要跑呀?麻哥,见到老子来了你就跑哈,转来转来,好好整顿烧酒噻!罗麻子双手拱拱说,不陪不陪,我哪敢同你拼酒,哪个不晓得你是提起瓶子整的角色?有空到我家来喝烧酒哈!说着去了。

罗庆凯坐下来,先同表叔公这边的亲戚和显跃婆娘芸英后家的几个亲戚一一打过招呼,就冲显跃说,过会儿你把坐蹲肉割两斤给麻哥送去哈,听说他现今都不在检疫的人家里吃饭了,说是上头在抓作风,你我可不能装起不懂哟!显跃婆娘脸就垮下来,嘟哝说啥上头在抓,想更实惠点吧!腰上卡个章巴巴,走到哪家吃哪家!

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有吃不瞒天,两三张大方桌院坝里一摆,远远近近的亲朋好友坐了摆会儿龙门阵,菜就上来了,表叔公略略调整了下坐次,就开始喝酒。罗庆凯自是又反客为主,自任酒司令,提了酒瓶子四处出击,两三桌人挨着一一走到,一一拿下。

四、小雪大雪

这天,正浩从城里把电话打到罗庆凯腰店子,说大后天就是月红爸的生日了,让罗庆凯转告他爸一定要去。罗庆凯告诉黄显青这话儿时,一脸的坏笑。黄显青知他笑啥,也不在意。那年,黄显青头次去琵琶场走亲家,不知月红大哥是个酒林高手,硬是让灌得当场趴下了。偏不服气,过了阵儿,月红大哥来他家,黄显青就约了罗桥的酒林高手罗庆凯去助阵,一心想把月红大哥灌翻,岂料反让灌得昏头昏脑,送罗庆凯出来脚下一飘竟摔到了院口水塘里。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现在黄显青才不会干那种事儿了,他早抱定一律挂免战牌的主意。晚辈嘛,何必同他们较劲儿。

转眼两天过去,这天黄显青早早起来把猪儿鸡儿喂了,菜地里转一圈儿,回屋换了身体面衣裳,就提了两瓶酒和一盒燕窝滋补汁往琵琶场走亲家去了。路过腰店子,罗庆凯见了又呵呵着打趣他,说亲家呀,记得着去可要找得着路回来哟,要不要本亲家喊人去抬回来哟?黄显青就笑,把钥匙甩他柜台上说,没得事,任他打遍天下无敌手,我一四六九不接仗嘿嘿!又说,咳,我要是回来晚了,麻烦把我那几只鸭子赶回去下哈!罗庆凯说没得事,我让娃儿他娘去照看下子就是,去都去了就多耍两天吧。

好得临出门把家里托咐给了罗庆凯,这一去当天哪回得来?当天中午就让灌成了酒葫芦,第二天又让亲家高矮挽留住了,到第三天下午才摇回罗桥。还没走拢就见老腰店子那黑黢黢茅草屋已经拆了,没影儿了;新楼的地基都砌起了。

颠颠地窜上前左看右看,见大青石打的地基都砌了三层,地下两层地面一层;楼后另又挖了两三间房屋的地基,不知那是排啥用场的。罗大龙领着十多个人在忙活,见黄显青来了嘿嘿着过来招呼,递了支烟笑问回来了,听说你去琵琶场吃生酒去了,咋的,正浩月红没同你一起回来看看?

黄显青说他们哪像你,做点小生意,找口稀饭钱,一天不开店子就心头慌呵,哈哈!说着拿了眼一扫,见工地上干活的大多是罗桥本乡本土的人,只三四个生面孔,想是大龙带回来掌握技术活儿的。就将巴掌乱搓,笑说对不起对不起,外头耽搁了……咳,你爸也是,咋不早说就要开工,咋说我也该过来伸下手噻嘿嘿!说着,就要放下手里亲家送的两包汤圆下去干活,却让大龙拦了。

要不得要不得,走了二三十里路,不累嘛也乏了噻,回去竭会儿过来吃夜饭哈。大龙说。

黄显青想着两天没在家,也不知猪儿鸡儿鸭儿饿着没,先回去看一眼也好,就没再坚持。同工地上干活的熟人扯了几句,就提了汤圆回了。临走,大龙又一再要他一会儿一定要过去吃夜饭,说他爸去童家寺镇上办伙食去了,昨天没见他回来,他爸都念了半天。黄显青觉得这罗家人就是热情,就干脆地答应了。

跨进家门,先去猪圈里看了看,见一大两小三头猪儿肚皮都圆鼓鼓;又去后门外看了看,见后门口竹片篱笆围得好好的,四五只鸡一只没少;跨进灶房打开锅一看,见锅里有半锅煮好的猪食,心头就一暖,暗想成了亲家就是不一样,还是沾亲带故的可靠呵!

罗庆凯是他早年的玩伴,当小伙子时经常伙起在老腰店子喝酒打牌,半夜三更家里喊都喊不回去。后来,罗庆凯当了生产队长,对他家也是照顾多多,现在又订了娃娃亲,更是亲近了。

自此,黄显青便天天去罗庆凯修房工地帮忙。干了十来天,大女子正红和女婿陶炳德带着孩子回来了。黄显青最疼爱外孙女小桃桃,加上女儿女婿千里迢迢回来,也有些事情要帮着弄弄,就给罗庆凯打了招呼,说是要回家竭两天。罗庆凯说去吧去吧,一年没见到了,也该亲热阵子;还有,炳德呵,我说你那个破房子可不敢住人呵,干脆拆了重修算毬,要不等这儿干完,我就让大龙带人帮你重修几间算了!炳德傻呵呵笑说,我哪修得起新房子呵,哪请得起大龙的队伍呵,算了算了!黄显青觉得炳德这话说得不大得体,却也没计较。正红却踢了男人一脚小声抱怨,咋说话的?人家只是给你客气,你不会说声多谢呀?哼,就你实在!

回到水井湾院头老屋,擦了把脸,坐着扯了会儿在新疆那边的事儿,路途上的事儿,黄显青就搂了小桃桃说,炳德呵,罗庆凯那话还真没说错哟,你们那土屋今年是千急不能住人了,前些天我才专门转去看过,后面山墙又塌了两处呢,房头一处裂缝口子都能伸进只大人手掌,危险呀!这样吧,我看你们就住我这里算了,反正正云和你娘他们都难得回来,我一个人也冷清。小桃子,你说住外公这,天天陪着外公好不好?

小桃桃连声叫好,炳德也是想都没想就笑呵呵答应了。只正红却闷了会儿,轻声说恐怕不太那个吧?正浩他们虽是在城里,可这里到底是他们的家呵,还有正云,明年他不是就要同罗铃结婚了吗……就算他们另有打算,可这老屋是爹妈的,按理他们都有份儿……

黄显青就用异样的目光扫了大女子一眼,心想这娃长见识了呢,能想得如此周全,也不枉自在外面摔打了几年。肚里转着心思,嘴上却大包大揽说没得事,没得事,正浩和月红正打主意在城里按揭套房子呢!正云呢,你们就更不用操心了,罗大龙头些年不是在镇上整了两套新房吗,罗庆凯把大龙孝敬他们老两口那套给了罗铃,说他镇上住不惯,还是乡下好。呵呵!说着,把满地乱跑的小桃桃抓过来,抱膝头坐了,逗弄了会儿,脸色一端又说,正红呵,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这老屋虽不值几个钱,哪天我同你娘走了,就是你们几姊妹共同的财产。不过事情得变通着来,国家都还讲中国特色嘛是不是?放心,正浩正云那里我会去给他们说,就这样办吧,相信两兄弟也不会回来同你们争这破房子!

这事就算这样说定了。安排大女子一家三口住下,第二天又同女儿女婿去松林坡后那破屋把能用的东西搬了来,再陪了女儿女婿去炳德爹娘那边吃了顿饭,知道亲家要留儿子儿媳住几天,把女儿女婿和外孙女丢炳德爹娘那边,第二天黄显青便又回到罗庆凯小楼工地了。

罗庆凯的小楼修得真是快,已经修到二楼了!其实大龙只带了三四个人回来,工地上挑挑抬抬,拌灰砌墙等干粗活的,大多是来帮工的。有罗家的三亲六戚,也有不沾亲带故只是受过罗家好处、欠了罗家人情的,甚至连人情也没有欠,只是想着今后用得着这层关系的,都自己乐呵呵找了来。房子都修到二楼了,天天都还有人笑呵呵找来说要帮工啥的,罗庆凯一律婉谢了。

来帮工的都不拿工钱,只是罗家管饭管烟酒招待。乡下惯例,往后若是别人有啥事,去还几个工就得了,若没有机会还工,谁也不认真讨还。黄显青替罗庆凯算了笔账,光人工一项,罗家就要省下好大笔。罗庆凯修这座小洋楼看起来不得了,其实也就花点材料钱。

眼看着再有一二十天罗家的三层小洋楼就该完工了,可是就在这顺风顺水的时候,却出了点意外。

这天,罗桥半坡老腰店子拆旧建新工地突然来了几个人,围着工地转了转看了看,大叫停工停工,罗庆凯陪着笑脸上去敬烟,小心问对方是哪里的,为何要他们停工,几人冷鼻子冷脸扫他一眼,说装起不懂吗?你严重违规,超占用地!罗庆凯陪着笑脸说没有呵,规定乡村自建房不得超过四层,我只建三层呵!对方领头那人眉眼一横,冷笑着往小楼后已经砌好墙体的三大间平房一指,说那是啥?那地皮谁批给你了?想割草打兔子,捎带着捞一把哈?哼,没那样安逸!

罗庆凯并不紧张,将几人看了又看,觉得其中两个有点面熟,好像是镇政府什么部门的,就笑说几位是镇上的领导吧?呵呵,不知贵客要来,没有迎接哟,呵呵!坐坐坐,坐着说哈。心想镇上还是儿子大龙熟悉,就让人赶紧给罗大龙打电话。却冲那两个有点面熟的说二位领导是镇政府国土部门的吧,我们见过呀呵呵,好像在……在……

两位中瘦点那个就说,你是罗庆凯吧?你儿就是隆庆建筑公司的罗大龙老板哈,镇上有几个认不得他?呵呵!稍胖那个就说罗老爷子,熟归熟,还是不敢乱来哈!又笑着指了领头那位拉着脸的中年人说,这是我们郝所长。罗庆凯就笑着上去说所长好,欢迎你们来监督检查,欢迎欢迎!说着伸出手去,姓郝的也不伸手,绷起张脸说,姓罗的,有人告你违规建设,侵占耕地!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这个事情很严重,拆!把你后头乱建的那排房马上给我拆了!

一群干活的都丢下活路过来看稀奇,当着这么多人面,罗庆凯脸面上就有点过不去。正僵着,罗大龙骑着摩托慌慌地赶了来,跳下摩托就把哈哈打得山响,窜拢就上去抓了郝所长手乱摇,说原来是郝所长呀,哈哈!晓得你要来,就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呵呵!都怪我都怪我,后头增盖两间猪圈灶房的事儿早报上去了,正办着呢,怪我没先给所长打个招呼,害得所长和两位兄弟跑路了,该打该打!哈哈!咋唬着一通哈哈把气氛缓和了,扯了姓郝的一边嘀咕起来。罗庆凯是懂得起的,让后头干活的先歇着,扯了那两个有点面熟的套近乎,又大声让人回去告诉婆娘杀鸡煮肉办生活,说中午要好好陪几位领导喝几杯。罗大龙就顺势扯了姓郝的去家里,姓郝的自是不去,说你们这个事有点麻烦,你说郑副镇长点了头的,可我们没有看到书面东西还是不敢装起没看见,最好赶紧把手续办来,免得到时候撕破脸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罗大龙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赶紧办我们赶紧办就是呵呵!

姓郝的几个又在工地逗留了会儿,告诫了几句就去了。临行,罗庆凯追上去一人手里塞了条烟。

待几个走远,罗大龙就抱怨起老爹来,说你整那几间土地庙不像土地庙茅坑不像茅坑的偏偏房干啥嘛,嫌清静非得弄点事情来扯呀?罗庆凯说你懂啥?乡下人,比不得城里,柴柴草草,猪儿狗儿的,不顺便修几间偏偏屋,都塞小楼里呀?又扯了罗大龙悄声嘀咕,担忧地说那姓郝的口气硬得很哟,你看这事能摆平吗?你真把这事儿给郑副镇长说过呀?大龙说人家郑副镇长哪有空听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拉大旗吓唬吓唬人罢了!只是郑副镇长同我关系不错,就是姓郝的问起郑副镇长也不会给拆穿。只是得抓紧活动活动,实在保不住,我看你那几间小平房不建算了。这时,黄显青也凑了上去,见罗庆凯听说已经砌好墙体的几间平房可能保不住,心疼得割肉样嚷嚷,就说也是呵,乡下人,哪离得开毛毛草草鸡儿鸭儿的,整几间平房也方便。显跃和随后过来帮工的炳德及罗家本门来帮工的几个亲戚,就都凑拢来七嘴八舌出主意,都说还是罗大龙在镇上有面子有路子,干脆立马回童家寺镇上一趟,该找人找人,该送礼送礼,把事儿摆平了是正经。大龙想了想就说,不着急,明天吧,明天我回去活动活动,估计这事儿有点麻烦,不过也没啥了不得的,万一不行也不会影响到小楼。所以呀,小楼这边该咋干还咋干,平房嘛,我看就先停下吧,免得姓郝的以为不把他们放眼里,顶风上。

罗庆凯也没啥更好的主意,只是叹气,忽咬牙恶狠狠骂,哪个龟儿子这样屁眼黑,跑到镇上告老子黑状,让老子揪出来不把他祖坟扒毬了!就又围着这事儿扯开了,猜的猜骂的骂。罗庆凯在罗桥的人缘是极好的,也没啥有深仇大恨的冤家,扯了半天众人都想不出谁会跑镇上去告状,就说这里是大路边,也许是哪个过路的乡上干部见了,到镇上摆谈起来,传到姓郝的耳朵里的吧。这么闲扯了阵儿,罗庆凯和大龙不愿耽误工程,就吆喝着都上小楼这边摸起活路了。

五、小寒大寒

把小平房那边停了下来,人力都集中到主楼这边,主体工程反到更快了。只是这一弄,罗庆凯和大儿子大龙就都不能天天盯在工地,大龙跑镇上,罗庆凯跑乡里,父子俩都不在时,工地就交给黄显青招呼着。父子俩跑了几天,也没谁答应给他批地皮,最后还是那姓郝的给大龙出了个主意,说你就别建啥正二八经的平房了,找些水泥瓦或是塑料瓦整个临时棚子,喂点鸡儿猪儿的算了。罗大龙一点即通,呵呵笑说要得要得,真是干哪行精哪行呀,走,喝酒!喝酒!

大龙回来给他爸说了,罗庆凯一想也是,何必弄得那么招风显眼的,乡下人嘛,就讲个实用,算了算了,临时棚子就临时棚子吧。就吩咐按临时棚子弄,可心里未免怏怏。

小平房的事摆平了,罗庆凯父子又可以天天盯在工地上了,黄显青寻思也该抽空办下自己的事情了,这天吃过夜饭坐罗家闲扯了阵儿,就给罗庆凯说明天想请个假去童家寺赶场。罗庆凯爽快地笑道,去就是去就是,这阵儿天天把你拴我这心里早过意不去了,哪用得着请啥假哟,呵呵!大龙也笑说最近工地上全靠黄伯撑起,到底是一家人呵,起早贪黑的,劳心劳力的……唔,我说正红炳德松林坡那房子整修时一定要说一声哈,打包票的话我不说,反正我保他百十年不会再显麻烦!嘿嘿!黄显青就连称多谢,却说那房子正红两口子不想再整了,要想整好,投入大,跟修新房差不多,不划算。反正我那几间老屋也没人住了,就给他们算了。大龙却摇头,说他从松林坡路过时注意看了下,用不着全翻修,就把后墙推了砌成砖墙就能住人。又说自己不住可以卖了呀,就这样丢了也可惜是不是?黄显青心里一动,嘴上却说再说吧再说吧,咋好麻烦大龙兄弟?哈哈。

罗庆凯忽说明天我也要去乡上一趟,房子后天就完工了,乡上几个早说过要来祝贺的,虽是玩笑话我可不能装起不懂是不是?你明早过来坐我的摩托,捎你一程也少费好多脚板噻,呵呵!黄显青爽快地答应了。

次日一早,黄显青如约来到老腰店子路口,罗庆凯已等在那,摩托停路边在新楼前转悠着。罗庆凯见他背个背筐,笑问是要干吗去,黄显青说想买两条猪崽,过年大猪杀了腾出圈来了也好续上。罗庆凯没再接他这话茬儿,只管楼上楼下地转悠着看个没完。黄显青见他喝了笑罗汉的尿样笑兮了,就过去陪了他在已封顶的小楼上东转西看,也不由越看越欢喜。气气派派的三层小洋楼,雪白的墙壁,雕花的大阳台,临路的门面左右两边落地大玻璃墙外罩铝制圈帘门……嗬,在这远离城镇的乡下那是十几里几十里都打眼的呵!哪是早前那黑黝黝矮趴趴如老母鸡的老腰店子能比的呀!就不由把喜滋滋的亲家睃了眼,心想还是人家能干呵,一样的男人,一样的在这乡下挖泥巴脑壳,可你看人家你看人家……

上了摩托,罗庆凯叫声坐稳哈,脚下几踩踩打上火屁股冒烟飞奔起来,黄土小公路坎坷不平,就颠得厉害,偏罗庆凯正兴奋着,任是啥坡坎坑洼一律风驰电掣,就将黄显青弄得心惊肉跳。

罗庆凯是罗桥第一个骑摩托的,数年前为了店里进货方便就买了这辆“山城牌”,惹得当时周围团转所有的年轻人眼红眼绿的。

到了岔路口,罗庆凯说干脆把他送到镇上,黄显青婉谢了,说也就三五里路了,不用不用,你还是忙你的正事要紧。说着,下了车。罗庆凯一踩油门朝乡里去了,黄显青甩开大脚朝童家寺摇去。

黄显青摇到镇上,直奔猪市坝。膀子上吊着背筐猪市坝里转了半天挑了半天,买了对小猪崽。想到好久没到大姐家看过了,也该去看看,要不大姐晓得到了家门口都不进去坐坐,保险一顿好训。

大姐家就在猪市坝前头点儿,立后门口就能将猪市的繁荣尽收眼底,保不准早瞧见他了呢。

背着一对刚买的小猪崽摇到大姐家后门,见门开着,大姐坐迎门摆放的缝纫机前埋头忙活,就呵呵着打了招呼跨进门去。扯了几句家常,大姐就抱怨开了,训话就从那对刚买的小猪开始,说来说去就是说他不该再养啥猪呀鸭的,不该再舍不得那几块地,不该一个人守在乡下。黄显青也不顶嘴,一律呵呵着打马虎眼。待大姐抱怨得差不多了,才说了自己的想法。大姐是通情达理的,叹口气,也就不再说啥了。

大姐夫原来在镇上小学当校长,提前退了下来,被聘到一民办学校任教去了。侄子小宁接了父亲的班,在镇小学当老师,全家就从罗桥搬到了镇上。

一会儿,侄子小宁回来了,嘿嘿着打招呼,说舅舅来了呀,买了对猪儿哈,嘻嘻,中午就在这里干烧酒哈!说着,转身就要去买下酒菜。黄显青赶紧拦了,说不用麻烦了,我还在罗庆凯小楼工地上拴着呢,得立马赶回去。小宁就问起罗庆凯修小洋楼捎带建小平房被镇上查到的事儿,黄显青简单说了。又坐着说了会儿话,黄显青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罗桥,远远就见一对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竖罗庆凯新楼前,瞅着有点像正云和罗铃,心里一喜,快步过去见果然是正云和罗铃,就问咋跑回来了,好久到的?工地上有人就喊,黄老伯,你看哪个回来了?嗬,难怪一大早就跑镇上赶场去了,整些啥好吃的哟?罗铃却笑眯眯迎上来喊了声伯,又拿指头去碰碰背筐里猪崽,连夸好乖的猪猪。附近院子来帮工的就笑说还叫伯?该叫爸了哟,哈哈!正云听了只是笑,见爸拿了眼只是看自己,才抱怨说又买猪儿,就你一个人还养这些干啥?黄显青看一眼儿子,看一眼罗铃,越看心里越甜,就问放假了?答说放假了。罗铃检举说早放了,他跑来接我了,我们还去正浩哥那里耍了两天呢!嘻嘻!正云笑眯眯说是哥打电话让我去的,还没放假就把电话打到学校宿舍了。黄显青就问他找你干啥?正云把周围乱纷纷人扫了眼,说回去再说。

又站新楼前扯了几句,黄显青就领了正云回,罗铃自是跳梭梭跟上。

跨进门,黄显青先把两只小猪放圈里,罗铃跳梭梭跟来,站那儿同他说话。罗铃嘴甜,一个劲儿夸未来的公公能干,打个啧啧说咋拉咋,你一个人喂了正个大几只大肥猪呀?还有鸡儿鸭儿的,还锅头地头的,啧啧,厉害!超厉害!要是我爸,一个人恐怕自己肚子都喂不饱!嘻嘻!正云跟进来,撇嘴说我爸就是财迷,放着清福不享,非要一个人呆乡下。呆乡下就呆乡下呗,偏还要争强好胜,还要猪儿鸡儿的养一大群!黄显青知他定是在他哥那儿接受薰陶了,懒得同他说。三个立猪圈前扯着话儿,直到三只大猪都接受了两个小家伙才摇开。

黄显青心思,过两天把那头大猪杀了,卖一半留一半;开了春栽秧时两头半大的也可以卖了,就全换成钱;这两头小猪养到明年八九月份,正云同罗铃结婚时用,或杀或卖都正好。过日子就得会谋划,就得精打细算,如今的年轻人哪懂得这些哟。

想到明年正云和罗铃就该毕业了,一是工作的事,二是结婚的事,都是花钱的事,黄显青就轻松不起来。却不愿让儿子和罗铃看出来。坐堂屋吃烟,同两个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着,又问起正云他哥让他去县城的事儿,正云才说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让他同罗铃去玩。见老爸用疑惑的目光盯着自己,顿了顿才又说,哥说他认识了个姓曲的城里妇人,那曲老妈喜欢他们的儿子,就认了亮亮作干儿子。曲老妈的小弟在市里当着什么领导,儿子又是县委副书记,哥说我们毕业后找工作说不定能用上这层关系,就叫我们去他那耍几天,先同曲老妈熟悉一下,有个铺垫。

黄显青就连连点头,暗想看来娃儿们硬是长大了,知道咋为人处世了。要说找工作这事,我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农,还真是门都摸不着。如今找工作是天下第一难,若是真像正浩说的那样,姓曲的女人能帮把手,那就真是阿弥陀佛了!心头顿然轻松许多,就呵呵着说要给儿子和罗铃弄点好吃的,起身去灶房。罗铃却拦了,说她妈说了,一会儿一起过去吃饭的。黄显青说也好也好,反正我也不会整啥菜,那你们去吧,一会儿你们去吧,呵呵!

女儿女婿回来了,儿子回来了,黄显青一下精神起来。每天早早爬起来,虽说地里也没啥活路,灶房里有正红,罗庆凯那小洋楼也基本完工,剩下点粉刷呀啥的活儿也无须他帮忙了,可他就是愿意早早起床。田间地头转转,猪儿鸡儿侍候侍候,逗着小桃桃玩玩,那感觉就是好呵。

看来人真是个离不得人的,尤其离不得亲人。孤家寡人的日子那真的清水白菜没盐没味呵!看来也许真该好好考虑下正浩那东西让搬进城去同住的话儿呢……

这么悠闲自在地在亲情的糖水里浸泡了三四天,这天午后,罗庆凯忽跑了来,进门先冲女儿罗铃粗声大气地说,你看你!你看你!天一亮碗一丢就朝这里跑,咋说也还没过门呀,女子家家的,也不怕人家笑话!罗铃笑嘻嘻给他顶了回去,说有啥好笑的?同学间就不能串串门?哪个爱笑让他笑去!

小桃桃正同罗铃玩翻连环套儿,对罗庆凯也不熟,见了就撅嘴冲罗庆凯说,你是哪个?不许你凶我铃铃姐,出去!你出去!说着就去推罗庆凯。正云装坏,悄声说小桃桃,他是大坏人,要把你铃铃姐捉上天宫呢,咋办?小桃桃小脸蛋一扬高声说我打110!逮捕你!惹得一屋子人笑炸。

黄显青就夸罗铃懂事能干,说小桃桃现在都离不得她了,要是开学走了肯定要哭几天找几天。

扯了会儿题外话,罗庆凯就正色说乡上那几个我已同他们说好了,明天中午都要来,还有就是亲呀戚呀,周围团转的朋友呀啥的,大概三四桌吧。想让亲家和正红过去帮下忙,你们晓得,罗铃她妈老了手脚慢,灶上锅上手艺也不咋的,要替我扎起墙子哟!呵呵!

黄显青的厨艺在乡下算是可以的,附近院子有人生朝满日常请他去帮厨,亲家叫到当然不能推辞,就干脆地答应了,让正红和罗铃先过去。罗庆凯坐那儿吃了支烟,就说还要去请谁谁谁,狗撵着样去了。正红收拾了下,把孩子交待给男人炳德,就同罗铃去了。罗铃自是要扯上正云的,可黄显青想着人家大忙,正云去了又帮不啥忙,喉咙里就唔噜了声,正云看看爸脸色就没跟去。

修房造屋在乡下是大事,何况罗庆凯修的还是小洋楼,又赶在春节临近,一些欠下的人情要还,一些该走到的关系要走到,何况那次镇上查起来乡上几个说得起话的还帮了他的忙,就趁这事儿一揽子周全了。黄显青原以为乡上主要头头都要来,可到了中午才知道乡长和乡党委书记副书记都没来,罗庆凯所说的“乡上几个”指的是两个副乡长和乡镇企业办主任和一个什么所的所长。这也不容易了,能把这几位请到,也是件十分有面子的事儿。

黄显青在灶房里忙得团团转,知宾待客主要是罗庆凯和罗大龙,直到主菜基本弄妥,罗庆凯催了几次他才从灶房出来。

罗庆凯的老屋也不宽,堂屋里摆了一桌主席一桌陪席,另两桌只好摆在院坝里。罗庆凯见黄显青甩把鼻涕扯围腰擦着摇了来,忙窜门口招呼他到堂屋的主席坐了,呵呵着给他介绍这位是洪副乡长,这位是谢副乡长,这位是谁谁。黄显青对乡上的官儿都脸生,一律嘿嘿笑着点头。洪副乡长就说他后来,要罚酒三杯。谢副乡长同罗庆凯走得近些,知道黄显青同罗庆凯订了儿女亲,又知他是在灶房里忙着,就接口说不是罚,是敬,黄老伯辛苦了,理当敬你!这样的官人黄显青只远远看过,哪曾坐到一张饭桌上过?就有点紧张,手脚都找不到放处,就憨笑着喝了三杯。一桌人就都叫好,乡镇企业办主任就拍拍他肩头,说耿直!要得要得!黄显青只知道憨憨笑。

边吃边摆龙门阵,又扯酒经打酒战火,罗庆凯和罗大龙又挨着一张一张桌子敬酒。罗庆凯的三亲六戚黄显青几乎都认得,自是免不了要端了酒杯走一圈。这么闹哄哄吃着扯着,一顿午饭居然吃到了半下午。

下了桌子,坐着喝茶摆龙门阵,天南地北地吹了阵儿,黄显青就扯了罗庆凯一旁小声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了。罗庆凯哪肯依,让他吃了晚饭再走。罗大龙听了就扯起喉咙咋唬道,啥事?和尚找道士吧!伯呀,亲家了哟,你这样不是见外了吗?罗大龙也同他爸样是个粗中有细的主儿,可比他爸又多了些圆滑。他这么咋唬开来,就是让乡上几个出面留客。果不其然,洪谢二位乡领导听说他要走人都不依,洪副乡长绷了脸说我都还在这坐起,哪个敢走?谢副乡长却笑道,老伯呀,你这是替你亲家逐客了吗?你说你一抬屁股走人,我们还好意思在这坐起呀?呵呵!这一军就把老实巴交的黄显青彻底将住了,只好讷讷干笑着重又坐了。

这一坐下,就直到小半夜送走乡上几个黄显青才酒酣耳热地回到家里。

头晚酒喝多了点,次日半上午黄显青才爬起来,女婿炳德问起头天乡上都有谁来罗庆凯那儿喝酒了,黄显青只觉得头晕乎乎的,闷半天才叹道还是人家能呀,我敢说从今往后没人再找他麻烦了。

请了乡上的和三亲六戚、走得近的朋友,罗庆凯这边的事儿算是圆满告了个段落。可过了三五天,另一个亲家那边的事儿又出来了。陶炳德有个小弟炳华在巴头湾乡里酒厂跑销售,早订了亲,女方也是罗桥人,在巴头湾酒厂里当会计,选好的婚期就在这年前。眼看小弟的婚期临近了,炳德和正红就提前带着孩子回去帮忙了。亲家提前来请黄显青去帮厨,黄显青知道其实自己的厨艺也就是一般般,推辞了几句,可毕竟关系不一般,亲家一坚持也就答应了。正云不耐烦乡下应酬,恰好罗铃跑来说市里同学来电话让她去玩,就同罗铃比翼双飞跑市里玩去了。

炳华成亲的头天下午,黄显青就过去帮厨了,照旧是忙得昏天黑地。十几桌酒席扯了一院坝,吃的喝的都要从灶房里出来,好在陶家还找了个好手,加上亲家母和正红等人帮着忙活,要不他一双手哪抓得倒缰?

仪式照乡下传统进行,也不知亲家陶老伯从哪请来抬花轿,吹吹打打把新娘从巴头湾抬了来,陪嫁的衣柜电视冰箱和被子衣物等,摆了一院坝。喜庆的千响落地红鞭炮炸响时,黄显青百忙中窜出灶房看,不由想起明年正云结婚的事儿,心里就甜了,心思就远了,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灶台前忙活去了。

这么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地过着,转眼春节就到了。正浩打电话回来说今年春节不回来了,让他和正云去城里过年。黄显青听了就来气儿,忿忿说变色了变色了!才进城多久?就变修了!赚钱再重要嘛也不能根都丢了吧?气呼呼抓过罗铃手机打过去,也不知正浩那边说了些什么,说了会儿黄显青脸色就平和下来,说好吧,好吧,那就这样。收了线,正云疑惑地问大哥咋说?黄显青说咋说?反正我是不去城里过年的,要去你去吧,我自己在乡下过!罗铃乖巧,冲正云扮个鬼脸哄孩子样哄着未来的公公说,大概是说生意上的应酬走不开吧,过年过节不是正好请客送礼打通关节吗?正云说他开个小店有那么多关节要疏通呀?不过去城里过年也好,我有好几个同学在城里呢!意思竟是要丢下老爹自己跑城里去了。

黄显青嘴上说不去城里,腊月二十九还是同正云进城去了。有啥法?正红随炳德带着桃桃回了炳德父母那,正云说了是要进城过年的,难道真的自己一个人守个空房子过年呀?

正浩两口子也真有办法,天天让他抱着小亮亮陶陶然,居然学会了把尿和不少新儿歌。小孙子是个粘人的宝,过完年黄显青几次想回罗桥乡下,都抬不动腿,一晃过了正月十五,想着乡下屋里地里许多事儿,才恋恋不舍回去了。

六、惊蛰 春分

有了正红和炳德在,回到水井湾院头老屋倒也不觉得冷清了,只是小桃桃留在她爷爷奶奶那,少了许多乐趣。挂念着猪儿鸡儿兔儿,进门水没喝一口便钻猪圈去看,见大小猪儿都好好的,鸡呵兔呵也都好好的,才算放了心。

在城里呆了半个多月,让黄显青一直牵肠挂肚的除了屋里还有地里,吃过夜饭,照旧背了手顺着田间小路晃去。

正月里来是新春,乡下人多还沉浸在年节浓浓的气氛里,门框上的大红对联仍红火着,娃们还时不时点燃几个鞭炮炸出一串惊叫,走亲戚的乡人仍穿着簇新的衣裳走在乡径上。地里呢,也仿佛在过节。真是奇了,到城里打一晃,还不到二十天呢,这山呀水呀地呀田呀都显是变了,变乖了变年轻了,变得生气勃勃了。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院头地边,桃呵李呵都窜出了红红白白的花骨朵了,蜂儿蝶儿闹哄哄在菜花里、在桃李枝头飞来飞去。燕子也回来了,同了山麻雀呀水鸦雀呀喳喳着吵吵着在院前屋后,在竹林间松林里飞呵绕呵,舞呵蹈呵。它们像一些快乐的精灵,在田野上轻歌漫舞,渲染着人间的欢乐。

这一切黄显青是太熟悉了,这里的每一块田每块地,每座山包每一片林子每一座院落,每条小路和根本不是路但却能通往你要去的地头的田坎地边,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是今天看来却都有些新的不太熟悉的地方,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惊喜。是呵,这乍看去仿佛年年如此的景致,细看确是年年翻新。比如松林坡的林子显是比前些年密实多了,比如巴头湾山脚的地这两年没人种了,巴头湾崖子下又起了两座洋楼,那是酒厂的厂房;还有,你看这地里,种的东西也同以往不太一样了呢,麦子和包谷高粱的品种不一样了,田里的水稻品种也变了,都换上了高产的;用农药的也多了惯了,抓把土闻闻都能闻到一股子农药味儿;还有,这地呀田呀的主儿也变了不少呢,那边那几块地本来是郑三伯承包的,家里壮劳力出去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没人种了就转给顾麻子了;这两块田以前是我家承包的,后来甩给了炳德,炳德又甩给了别人……现在年轻一代都没心思种地了,都一门心思往外跑,今后谁还来种地种田呵……

黄显青的心思忽就溜到那块老心结上去了,就忧忧地叹气,心情忽就暗下来,山明水秀的景致也仿佛顿然失色了。就觉得城市像个巨大的花花绿绿的怪兽,把乡村一切好的都吸嘴里了,粮食、疏菜、水果、花草、树木,还有好的男人女人……

转到罗桥,看了看小河边上自己家那几块地,见麦子也是长得绿油油,心想真是人勤地不懒,只有地不会负了庄稼人。

照旧转到罗庆凯腰店子卖闲眼,嗬,旧貌变新颜的腰店子热闹非凡。大红对联竟然贴了四幅,店里商品品种也多了好些,店前又支了块门板专卖鞭炮;已打上水泥的门口坝子,摆了几张小木桌,十数个老头在吃茶打牌;旁边又聚了几个卖甘蔗和沙胡豆的;一群半矬子娃在玩陀螺放鞭炮,几个十七八的小伙在坝子边划甘蔗;又有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姑娘媳妇店儿里转着看新进的货色,或是相搂了立门口悄声摆龙门阵、卖闲眼。

见黄显青摇拢,就有人扯起喉咙开玩笑,说黄老伯,你还回来干锤子呀,城头多安逸,青石板都要开花,干脆把铺盖圈起搬正浩那当烧火老头儿算毬!众人就哄笑。又有人附和道是呀,你老辈子真是有福不会享,几间破屋几块老地有啥舍不下的?有个当老板的儿几请几请还不去,硬是想把你水井湾那几间破屋坐成金銮殿呀?众人又笑。黄显青嘴笨心眼却活,知道不接嘴最好,一接嘴这帮家伙越说越上劲,含糊吱唔几句也就敷衍了。

立旁边看了会儿老头们打牌,眼睛掉向划甘蔗的几个小伙,见上院的钱二牛立土坎上,拿了刀子在甘蔗头上几点点,看准了猛地一刀下去,人随之跳下,以为准能一刀划通,叫了声好,哪知却只是花架子,刀子在那根甘蔗上走了三分之一就走偏了,只得了截甘蔗稍儿。想起自己当小伙时同人比赛这个,像这样直的甘蔗十有八九一刀到底。就有些手痒,却碍着年岁和体面,摇摇头跨进店儿。

罗庆凯正起劲地向一个妇人推荐他新进的女靴,见黄显青跨进来就点头说亲家回来了呀,咋不多耍几天?黄显青点点头,笑说红火哟!生意好哈?又问正云在你们那哈?吃饭都不长了点不懂事,叫他滚回来!罗庆凯笑说嗯,从市里回来就呆我那儿。又正色道,咋说话的?他也是我半个儿嘛!可不是我鼓捣的哟,他愿意更亲哪个是他的自己的事哟,哈哈!

扯了会儿闲话,罗庆凯忽压低嗓门说,亲家呀,那个事怕是干不成哟,头前我同两个娃商量了下,都不同意按原来你我商量的时间办呢,说是咋也得等到年底才结婚哟!黄显青脸一黑,说由不得他!哼,这么大的事儿咋能说变就变?

他之所以在城里呆不住,除了牵挂着地里屋里,还有一条就是正云。眼看又要开学了,他得同正云好好谈谈他的婚姻大事。可这变起瞬间,他咋能不来气儿?

岂料罗庆凯闷了小会,却正色道,我想过了,两个娃说得有道理呢,娃们主要是怕影响前程,说是得等工作有了着落,上个半年的班再说。我觉得对,往后推推也好,推到年底或是来年春上都要得……

黄显青心思原本是怕毕业后环境变了这门亲事也起变化,一出校门还不长了翅儿样飞呵闯呵?要是找工作时又没找到一起,天各一方,那长得开花开朵的罗铃不知有多少蜂儿蝶儿绕着转,还能保证是你黄家的媳妇?所以此前他极力主张一毕业就把两个娃的婚事办了,说是找工作时也有理由找到一起。现在听罗庆凯的意思竟是顺从了娃们的主张,疑心这外粗内细的亲家是不是有其他心思,心里不快,却又知道他根本无法说服罗庆凯,何况还有两个娃。肚里打着算盘,点了烟抽,闷了好一阵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推到年底也好,反正如今是不兴包办了,娃们的脚杆也长硬了,他们不情愿总不成绑起拜堂呵,嘿嘿!

话虽是这么说,却暗想等晚上正云那瓜娃子回来看老子咋收拾他,哼,个猪脑壳!

心里堵得慌,就没了好兴致,便给罗庆凯等人打个招呼回了。

黄显青一心等着正云回来要好好臭训他一顿,可左等不回右等不回,就烦躁,关了电视搬根小板凳门口坐了吃烟。一杆烟吃完,仍是没回来,嘟哝着骂了句正说进屋躺会儿,一条黑黝黝人影就晃了来,远远喊了声爸。黄显青喉咙里唔了声,跨进屋开了灯。待正云漱完口,端了盆水蹲门口洗脸,他就念叨开了,说正云缺心眼,又憨又笨;说莫看现今罗铃那妹子天天同你粘一块儿,可要是毕业后各在一方,遇到条件比你好的进攻上去,保不准她就是别人的人了;说你在罗桥周围团转打听下子,罗庆凯家日子越过越兴旺,那罗铃又长得花红柳绿的,想攀这门亲的多的是,老子还担心人家悔婚呢,你倒好,憨痴痴自己把话把子送上去……

正云早摸清了老爸的脾气,管他怎么念叨只当耳旁风。实在让念叨烦了,就去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得老大,盯了荧屏全不理会。

黄显青是抱定了主意要谈的,也不管,该说的话照说,吃着烟零零碎碎数落着,咳呛着,又时不时喊着名字强调下要点。正云两眼盯着电视,时不时随了剧情或笑或急,实在问急了只是点头说是是是,晓得了。

又这么念叨了几天,正云就该回学校了。看到儿子收拾行囊,黄显青又忍不住念叨起来,正云照旧含糊支唔,不正面接仗。到儿子挎着背包出了门,立坝子边目送儿子走远,黄显青长叹一声,摇摇头回走,心知儿子长大了,不会啥都听他这个当父亲的了。

儿子走了,没几天女儿女婿也走了,又去新疆那边打工了。只是听了黄显青的劝,把小桃桃留下了,虽是丢给了炳德娘,到底离得近,黄显青这个外公啥时想看吃支烟的功夫就到。

转眼到了春耕,村人都大忙起来,育菜秧栽菜呵,给麦子浇粪水呵,种瓜种豆呵,平整秧田呵,犁田耙田呵……黄显青也照旧旋了进去。

正浩到底大些,晓得心痛老人了,提前打电话到罗庆凯腰店子,让他把地给别人种算了。说现今农产品越来越不值钱,累死累活图啥哟?要实在想种就把小河边那两小块地留下吧,只当活动下筋骨。罗庆凯把这话转告他,呵呵笑说还是正浩有见识呀,不枉自在城里泡了那样久,他是让老亲家你把种地当练太极呢!黄显青哼一鼻子,气恨恨道,说得轻巧,当根灯草!他懂啥?

这几天黄显青大忙,又要挑粪水浇麦地,又要种菜栽菜,还要栽高粱包谷。忙虽是忙,可忙着他反觉得充实。高粱秧子是炳德弟娃送过来的,还顺便帮他栽了半天高粱秧。黄显青看他弯着腰麻利地栽着高粱,不一会儿就跑他前头老远了,就摇头,心想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呵,老了老了……看来娃们的话也是不错呢,这地迟早怕是要丢给别人了呢,再过几年真的老得干不动了,这地就只好让给人家了……

七、芒种夏至

啥毛病呵,这天气是真热呵,热得怪道,热得不近情理。唔,听正云和罗铃那两个书生说,这叫啥德尔尼诺气候……啥叫德尔尼诺气候?兴许就像前些年闹那个啥非典样……唉,怪道怪道,连天气也让非典了……

热是热,可麦子呵高粱包谷呵就喜这样的热。再过个一阵就该割麦子高粱掰包谷了,只要老天这样稳起,不要起大风落大雨,今年的收成就算铁打铁了。

这天傍晚,黄显清老伯照旧独自背了手叼着烟在田野间转悠。现今的田野比开年那阵又是一番景象了,地里田里,沟里坡上,举眼一望到处都热闹着庄稼,绿的绿来黄的黄,看着就叫人来精神呀!

摇到松林坡对面自己那几大块麦地,他顺手捋棵麦穗,摊掌心拿指头拨拉着细看,一缕清新的麦香,从掌心、从地里、从望不到边的成熟的田野里漶漫开来,混合着对面松林坡树林的气息,混合着高粱呀包谷呀水稻呀还有其他作物和田坎土边的桑树呀杂树野草呀的味儿,将他浸了泡了包围了,他看呵看呵眼角就有了笑纹,像欣赏真正的艺术品。

是呵,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头年侄子小宁带着一群镇上的学生娃来这写生,拿了纸笔对着巴头湾那挂瀑布,对着巴岩寨和罗桥那古老的石桥画呵描呵,说是那都叫艺术。啥叫艺术?他不懂,可他猜想那都是吃了饭闲得没事了捣弄的玩艺儿,他们哪知真正的艺术品就是这最普通的、上天赐予人和其他生灵的口粮。就是这些麦穗儿稻穗儿,还有高粱、包谷、豆豆果果。没见这每穗每一粒都是那么漂亮,那么完美,那么神奇,最好的巧手工匠也雕刻不出的呵!

得让正浩正云到时回来帮一把,割麦子时可是大忙时候,就我一个老头子那是绝对弄不转了。唔,还得请两个人帮一把,可那时都忙,请哪个都不好请呵……得杀条猪儿,正浩回来肯定是一大家子,正云同罗铃是穿连裆裤的,还要请人,活路又重,伙食可不能对付……

黄显青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像一个巡视员,兴致盎然地巡视着自己的乡村,一路摇来一路陶然,一路摇来一路盘算,盘算着地里的收成,盘算着下一轮怎样收拾打扮他熟悉的舍不下离不得的土地……

他将那麦穗在掌心里搓了搓,然后将麦壳儿吹掉,丢嘴里细细地嚼着品着,摇到地头个土坎坐下来,点了烟吃。接着寻思请谁来帮忙的事儿,把两个儿子叫回来的事儿。唉,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可儿子们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不再像小时那样他可以说一不二了。弟兄两像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反对他当留守老头,地里播呀收呀忙不过来时,一起推托搪塞。是呵,儿女们对他的土地、对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土地是越来越没感情了,越来越疏远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他又想起那年刚分了土地,他带着儿子女儿欢天喜连夜赶到地里,去看他们家的承包地,一起立地里指手画脚说呵笑呵,谋划这里该种啥那里该种啥的事儿……

那时,儿女们对土地是多么热爱多么看重呵,这才十来年吧,咋就这样了呢?

事实证明黄显青的担忧并非多余,他电话里刚吐出那意思,正浩那边果然就推托,说怕是回来不成,一会儿说生意上走不开,一会儿说小亮亮最近老生病,乡下蚊子又多,回来害怕越弄越老火。正云呢,更干脆,说是他在外头实习,没法回来。大的小的都让他往后别种地,种了还是个麻烦。听听,这叫啥话?当场把他气昏!

季节不等人,转眼麦子熟了,黄了,焦了,黄显青就着急上火了。想了想,还是请人帮忙吧。找到下院的郑三叔和曲剑能,人家一听明白就推托了,说是好不容易才请了几天假,几把抓完自己地里就要赶回打工的工地去。想让显跃过来帮把手,可跨进表叔公家,见表叔公躺在床上吼吼的喘,显跃和婆娘围着转个不停,显见是不行了,哪还张得了嘴?请这个请不动,请那个那个忙,转罗桥腰店子同罗庆凯商议,罗庆凯一语道破天机,说是你还以为能像早年样只管吃喝就能请人帮忙了?现今除了管伙食还得每天给工钱!

要给工钱?这可不是一向精打细算过日子的黄显青能接受的。就嘟哝说算了,那就算了,还是自己干吧,算了嘿嘿!说罢,咚咚赶回去抓起镰刀下地,一头扎麦地里独自割。

可割了两天,小河边那几块地还没收割完呢,腰也疼腿也疼了。要命的是不只是要割,还得往回搬,还得烧锅做饭,还得侍候猪儿鸡儿,放下这样拿起那样,忙得像打仗。要命的是得抢时间,天天红火大太阳烤着,麦粒儿都晒蹦出来了。还有成群的山麻雀,别人的地里收割完了,顺理成章地全飞你地里,黑压压落下了一片,哄地再飞走你地里多半就只剩了空壳儿了。更怕的是变天,突然乌风暴雨地来你一下子,眼看到手的收成就全泡汤了!黄显青就着急上火了,一个人没白没黑的抢收呵!一个人地里屋里的忙活呵!吃过夜饭别人都歇下了,他还要去地里把割下的麦子往回搬。吭吃吭吃搬回来,浑身大汗,几天下来胳膊上脖子上腿上全让麦芒扎得又红又痒。搬回麦子,赶忙钻灶房,烧锅做饭。自己可以糊弄,可他就是不肯糊弄畜牲。把猪儿喂了,他才能烧锅水提后门茅坑边洗个澡,洗完澡才能坐下来舒舒服服吃支烟。可每到这时人早累散了架了……

留守老头黄显青就这样一个人收割,一个人往家搬,一个人屋里地里起早贪黑挥汗如雨,在盛夏金色的田野里像只辛勤的工蜂样劳作着。此时于他来说,收割已不全是为了把成熟的庄稼变为实实在在的收成,而是为了憋在胸中那口气,为了对种子和庄稼的承诺。

忙完了小河边的地又割松林坡对面更大的几块地。可是刚在松林坡对面地里割了半天麦就出事了。他的夸父追日般的悲壮收割只得收场。

这天傍晚,他贪黑干了阵儿,想着圈里猪儿怕是饿得乱拱乱叫了,才收拾割下的麦子,用篾条捆起来,开始往回挑。挑到自己家老房头上房檐下放了,头几天割下的麦捆儿都堆房檐一下。他盘算先抢收回来,待村上的脱粒机稍忙过来点儿再说,可挑了两趟,挑第三趟回来时力气用完了,天又黑,肚里又饿,脚下一飘竟就摔田里了!

倔强了大半辈子的黄显青老伯这一摔就倒床了,浑身疼,发热发冷,腿上的伤也疼,挣扎着起来去侍候猪儿,到弄完了转来都险些摔倒。扶着墙壁桌椅重新回到卧房,塌山样往床上一倒,不禁悲从中来。

可他不愿声张,也没太把这当回事儿,心想睡一觉明天早上醒来幸许就好了。哪想次日反更加沉重了,咬牙起来侍候猪儿鸡儿都力不从心,就开了门,招手让隔壁的胡大婆过来,说大婆呀,你替我看看,给老子,我这是咋个了?大婆摸摸他额头,惊叫道天呀天,你这个犟老头真是,烫得都烧得开锅水了还硬撑着,快快快,快去乡医院呀!说着,就打发自己小儿子去腰店子喊罗庆凯。

罗庆凯赶来,看了看问了问,就埋怨开了,说忙不过来也不吱个声,显见是把他当外人了;说他是自作自受,都是逞强好胜的结果。埋怨着安排人去乡上叫医生。

黄显青目光在罗庆凯和邻人们脸上扫了扫,想努力笑笑,却笑不出来,感激又悲伤。罗庆凯问,你一个人硬是把地里的麦子都割下搬回来了?黄显青摇摇头;罗庆凯问你能哈,一个人当一家人使哈,明年还种不种呵?黄显青点点头。罗庆凯就生气了,呼地站起身道,你呀你呀,你这犟拐拐就是个受累的命!乡下的草都比城里的花好看,乡下的水都比城里的糖还甜,在城里耍起你骨头骨节都要发痒是不是?黄显青就又点点头,还努力笑了笑。居然!

罗庆凯又骂正浩正云,嚷嚷说要马上去店里打电话把两个吼回来,黄显青赶忙拦了,挣扎着说算了,不要让娃们担心了,能回来早回来了。说他这病其实也不算啥病,就是累着了点,吃点药打两针也就好了。罗庆凯就又问那你地里的活路呢,就这样甩下了?要不要我找几个人……黄显青就点点头,说只好这样了,这不是收几箩筐麦子的事,要对老地对老天讲信用呵!粮食都是土地和老天对你我种地人的回报恩赐呀,怎能丢地里任它烂掉……

后来的事就全都是罗庆凯替他支应着了。乡下现今劳力都紧得很,少壮打工去,收禾老与姑。少数打工离得近些的,回来也就是十来天,自己家地里田里还忙不过来谁肯替你帮工?可罗庆凯有的是办法,他找到大儿子罗大龙,硬是让大龙从工地上抽了几个壮劳力来罗桥。可罗庆凯不支持他继续当留守老头,说是工地上忙,把该收的收了,工地上来的人就大多走了,只两个多留了一天,把小河边那地给种了高粱和红苕。

黄显青瞒着儿女,过了阵还是让儿女们知道他摔着了的事,可那都是事情过去好久了,不用说正浩正云还有远在新疆的正红都打电话回来,好一阵埋怨,免不了旧话重提让他丢下水井湾老屋和那几块承包地进城去。黄显青也不同儿女们较真,知道儿女们都是一片孝心。可他主意正,才不会因摔了病了就没了主张,病一好一切又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松林坡对面那几大块地因误了季节,他不甘心,叫上炳华和显跃帮着全补种了高粱。心想迟是迟了些,能收多少是多少吧。让那么好的地荒着,那是罪过呵!

高粱红苕都是懒庄稼,少费了不少力,可他仍是愈来愈感到力不从心。岁数不饶人,自从摔了那跤病了那场,这老身体就像这老屋是越来越不行了,稍动一动累一点就这痛那痛,就咳就头昏。最是那条老伤腿天气一变就疼,用了点力也疼,有时啥也没干也隐隐作疼。莫名其妙!

这天傍晚,黄显青照旧叼着纸烟田野里转悠,摇到松林坡,见到座新坟,上头纸幡纸钱依然,他知道那儿躺着表叔公。表叔公在他病得昏天黑地那阵已悄然离开了人世,像一粒种子种入了大地。表叔公他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收收种种的繁忙季节离开呢?是了,他选择这繁忙的季节显然用意深远,这繁忙就是兴旺就是乡下人生生世世的盼想的希望呵!表叔公他是带着乡村的希望离去的。人啦,其实都是土地里长出来的,像一粒种子从这片土地抽芽吐瓣地长出来,长成人,然后慢慢老去,慢慢离去,再回到这片土地,化作这土地的一把灰、一撮泥。再过些年,不用多少年,自己也会像表叔公样,像祖祖辈辈的庄稼人样,在某个夏天或是冬天,悄然种入这片土地,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摇篮样回到这片故乡的土地……

摇到松林坡对面那片高粱地,他觉得有些累了,在地边坐下来竭息。瞅着落照下熟悉的田野和田野间那些熟悉的小径,他仿佛看到了从孩童一步步走过来的自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土改时分地和公社时把地收一块儿,再后来搞承包又把地分下来的幕幕情景,就又想起那年承包地刚到户时他带着儿女们欢天喜地跑地里查看的事儿,又想起自己同正浩正云他们差不多大时,同那头大牯牛较劲儿的事儿。可他没觉得荒唐,反沾沾自喜。

那年他才二十二三,一天队里的大牯牛在田里发了癫,拖着犁头从田地跑上来,东冲西闯,一坡干活的人都不敢靠近。是他毛头小伙天不怕地不怕,冲上去抓了牛绳,让那牛在大腿上狠狠顶了一角,拖了半个坡他发着狠都没松手。那血呵,染红了他裤子染红了一地麦苗一地的野草……

可现今是不行了,老了,呵呵!好汉不提当年勇,就这么过吧,就这么过吧……你说这人真是不经老哈,罗桥还是当年的青石条罗桥,小河还是当年那清清瘦瘦的小河,可人却老了,不服老也不行了。唔,只有这地呀田呀山呀水呀是不老的,年年过去年年新,一茬庄稼收了又一茬长出来。人就像地里长出的庄稼,一茬一茬一代一代轮番过活着……

黄显青老汉就这么固执地坚守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五六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离开他的故乡他的土地。只是后来他稍稍作了让步,把松林坡对面那几大块地转让给人种了。有啥法呢,儿女们一个劲儿地反对,且管你种也好收也好再没工夫回来帮他了。两个儿子都是土地的叛徒,按乡下人的说法却是都出息了,正浩生意做大了,早不再是天天坐小店里巴望顾客光临的小商铺老板了,依托数百里外全国闻名的酒企搞起了专卖,连锁店开到省内外十多个城市。正云呢,同罗铃结婚后在镇上安了家,先还时不时回来看看,后来同罗铃先后调了市里,再后来又下到邻县当副乡长、乡长、副镇长,哪还有空回来?

大女子正红和女婿炳德没有照他的想法搬水井湾老屋来同他一起过,而是在松林坡他们自己那破房地基上重新修了栋一楼一底的小楼。这几年乡下修楼的慢慢多了,早不像罗庆凯修商店小楼时那样轰动了,举眼一看,东西南北总有些大大小小的楼房亮那儿,且一律的规规正正,一律的气气派派。

固执倔强的留守老汉黄显青先还独自坚守在水井湾院头老屋里,说是住不惯楼房。可后来经不住儿女们好劝歹劝,还是搬正红那儿去了。

正红这两年不再出去打工了,就是小楼修起的第二年吧,小桃桃大病了场,把正红吓着了,后来孩子又上学了,想着把孩子培养成才比啥都重要,就没再出去。

又过了两年,女婿炳德在外面耐不住寂寞了,有了女人了,正红同他闹了几场就离了。气得黄显青大骂,打工打工,丢了老公!

这天,已经老得腰弯背驼的黄显青老汉吃过夜饭,正说要照旧去田地间转悠转悠呢,刚走院头就听罗桥腰店子那儿闹翻了天,抬了眼望过去,见一辆乌黑发亮的轿车停在店子前公路上,又听好像有人在喊自己。就咕哝着哪个这样牛皮呵,就是镇上县上的官儿来了又关我啥事?未必还要本老爷子去迎接他呀……絮絮叨叨念着顺小路摇到早已改造好的公路口,就听有人叫了声爸,举了昏花老眼一看,才见是正浩两口子和老婆儿玉淑回来了。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飞快地跑过来抱了他腿叫爷爷,竟是小孙子亮亮!因了那年让他单独收割的事他斗气再没进城去过正浩那儿,转眼孙子都这样大了。把他激动得白胡子乱抖,想抱起孙子亲热亲热,试了试竟没抱起来。

住了一夜,正浩两口子就带着亮亮走了。大人生意忙,孩子要上学,都不能耽搁的。这些后人都成了乡下的过客了,只是老得已然萎缩的老婆子玉淑留下了,说是再不离开乡下了。兴许这就叫叶落归根吧。可儿子们的根呢?到儿子们老了那会儿,他们会想到罗桥乡下是他们的根吗?黄显青老汉想着,叹口气摇了摇头。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