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在滨江路,假使元稹遇见巫姑

 张潜 /文 

01

夜已深,寒风逼人,整条道路毫无保留地属于我一个人,透出略略显得张狂的宽敞。失去了追逐的目标和炫耀的条件,自然走丢了隐藏的理由,滨江路的袒胸露腹,适合夜深人静。一盏接一盏的路灯依然闪耀着,她们是黑暗的终极杀手,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漆黑就会穷凶极恶地卷土重来。
滨江路夜景
巫山的滨江路并非傍着江水这样简单,顺着长江和大宁河铺展得平平坦坦,紧连着货运码头、客运码头和旅游码头。杨柳应该和这青山绿水很相宜了,但似乎巫山人不喜离别,所以对栽植的杨柳树毫不留情,捋叶折枝还嫌不够,索性剥皮挖根。重新栽植了南方的榕树之后,离愁的恐惧才消散了。一棵棵树虽同时栽种,十多年之后的成就大不一样,有的英姿勃发,一派蓊蓊郁郁的景象;有的蔫头蔫脑,挣扎在温饱线上。弯腰观察一下,都是土壤的原因,越厚实越肥沃,长得就越葱茏越健硕。哗啦啦摇曳的榕树告诉行色匆匆的过客,根伸展得深沉且悠长的,生命才有深度和长度。
浩浩荡荡的一湖碧水不盈不亏,从峡口挤来的风,总要吹皱湖面,泛起微微的波澜,才能证明无形的存在。水的柔情与缠绵,衬托着岸的冷静和从容。银杏那金子一般的落叶,一会儿亲吻岸边的岩石,一会儿在浪的峰谷之间跌宕,写出一首首反复吟诵的情诗。淡蓝色、浅紫色、弱红色、青绿色,隐隐约约在湖面闪烁。夜钓者是一个苦口婆心的教育家,不断地重复“愿者上钩”的人生哲理。他们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不惧酷暑也不怕寒冬,不拒绝白昼也不错过黑夜,手里的游丝是同湖水交流的唯一方式,每一次颤动都逃不过手掌和眼睛。一些垂钓者并不在乎结果,孤独悠然地享受着过程。熙熙攘攘的世界,同这深不可测的湖水没什么两样,辛勤的耕耘,未必有丰硕的果实。我的邻居有次钓上来一条二十多斤的家伙,兴冲冲地称了重量,量了尺寸,还拍了一张合影,果断地让这个贪吃的家伙,回到了任意遨游的天堂。对敢于放弃的,我总是充满深深的敬意。

02

路灯刻意造型为“山”字,上举的两条胳膊,如一个修长的巨人伸伸懒腰,做出长长的呼吸。青石栏杆上,浅浅而粗糙地刻写着“巫”字。一块绿底白字的木板,无助地依靠着冰凉的栏杆,饱满遒劲的四个字,对着空旷寂静的时间和空间,发出了无助凄凉的呐喊:你在哪儿?
我被这绿色和白色的对比惊呆了,被这勇敢的直白和简单拨动了心弦。
滨江路2009年的模样
你是谁?你在哪儿?
你又是谁?为什么要把浓缩得不可能再加工的文字,扔在接近冰点的夜色中?
峡口长江大桥的霓虹灯舞动着龙、云彩和怒放的红叶,南陵古道的太阳能路灯书写着直达云霄的“天”字。她们联手在有限的湖面上,盗版“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诗意。近岸的湖面跳动着粼粼的碎光,远处却是不可预见的深沉。这是谁的呼喊和求助,激荡起漫天浓厚的雾霾?

03

你是屈原吗?你可曾听到《山鬼》的呼喊。你清瘦深邃,高昂着头,把天问得哑口无言,把地问得沉闷不语,把王问得心慌意乱。你终身一跃,变幻为一朵来自汨罗江的浪花,一颗来自洪荒之外的星辰,一首来自三峡之巅的诗歌。
你是李白吗?你可曾听到《古风》的寻找。你衣袂飘飘,闪烁着眼。你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感叹千年不曾褪色;你说“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这壮阔至今无人企及;你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畅快和愉悦,即使坐上高铁,也无法追赶。
你是刘禹锡吗?你可曾听到《竹枝》的企盼。你眉目舒展,抚摸着心。一次次无辜的流放和贬谪,已让你饱受折磨;一棵棵“尽是刘郎去后栽”的桃树,已让你感到窒息。你虽身在夔州,心已飞到巫山,被民众持竹踏歌的习俗所陶醉,潜心效仿当年屈原采风创作《九歌》,学习、整理并改编乡野民歌,《竹枝词》一出,轰动大唐诗坛,成为千古佳话。
杜甫塑像
你应该是元稹,因为我们时常挂念你。忧郁内敛的你,神采飞扬的你,捶胸顿足的你,手舞足蹈的你。你用《莺莺传》书写了青春稚嫩的一见钟情,你用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书写了困顿失意的刻骨铭心,你用“巫峡朝云起,荆王安在哉”书写了世事变幻的白云苍狗。请记住公元821年,这是巫山、三峡乃至华夏之幸,因为在此前后,白居易、刘禹锡和元稹相继来到巫山,留下了字字珠玑的瑰丽诗篇。元大才子,你胸中的“海”可能波涛连天,你心中的“水”理应晶莹剔透,你眼中的“山”更加葱茏繁茂,你梦中的“云”时时挥之不去,你梦中的“花”必须永不凋萎。
哦,我想远了,你可能只是一名普通的凡夫俗子,一名被红尘淹没、受感情拖累的草根。你平凡但不平淡,你卑微但不卑贱。难怪大家宁愿这木牌在寒冷里消瘦,不忍心将之收捡或者扔到湖中。包裹着秘色诱惑的呼喊,不会轻易随波漂流。

04

元稹背江而立,奔驰的车流、长跑的锻炼者和正在接受祝福的新娘,逃不过他不惑的眼睛。然而他一直静静地阅读着《神女赋》,把二百七十七个字的每一笔都拆散,然后重新组合,一不留神就有几个偏旁部首消散在浩浩的江风中。起步不凡的神女大道高高耸立,遮挡了视线,却没法阻止他一睹神女芳容的终极渴望。其实如果错一下位,或者重新调整一下角度,元稹就会看见巫姑。要真那样,不知他会不会把崔莺莺刻画得更为丰满和性感,更为刚烈和刁蛮?
巫姑的一颦一笑都流淌着野性,同这一座在寂静里埋头思索的城市极不匹配,同这一湖装满了翡翠钻石的绿水产生了疏离,也同这一条热胀冷缩的道路形成了反差。她顽皮地将两条玉腿,斜斜地搭在芝麻灰的岩石上,毫无顾忌地让一对硕大的乳房袒露在外。她的腹部光滑富有弹性,生命的种子还不曾有过打扰。她的脸庞娇嫩而自然,没碰过手术刀,也没注射过玻尿酸,甚至没涂抹过防晒霜和保湿水。她没考虑遮掩和隐瞒,因为她不知道羞涩和畏惧,干脆用天然来对抗自然,用纯真来抵御写真,用随性来书写人性。
巫姑强悍骄傲的美让现代人佯装害羞,不敢在众人面前正大光明地观看,仿佛仔细端详就成了亵渎。在巫姑面前,生理健康欲望饱满的男人会怦然心动,拼命减肥骨瘦如柴的女人会自惭形秽。巫姑不需要直播带货,更不需要虚假的商业流量,美得淡定坦然,美得健康旺盛,美得纯洁优雅。巫姑不拒绝无数双形态迥异的手,一遍遍在小腹、乳房和脸颊上抚摸,更不会在夜深俱寂时阻拦我静静地欣赏。她曾经洁净的皮肤,白中带灰,灰中有黑,黑中发亮。调皮的巫姑对我眨眨眼,好像在说:我生来就是这样,所以活起来就是这样。
滨江路的烟火气
五千年前,有这样一位精灵活跃在巫山连绵的山岭之间。她和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等师兄弟们一起,常年在这里忙忙碌碌地采摘药物,快活悠然地享受生活。广袤险峻的巫山山脉,提供了灵芝、麝香、丹砂等名贵药材,还有人类必需的,最原始最重要的补充微量元素的物资——食盐,巫山就称为灵山了。这“十巫”,是医疗、治盐、炼丹的祖师,巫山就成为巫文化、盐文化、药文化的代名词。
巫咸塑像

十巫联手,术有专攻。巫咸,是神通广大的领军人物。巫即,精于卜筮。巫朌是巴族祖先,知音乐,善畜牧,所以“鸾鸟自歌,凤鸟自舞”;懂经营,长商贸,所以“不稼不穑”“不耕不绩”。巫彭是空前绝后的高寿之人,也是医道的创始人,辟谷吸气之术运用得娴熟,据说他享寿八百余岁。巫真得到了自然的真谛,趋于返璞归真的境界,传说为巴人郑氏的祖先。巫礼,做事认真,履职严谨,为民“祭神以致福”。巫抵,力大无比,祈禳驱邪,施药疗疾,医术高明,“操药以拒死神”。巫谢,善于祈神和卜筮,主卜筮和礼赞,擅长制定章程,是巴氏五姓中的“相”姓始祖。巫罗,神通广大,知识渊博,多才多艺,招揽了很多信巫的氏族。“罗”,是板楯蛮的大姓,部落的酋长。
那我们钟爱的巫姑呢?这个唯一的女性,她心存大爱,当然貌美如花;她心地善良,当然仪态万方;她心灵手巧,当然妖娆多姿。她要用美丽来征服人性,用人性来激发活力,用活力来创造世界。这位原始古朴的巫姑,后来衍变成盐水女神。有若干大家考证后说,她是神女的原型,曾帮大禹治水,未能出嫁即亡,死后化为瑶草。
我想象,如果元稹遇见巫姑,那“海”会平静,那“水”会安宁,那“山”会谦卑,那“云”会停留,那“花”会怒放。

05

滨江路并不新鲜,甚至有时让游客感到油腻。巫山的滨江路,因为有元稹们和巫姑们的存在,就显得流畅和轻灵。这座古老又年轻的移民城市,把厚重的历史、绚丽的文化和动情的诗歌连缀成永不过时的衣裳,灵魂里储存着神秘的美、纯朴的美、圣洁的美。从美学入手,是进入这座小城的最好方式。
在滨江路,寻常的遇见绝不新鲜。如果元稹没有遇见巫姑,我可能会欣喜若狂地遇见你。
2020年12月16日,红叶耀眼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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