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理解中国文明的发展历史,不知道雨量以及水利对农业生产的致命影响,就不会体会到华夏民族把龙作为图腾供奉的良苦用心。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对龙的崇拜已经深入骨髓,化作不见衰减的种族基因和民族基因。巫山人爱龙,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命名上。以“龙”为人名的数字我没办法统计,想来不是少数,“望子成龙”毕竟是支撑一个家庭乃至于家族的伟大梦想。——很多的时候,我们不在乎梦想实现与否,而在于梦想酝酿的过程,以及对梦想的种种憧憬。有一次,我对着全县地名录数了数,结果发现有龙骨坡、龙塘、龙早、龙抬、龙河、龙井、龙门、龙桥、龙圈、龙泉、龙嗉、龙王、龙雾、龙湾、龙头、龙卧、龙兴、龙柱、龙溪、龙坦、龙潭、龙埫、龙洞、龙山、龙水、石龙、双龙、锁龙、回龙、登龙、抱龙、金龙、白龙、乌龙、黑龙、黄龙、青龙等几十处,加上被重复使用的,超过了总数的十分之一。一时间,有些吃惊:龙,原来我们天天在书写你,处处在书写你,人人在书写你,你的形象和归宿一直都是我们埋藏久远的信念咧!因此,面对双龙,这个带有复数意味的词汇,我不得不把你爱上两遍——一遍献给你性感风骚的身材,一遍献给你桀骜孤独的灵魂。这个景点最近被炒红了,披上“地球上最大鱼头”的噱头,在电视上、报纸上、手机上不断亮相,铺天盖地,红得发紫。甚至登上了央视晚会的大屏幕,在全国人民的节日为十多亿观众带来了“连年有余”的祝愿。用一句网络词汇来概括,那就是已经“燃炸”了。尽管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在端详它的时候还是被震颤了。那些黄褐或深灰的岩石,挺拔或虬劲的树木,直立或攀援的草茎,弯曲或笔直的栈道,没有刻意地组合,居然就成了一个充满寓意的动物形象。如果这不是当年哪吒闹海时躲进深山的那条神鱼,就可能是盘古开天时曾经背负巍巍巫山的神灵。白云轻浮,草木摇曳,游船在绿波上犁出细浪,肥厚的鱼嘴微微翕动,带动了整个山峦和云雾开始流动。我惊奇这自然的造化,禁不住欢呼跳跃,在奔向天宇的一刻,实实在在感受到肉身的沉重。落地的时候,一百多斤活肉砸在观景平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感觉身体趔趄了一下,脚板儿有点儿歪斜,就很不好意思地侧身提了一提鞋帮,然后偏着头打量了鱼头一眼。这个瞬间,正在飞扬紫色花絮的黄栌,以及开始萎缩即将凋零的泡桐花,重新在我的眼中调整了一下角度。科学告诉我,脚下的地球已经带着我完成了一次壮丽的飞行,向东自转实现近千米的奔袭,和太阳的相对位置又朝西移动了六十公里,我们和银河系一起,不知又在数据上完成了怎样的对接。这是一个现实中的我无法吃消的运动,但是现在,我观察鱼头,它还在那个位置,仿佛丝毫没受我刚刚一跳的影响,活灵活现趾高气扬地静默者、微笑着,习惯性吐出了一串串气泡儿,被峡风变成了缕缕乳白的薄雾。好吧,既然这样,我彻底地被征服,我心悦诚服地跪拜在你的面前:我书写那些坚韧的草木,它们随着鱼儿游弋,走过了繁星一样的春夏秋冬。它们的代际没有封顶,前方没有彼岸,网络不会切断。我估量鱼头的身躯,盘算要用多少蓝色的水晶才能雕琢出一只能够盛放的鱼盘。我不为创造吉利斯记录,只想让世界上更多的人瞻仰,让大宁河小三峡的景物和它相互渲染出魔幻景象。我抽干这条弯曲的河流,用它浸泡我的四肢。吸收了足够的水分,手掌和脚板儿就会收缩起皱,这样我就能凭借巨大的摩擦力去攀援天空和宇宙,这样我就能从更为高远的地方拍摄它蝌蚪一般的欢快。我把夏天的你吆喝到北冰洋,观察青幽的鱼皮在冰雪中是否褪色,比较温暖和寒冷两种状态下,哪一种是你最佳的姿势,哪一种能维持你的鲜活与弹性。我把秋天的你赶进田野,催促你全身成熟的蓑草闪出纯净的金光。我敲一敲你的两腮,像敲打我的胸膛,隆隆的雷声,以宇宙赐予的加速度,灌进每一颗丰满的稻谷。我把初冬的你记录到账本里,记录到我初恋情人赠送给我的写满诗行的账本里。我清点你身上缀满的那每一片殷红的树叶,像砸吧高明厨师为糖醋鲤鱼浇上的番茄酱。我摩挲那些诗行里的名词和副词,在标点符号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标准动作。我甜醉了,香醉了,脆醉了,酣醉了,然后冒出来一个傻傻的问题:这是一个凝结的点,浓缩了黄连的全部精华。处在绝壁之上,峡谷之中,顶上有突兀的岩石掩映,承接了雨雪、雷电,脚下是河水荡漾,阻挡了骚扰、喧嚣。这个点不能放大,又不能缩小。放大了,世界就透出逼仄拥挤,人生会痛失很多精彩和剧情。缩小了,世界就显得空洞干瘪,理想将不再展示饱满和圆润。这是一条甘蔗中抽出的线。这条线细若游丝,略略抖动就会折断,峡谷中无法展示形状,原始的滋味一不小心就裹上了尖锐的麻辣。这条线的描摹是刻板的模式,遵循饱读诗书和功名利禄的正相关延伸。每一本经史子集,每一篇八股文章,每一个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的汉字,都成为一步步稳固厚重的阶梯。这是一只苦荞制作的面包圈。完成对一个寨子的封闭,一同关闭生活中的很多乐趣,也隔离了滋味纷呈的油盐酱醋、郁郁葱葱的人生爱恋、四通八达的家庭纠纷。这个寨子,抢注的是罗家的旗号,收获的是百家姓的敬仰,还有读书人“十年寒窗一举成名”的梦想。这就是怪味的罗家寨,百多年前的罗家为让后人排除干扰、发奋读书,就在这个峡谷绝壁修建了专用的读书寨子。果真,就逼出了几个秀才,让罗家的祖坟和寨子一起接受了称誉和膜拜。那年,坐着突突轰鸣冒着黑烟的柴油船从这个仅剩残砖断瓦的寨子下经过,船老大眉飞色舞地讲述《峡江疑影》在此拍摄的某些武打情节。想象这个已成废墟的宅子,埋着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贝。三千年前那群彪悍的巴人,将复国的希望,嵌进一块虎形的岩石之中,然后搁置在寨子上方那毫无着手之处的悬棺里。“红岩对白岩,金银两棺材,舍得儿和女,走拢就拿来。”这首流传千古的民谣,难道真的就是这个故事最凝练的叙述?我端坐船头,逆行巴雾。沿河两岸长满了身高过人的芭茅草,河中四季飘荡着神秘的青草味儿的雾霾。过了双龙镇,进了滴翠峡,仰望罗家寨周边黄乎乎的岩石,怀疑就是豪客侠女们飞溅的鲜血浸染后的痕迹,幻想有一种超强的去污材料,能够把天空泡得湛蓝,让岩石重回洁白,将满山翠竹,洗得绿色欲滴油光可鉴。某次作为游客,沿着复建的栈道和石梯,游逛了一趟这个用蜂蜜作为伴侣的景点。很高兴没带书来,或者恰好把一本随身携带的书籍,丢在了乘坐的船上。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解读,在这个人流熙来攘往的地方,我没找到读书的清苦欲望,也不再纠结文字表面和背后肌理的张力。青色的峡风劲吹,橙色的山谷回响,心跳间距缩短,峰谷和峰底的落差几乎湮没。寨子头顶的悬崖绝壁,鬼斧神工冒出一股清泉,一年四季永不枯竭。大葱一样的山泉飘到半空,河风拦腰一搂,就散作了濛濛雨丝,化身薄薄轻雾,被酷爱夸张的诗人称作“天泉飞雨”。它是滋味厚重的生命甘泉,免去了将所有精力都投放到书本之中的年青人,日日深入河底担水的劳役之苦,为一群群在悬崖峭壁上行走如飞的猕猴,提供了优质的水源。身体灵活头脑并不简单的猴兄猴弟,你们日日聆听书生们朝课夜读,一定也是大腹便便满腹诗书吧。我登临罗家寨的日子,正是淡蓝色的春天,一江碧波轻轻地吻着悬崖上那些新绿的草木。——再过两个月,水就要下退,山峦被撕咬缠绵的证明就会昭告天下。一对对羽色鲜艳的鸳鸯在平静的湖面徜徉,用具体的行为诠释恩爱和幸福的词汇。我仿佛看见了两眼执着坚毅的读书人,为了锦绣的前程和丰富的人生,重复地煎熬青春和大脑,却又感叹春光荏苒,人生易老,忍不住嘀咕一句:掰了一下指头,我都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是的,没错,就是三十六年前那个周六的下午,我们趁着“五一”放假的机会,决定放学后连夜徒步赶回老家大昌。一路十来号人,每个人自备了一把手电筒,放学铃一响就冲出了后门,在铁门外紧急集合后出发。翻过马垭口,那匹咧嘴的石马讽刺我们有些冲动;走过核桃垭,那棵百余岁的核桃树鼓励我们继续加油;爬上鸦雀水,那个上三十里、下三十里的山峰,没容下我们的脚步在石板上敲出旋律,就不得不应付突发状况。一个同学身体内部的电解质,可能是和脚下鸦雀水的矿物质发生了对接,产生了痉挛。——好像是《水经注》里说,这条水脉就是县城诸多水井的重要水源。他痛苦地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呻吟,脚趾不断蜷缩。我们没有对付的经验,只能自作聪明地帮他揉搓,一个人抱着他的腰,一个人拉着他的双腿拉扯了一阵。油饼一样的太阳,逐渐变成烧碱搁多了一点的包子,最后成了一团黑乎乎的芋头,掉进了西边的群山。幸好他缓解了疼痛,更幸运的是,他决定和我们一起继续前进,无论无何都要继续前进。难怪马垭口的石马咧嘴坏笑,六十里山路真不是说着玩儿的事情。前面二十里考验脚力,中间二十里考验意志,后面二十里纯粹考验抵抗饥饿的本事。出发时准备不足,没携带干粮,很快就有体质差点儿的出现拖不起腿的现象。但绝无他法,我们只能向前!在面对困难身处绝境的时候,能不能继续向前,肯定是决定一个人最终成败的标准。龙雾坝的同学说,转过这个湾,一小跑路,就到了他们家。一听到这个大好消息,所有的人都打了鸡血。我们停止了唱歌,控制了吆喝,十几支雪亮的灯光还是惊动了满山的看家狗,也惊扰了喜爱宁静的村民。每走两三里路,同学就说快了快了,我妈在屋里把大米稀饭煮好了。我们跌跌撞撞地闯进他们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东倒西歪,迈不动腿了。算一算同学说的一跑跑路,足足走了两个小时。
龙凤桥(龚革/摄)
伯母能干,深夜来了不速之客,也临变不惊,娴熟快捷地熬了一锅米粥。那喷喷香的大米稀饭呀,赛过了任何山珍海味。十多个差点被饿残的家伙,把一大锅稀饭搞了个干干净净,连一大坛子青菜梗儿泡菜,也全部扫光了。惹得伯母又是怜爱,又是高兴,又是惭愧,从没见过一群恁个能吃的娃娃。伯母,您应该近八十岁了吧,我们都还记得您煮的大米稀饭咧!坐了一阵儿,等圆鼓鼓的肚子平静之后,我们又动身出发。整整一夜,我们穿牛娃子沟、爬干溪沟、过钱家坝、下乌龟石,来到大宁河边时,蛋黄一样的太阳刚冒出来,渡船上的老大还在打噗鼾。就此,我在夜色中认识了龙雾坝,一个有山有水有米有好人有好饭菜的地方。以后,我又到过这个地方,重温了当年的感觉,感叹这真是一个丰饶静谧的村庄,可惜却没找到那年曾经饕餮的屋场,向伯母再次致谢。之后,随着旅游的井喷,这里的人们走向富裕。再以后,三峡工程中小平坝葬身水下,一些人外迁他乡,一些人后靠安置,落寞和乡愁开始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我没有能力,以个人的忧伤来抚平一个地方的忧伤。我知道龙雾坝的发展,一直存在着过度的路径依赖。而在历史的马拉松中,总会有领跑者,跟跑者,追赶着,还有放弃者。最近这些年,想要回到老家大昌,我总是驱车出行,愿意把方向、时间和速度都掌握着自己的手中。这样,我就在双龙镇的山巅穿行,同它的犄角和鳞片摩擦,从另外一个角度去体味关注双龙。在花竹坪,那些生满花纹的竹节上,我一笔一划镌刻对山脚下龙雾坝的祝福;在黑龙的养殖专业合作社,我听那些养殖大户们讲述当年此地一位善治猪瘟的兽医死后,人们在猪圈里挂牌纪念的故事;在乌龙的生态搬迁安置点,我参与过非遗技艺的专题扶贫培训;在曹家埫,我为瓤绯红、籽黝黑、皮碧绿的瓜王发了一个朋友圈;在钱家坝,我对一串颗粒丰硕、酸甜丰富、色泽华贵的葡萄点了一个大大的赞,又深情地闻了一闻石上生花的月季……七十年前机构设置时,双龙是因境内曾经有龙雾堡和龙嗉堡而命名的。现在,她的腹中又有一条巨龙即将横空出世,那就是巫山至巫溪的高速公路将贯穿全镇。这条龙,是一条活力强劲的龙、一条能量守恒的龙,一定会盘活你的产业,带动你的居民,一起向小康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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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轻游龙溪
3.慢敲铜鼓
4.粗探两坪
5.回望建平
(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