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边的碎日子
海飞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爱上了江南的井。江南多水,也多井,我所居住的丹桂房,就有许多井。父亲说,我们也打一口井吧。在我现在的记忆里,父亲的话音刚落,院子里除了枣树以外,就多了一口井。可惜井水是微咸的那种,我突然想,人为什么把地球钻那么多的小孔,是不是为了让它透透气。
许多人家都打了井,许多人家就有了井边的碎日子。当然村里公用的几口井边,仍会聚满许多女人。她们像新闻发布官一样播报着村子里谁家的羊又生产了,谁家的牛真是懒惰,谁家茶园里的茶树绽了绿芽,谁家的春蚕又白又胖吃起桑叶的声音像是下了场雨,当然还会有男人女人的事夹在其中。新嫁来的小媳妇,微笑着红着脸听着这些男女之事,再过几年,她也会像她们一样,毫无顾忌地掀起上衣给孩子喂奶,大声地在井台边笑谈这些事情。我喜欢坐在井边,看哪个女人需要我帮忙拧干被单里的水分时,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就像冲上前线一样。然后凉凉的水掉下来掉下来,打湿你的裤子。那些流淌着的水,像是无数条无孔不入的蛇,钻来钻去,钻进你的脚趾缝,痒痒的,感觉真好。
那时候我想,有一天我娶了妻,我的妻会不会也在井台边开始她琐琐碎碎的人生。我想一定会的。父亲张罗着盖房子的时候,我就想有一天我娶妻,是不是会在院子里掀开走下轿子的妻的盖头。结果这些都没有发生,我住到了一座城里,城里没有水井,有的是弥漫着漂白粉和水管味道的自来水。我也没有住在自家院子里,养一条狗两头猪三只鸡或其他什么的,我的工作是不断地码字,然后拿这些字去换面包。但我仍然无比热爱着水井,我以为水井真是奇怪的东西,那里面的水怎么会流不完呢。
丹桂房早就通了自来水,我记得那是一九八三年的春天,一条条管子像一根根肠子一样,把整个村庄变成了一个动物,而自来水是动物身上的器官。一口井被埋了,另一口井也被埋了,父亲也埋了院里那口井,他在井上盖上一块板,然后盖上水泥。那时候我的心痛了一下,我想地球一定少了一个喘气的地方。父亲经常坐在院子里,我知道他坐的地方其实就是一口井。父亲坐在井上的姿势,像一个落寞的小商人。我对父亲说,村子里不可以没有井的,没有井的村子不叫村子。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前老是浮起梁山伯与祝英台井里照镜的样子。我总是想,如果是在清朝和明朝,那么井台边最容易发生的,就是才子和佳人的故事。
井还没有被大规模掩埋掉以前,一个女人投到了井里,这个女人生了一种治不好的病,她的丈夫抱着院子里的一棵树哭得死去活来,好像要和那棵无辜的树决斗一样。就有许多女人劝,说那是一种解脱。我站在院门外,看那个经常在井台边讲笑话的女人,突然在这个世界消失。我的心中莫名伤感,而那口井,因了那女人跳井的缘故,不再有人喝那里面的水,井水只做洗衣用。现在那口井还在,是村里仅存的几口井之一。那天我特意停下步子看那口井里自己的倒影在一晃一晃,突然想,井里的人影,一定也是有生命的。
有一天我坐在了井台边,数那些细细碎碎的日子,才看到,那么多的日子,都与井与水有着莫大的关联。井水荡漾着一种绿意,井水是有生命的,你把那水捞起来时,它活蹦乱跳,像一只调皮的青蛙一样。那一天我回到了丹桂房,去看了看仅存的几口水井。看看井,就像看到了一大把从前。那些往日井台边的女人们,都快成了奶奶外婆辈,她们一定忘记了自己在井台边洗衣淘米的姿势。
那一天在我们自己家的院子里,我又看到父亲一不小心坐在了原来的那口井上。我对他说不要坐在那里,井也会痛的。父亲说,我想把井重新挖出来,然后砌一个井台,夏天的时候就让井水流遍院子。我想,那样的话我会常领着我两岁多的女儿田田,去乡下让她看看井的模样。告诉她井边什么都没有,但是曾经有过那么多的碎日子,像一地的野花。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爱上了江南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