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2小窝中篇小说连载』王凤林《农民小说家沉浮录》(上)
一.小说获奖争荣耀 土地回收起风波
1986年秋,东北与内蒙交界的喇嘛庙镇。
中午12点,飞飞骑着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悠然自得地从镇子上唯一的一条大街上经过。她左手扶着车把,右手不停地在嘴巴和上衣口袋之间摆动,随着摆动,一颗颗“毛嗑”准确无误地扔进口里,随着“咔”地一声、“呸”地一口,瓜子皮纷纷飘落到路旁,一颗颗香香的瓜子仁儿便让她齿颊芬芳了。她的“飞鸽”飞进了镇政府的院子,守大门的栾“镇长”栾老头刚想上前阻拦,一看是她,就换成笑脸:“飞飞啊,又送稿子来了?刚才还听你写的稿子呢,写得真好!”飞飞一笑,车子慢了下来,“刺啦”一声,她用脚板擦地,刹住了车,一脚点地,顺手抓给老头一把瓜子儿,喊了声“大爷儿你好”,然后身子向前用力一悠,就飞了过去,老头习惯地接过瓜子,躬身点头:“好一个才女!”
飞飞向西跨院“飞”过去,在一棵老松树下“闸”住了车。她下车把车子立好,转身进了广播站。
她礼节性地敲了一下门,没等里边搭话,就推门进去:“木子哥,昨天晚上我又赶出一篇稿子。”
木子从老旧的办公桌前抬起头:“噢,你先坐,我把这稿子改完……”说完,头又埋进了稿子堆里,他手中的笔夸张地在稿子上勾勾画画、圈圈点点,飞飞感他是那样的潇洒倜傥。飞飞上前,看他如何改稿子。木子顺便说了一句:“白一这小子,说话咋神道道的,这段叙述写得多好,后边非跟着一大段议论。”他朱笔一挥“哗哗”几下就划掉了四、五行,“真是画蛇添足!”
飞飞看他毫不留情的样子,心里有些惋惜:“留个一句半句的,升华主题吗!”
“去去去,主题也不是直接说出来的,那得让听众品出来……”木子不苟言笑地说。
飞飞心里有些不高兴,便转身对着墙上的镜子欣赏自己的脸盘儿:圆脸、尖下巴白嫩嫩,一掐一包水,大眼睛,黑眼球,眉毛弯弯细细,随着眨眼,一动一动,会说话似的……只是头发有点发黄发稍像染过似的,额前的“刘海儿”像成熟麦穗,泛着焦黄色,可能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她几次想把头发染黑,却舍不得那十块钱。嘿,等我的诗歌或散文获了奖,我一定先把头发染黑!
木子改完稿子,抬头对着飞飞苗条的背景说:“飞飞,这几天看见白一了吗?扔下这篇破稿子,不知又去哪里装干部去了。”
飞飞头也没回,依然沉浸在自我欣赏中:“噢,他不是去省作协领奖去了吗?没跟你说?”
“他呀,只有闹心的事才跟我说,好事都自己独享了,是不是他埋汰村书记的那篇《万元户》啊?”
“就是那篇。这下他可长'洋’了,回来就得飘起来。”
“哼,他村里的那个书记可不是省油的灯,早就给他预备了好几双小鞋了。”木子站起身,转转腰,活动一下发木的腰身,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唉,广播局要在全县招收一批播音员呢,你报名吗?”
“我?我可没那个后门儿!”
“统一考试,公平录取!”
“呸!唬谁啊,白搭十块钱报名费。”她转过身来,“各乡镇大小官员的女儿都排队等着呢,人脑袋都挤成狗脑袋了,还有我的份?!”
飞飞坐到木子老旧办公桌的对面,抢过木子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这毛嗑整的,太咸了。唉唉,你看你把白一的稿子删的,面目全非了。”她扯过木子刚改过的稿子,“有点惨不忍睹啊!”
“白一也越来越不像话了,新闻稿子快成议论文了,带着训人的口气,你让镇长村长听了能舒服吗……改他的稿子累死人……这些通讯员里,就你的稿子好,清清新新,改起来不费事。”
“但我的作品可没获奖啊!”飞飞内心里对白一小说获奖有些醋意。
“这是两回事,新闻归新闻,文学归文学,就像做人与做官,做人是一码事,做官又是一码事,是不一样的。”
“等白一回来,咱让他请客,'宰’他一次。”飞飞又喝了一口水,杯子里的水见了底,她把杯子推给木子。
“饶不了他,得了奖就得请客,把王三老师也叫来。”木子严肃地说。
“那是自然。”
白一在省作协“'大禹杯’农民文学奖颁奖会”上,可算是风光占尽。不但他的小说得了一等奖,组委会还要安排代表获奖作者作大会典型发言。
白一来时还带着固有的自卑,但自从会上发言后,他感到了自信。首先,是他小说《万元户》中主人公乌日娜的形象鲜明突出,立得住脚,这样一位生活在农村的青年女性,在改革大潮的涌动下,敢于冲破以村支书为首的保守派的各种束缚,历经挫折,办起了奶牛养殖场,成为全县第一个奶牛养殖专业户,当年成为万元户。这一形象,感动了评委和专家。其次,是他来自农村,是最基层的农民作者,作品充满了乡土气息,又跳荡着时代的脉搏,反映时代特色。第三,他是蒙古族作者,作协对少数民族作者是高看一眼的,并且他长得一表才,标准的蒙古族汉子形象,浑身上下都流露着一种憨厚、朴实、真诚、执着、善良、豪爽……
会议日程上安排参观省博物馆。那天在博物馆里,省内一所知名大学文学院的学生正追逐着作家们签名。有几个女大学生在寻找白一。
“请问,哪位是《万元户》的作者白一老师?我太喜欢他的'乌日娜’了。”
“前面那位,在红山文化区的那个大个子就是。”
几个女大学生小跑过去,来到白一跟前,却不由得愣住了,眼前这位凝神“红山女神像”的人,是农民作家白一吗?西装革履,领带飘胸,圆脸宽肩,鼻直口阔,浓眉大眼……眼神像钉在那尊“红山女神像”上。
一上胆大的女生上前试探地问:“请问,你是白一老师吗?”
“啊,啊,我是白一,我是白一……”他头一次听到有人喊自己老师,内心一阵慌乱之后便自豪起来起来,“你们是……”
“我们是文学院的学生,读了您的小说《万元户》,很受感动,特来向您学习请教的,请您先给签名吧。”说着,女大学生们纷纷上前,恭敬地递上本子,让他签名。
白一心里一阵热浪翻滚:我成了读者的偶像了!于是,他自信满满地从西装内衣袋里摸出那管“东方红”牌钢笔,认真地一个个地为女学生们签名。有漂亮女学生递上本子时,他不免多看一眼,名字签得更加认真,签完之后,还对着自己的签名端详一阵,内心里总觉得名字签得不够漂亮,于是就暗下决心,回家后一定要抽时间练练书法,将来给人签字时也好拿得出手。
一伙学生接着一伙学生,他被青年学生追到了云里雾里。
表彰大会结束后,白一兴冲冲地回到家里,迎接他的不是陶霞陶霞的笑脸,而是她的哭声。
“咋了?哭啥?”
“咱家的母猪被二蛋家的黑驴踢掉了崽儿,好好的一窝崽啊,十一个呢,再有半个月就下了,偏偏跑到二蛋家的院子里,到黑驴槽下找食吃……”
“多大个事,也至于哭……你看,这是啥?”他举起金色奖杯和红色证书,在陶霞面前晃了一下。
“啥东西,金的还是铜的?”陶霞看到那座烫着金色的奖杯。
“咋样?土鳖了吧!”虽然不是金的银的,可它在白一的心里却比金的银的都贵重,“这叫荣誉,不是金银可比的。”其实,他也不知道奖杯是用什么做的。
“哼,不是金的银的,就是再贵重也没用,当吃,还是当喝?”
“唉唉,你别急啊,能当吃喝的在这儿呢。”他把腰带解开,露出里面的内裤,内裤的口袋鼓鼓的。他用手拍了一下,自豪地说,“你猜?是啥?”
“啥啊?,难道是金疙瘩?”陶霞伸手去摸,白一扭身一躲,陶霞错手摸到口袋下面的那个肉乎乎的东西,脸一下子红了。
“金疙瘩!有金疙瘩也有肉疙瘩!”白一一把抱住陶霞,“让你摸,让你摸!”
陶霞顺势倒在白一怀里,在他的内裤上摸来摸去。内裤口袋一卷硬纸“唰唰”地响,“啥啊,是钱吗?”陶霞的手不停地摩挲着,猜测地问。
“奖金!我的小说获得一等奖,奖金五百块,能顶一块金疙瘩!”白一兴奋地扯开口袋,“给,给,都给你……”
“我不要。我要你的肉疙瘩,肉疙瘩……”陶霞把钱打落到炕上,抱住了白一的腰部。
二人扭在一起,五百块钱被压在身下。
他的“肉疙瘩”软下来后,陶霞还不放过,使劲地搂着他的脖子问:“多少奖金?”
“五百,获奖里最多的,能顶得上王三老师一年的工资呢!”白一自豪地说,他知道,陶霞最羡慕那些按月领工资的人,他还知道,王三老师的月工资为四十八块五。
“真的?你鼓鼓捣捣写的那些东西,就这么值钱?”她抱着白一的肩膀,腾出一只手一张一张地拾起五张百元大钞,习惯地往中指和食指上吐了口吐沫,然后“一百、二百、三百……”地反复数了三遍。“啧、啧、啧,能值好几窝猪崽钱呢!”
“好了吧,别再心疼你的猪崽了,咱啊,还是得赶紧生个自己的崽吧。”结婚二年了,至今还不见动静,也不知道是啥原因,这也成了白一的一块心病。
一句话,搅陶霞了刚才的兴致,她一把推开他:“屁,你的'种子’有问题,还想生孩子!”其实,到底是谁的问题,也没去查过,说不清楚,但陶霞一口咬定是丈夫不行。
白一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就赶紧转移话题,他抓住她的白嫩嫩的胳膊,眼睛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出去这五、六天,村里有没有新鲜事?”
“新鲜事?啥新鲜事?噢,就是大白话的丫头跟一个倒腾粮食的跑了……对了,还有一个事我忘了跟你说了,村支书说,咱家的十亩承包地村里收回了,包给别人。”
“为什么?”白一一闪身坐起来,“包给谁了?”
“他说你整天东跑西颠,干活不着调儿,不具备承包能力,包给二蛋家了。”
“这怎么行,这不是明摆着给咱们小鞋穿吗!”白一起身穿衣,“不行,我得找他去!”
“哎哎,别急吗,不就是十亩地吗,经管下来,还不如喂一头母猪挣钱,去了农业税土地税承包费种子化肥农业的钱,累个臭死,好年成不赔不挣,坏年成还赔钱,不要就不要了……你一年多写几篇小说就挣回来了,何必挨那个累呢……”
“你不懂!奶奶的,村支书这是打击报复,我饶不了他!”他跳下地,气呼呼地要去支书家。
“急啥?要找也得吃完饭再去。你先歇一会儿,我去做饭,等吃饱了,有了精神头,我陪你一块去!”
白一想,也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累又乏,还是吃完午饭再说。陶霞穿好衣服,将五百块钱金疙瘩锁进柜子里。
“哎,别都存起来了,给我留下一百吧?”白一哀求地说。
“要这多干啥?”
“那几个文友知道我领奖去了,肯定让请客的。”
“那也用不了一百啊?”
“还有其它朋友呢,比如镇里的干部、县文联的人……”
陶霞抽出一张,塞给他,“行啊,等他们得了奖,也让他们请客,嘿嘿,就怕他们没有你的本事!”
吃完午饭,白一在陶霞陪同下,理直气壮地去找村支书。一进院,他就如同一门大炮,对着饭后喝茶的村支书开了火。不管他如何发火,村支书的家人还是客气地让座、倒茶,招呼亲属一样招呼他们两口子。白一不管那一套,照样满嘴喷火。
村支书胖胖的身体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任凭白一大喊大叫。等白一脸红脖子粗地喊累停歇下来,他却以长者的姿态说:“收回你的承包地,那是有根据的,土地政策明文规定,没有或失去经营能力的,村里有权收回土地另行承包,在咱们喇嘛庙村,那可是在镇政府的眼皮底下,得严格执行政策,任何人不得违背政策……”
白一冷静下来,知道眼前的支书可不是一般人物,自打年轻时当大队会计、大队长、大队书记,后来大队生产队解体,他摇身一变,成为村委会主任兼村支部书记,一干几十年,可谓经验丰富、老奸巨猾。
任凭白一火冒三丈,支书处乱不惊,根本没把白一当回事,一副土皇帝地作派,表面上是长者的劝导,眼神和口气却里隐藏着嘲弄。别人听来,那是善良的提醒;白一听来,是恶毒的讽刺。
敏感的白一手扶门框一手点着支书说:“我是合法村民,我有资格、有能力承包土地,你收回我的承包地,是公报私仇,你不讲理,自有讲理的地方。”
“对不起,请你去找讲理的地方,我不阻拦。”支书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秋天风大,小心闪了舌头!”
临走时,白一扔下一句:“走着瞧,早晚你得还我!”
“有种的,你去告,告到哪儿我接到哪儿!”支书照样喝茶,眼皮也没抬一下。
第二天,白一关上门窗,写了一天的信,十几封,内容大致相似:喇嘛庙村支书滥用职权,公报私仇,公然剥夺文学青年爱好者白一一家承包土地权,请求公正解决。县里、市里、省里,每个级别的领导都给一封,他还意给省作协主席和省宣传部长各写了一封,希望他们能够帮助自己。第三天,把把那些信用报纸包好,装进黄色军用挎包里,拉好拉链,原来想直接在镇子里投递的,可他怕邮电支局的分检员把他的信扣下,就乘坐早晨的公交车去了县城。
承包地被收回的事大大地破坏了他获奖的美丽心情。上访信寄出去了,他忐忑不安地在家等待消息。自家的承包地包给了二蛋,二蛋是村支书的表弟,也是自己小学的同学。二蛋与他原来关系还好,可自从得了自己家的承包地后,见面时就多了一分趾高气扬的气势,没了同学的亲近感。白一很不屑,心想,小人得势,借表哥的势力抢我的地,算你自己的本事!等着,老子早晚把你也写进小说里,让你也随着支书“流芳千古”!
二.摔奖杯妻子露真相 喝喜酒王三遇知音
白一失去了承包地,郁闷了好长时间。但一看到柜上金光闪闪的奖杯,心里的不痛快便慢慢散去。那天,他买来一瓶白酒,自斟自饮。妻子陶霞不满,一墩饭碗:“喝喝喝,就知道喝,就因为你写那个破小说,支书收才回咱家承包地,你在小说里咋骂支书啦?”
“啥?我骂支书啦?那是小说,是艺术创作,你懂不懂!妈的,他如果自己没事,还怕鬼叫门!”他猛地干了一杯,“呸,我小说里的支书是他吗?自己要对号入座,就是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愚昧,活该!”
“村里人说了,是你没事找事!”
“你四六不懂!”白一对别人的不理解,尚且能够容忍,对妻子的不理解,感到委屈和愤怒,他把筷子摔到饭桌上,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妻子。
“我咋四六不懂啦?”陶霞也急了,“你有啥资格骂我,是你把承包地整没的,咋还埋怨我!”
“我写小说也没白写啊,除了五十六元稿费,还有五百块奖金吗,这不是钱吗?”
“这能顶日子过吗,八百年不得一回奖,得奖了还赔上了承包地,你以为你得了便宜了吗?这几个破钱,还能指着过一辈子!”
“破钱?”白一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破钱你别要啊,干嘛还存起来?”
“你以为我图那几个破钱啊?呸,都不够费电字的钱、不够纸墨的钱,你熬了多少电费?写废了多少纸张?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她推翻饭碗,跳下地,从柜子子掏出四百块奖金,“啪”地摔到白一的身上,“给,几个破钱,别以我没见过钱似的!”
“哈哈哈,我媳妇啥时候修炼到视金钱如粪土的功夫!难得,难得!”他用脚尖把散落的钱归弄到一块,“不要拉倒,还有见钱不要的,傻b!”端起酒杯又干了一大杯。
“你不傻b?你不傻b你干傻b的事!”
“你纯粹是个泼妇!”他举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几口,把里面的酒喝得所剩无几,他感到自己的一颗心被摘下来,放进了瓶子里,瓶子里着了火。
“我是泼妇,你是就长舌妇,笔就是你的长舌头,一天价写这写那,东家长李家短,你写人家好人家不领情,写人家不好处就记你个大疙瘩……写写写,写写写,写死了猪,写丢了地,这日子还能过吗!”陶霞越说越来气,气到极点,顺手把饭桌掀翻,碗筷“叮当”“哗啦”乱响,剩饭剩菜撒了一地,激起的菜汤喷到白一的脸上。白一下意识一躲,顺手抹了一把脸,感到油腻腻的。肚子里酒气上涌,火气从心底升到头顶,他脾气上来,直身站起,抽冷子一把蓐住陶霞的头发,回手就是一巴掌。陶霞顿时感到满脸蹿火,一时没反映过来就坐在镶满瓷砖的地上。
陶霞疯了一般地爬起,扑到柜上,辟把手夺下奖杯,犹豫一下,高高举起,猛地摔在地上。金黄的奖杯自豪的奖杯高傲的奖杯神圣的奖杯在落在地上时,并没有摔出碗碟那样的壮烈的、掷地有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声音,而是如一摊烂泥一把枯草似的“噗”地一声瘫倒在那里,一下子失去了金光闪闪的外表和神圣的尊严,瘪得像是一枚瘘了的西葫芦,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骨茬儿”。
白一一下子傻住了,他听到奖杯落地瞬间沉闷地一响,就像自己的脑袋磕在地上一样,“嗡”地一下: “你……”白一蹲在地上不说话,看着瘫在地上的奖杯,觉得自己的心也瘫在地上,他觉得,妻子摔了自己的奖杯,就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和蔑视。
几天后,几个文友在镇广播站遇到一起。木子木着脸说:“白一,你再写稿子时简洁点,罗里罗嗦的,议论个没完没了……还有,获得了全省一等奖,回来咋就没动静了呢,咱文友们是不是得祝贺祝贺啊?”
“木子哥,你审贼似的,哪里是祝贺啊,像是斗地主……”飞飞抿嘴一笑,转头对白一说,“白一哥,咋样,获一等奖是啥感觉?”
“洞房花烛夜,小说获奖时……”白一兴奋起来,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释放出来,他眉飞色舞地讲解了获奖的盛大场面,领导的鼓励话语,大学生的签字留念,五百块奖金……
“哎呀,五百奖金啊,我的天啊,这下你可发了,你得好好请客,让我们也高兴高兴。”飞飞从椅子上跳起来,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嘿,真有你的。”木子脸上露出少有的一点笑意,“奖金是不是上交到'柜上’了?”
“哪能呢,男子汉大丈夫,'妻管严’还行!”
王三老师坐在沙发上,瘦瘦的身子向后仰着,沙发有些空荡的感觉,一副黑框近视镜架在眼前,占据了鼻子以上大半个脸的位置,脸上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没有生出一根胡须,总是带着笑意。他说:“白一老师获奖,不仅是他个人的荣誉,也是咱们几个文学爱好者的荣誉,我自己得向白一好好学习,力争写出好作品。”他的话像念稿子一样规规矩矩、有板有眼。
木子从座位上站起来,领导讲话似的腔调:“不管咋说,白一的小说比他的消息、通迅写得好,获得这么大的奖,在咱喇嘛庙镇是首开先例,这也是喇嘛庙镇精神文明建设取得的重大成果,为镇里争了光,依我看,今天白一请客,也应该把书记镇长请来?”他看着白一,似乎在征求白一的意见,语气里却带着决定的味道。
白一站起来,手一扬,大方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可我却没有那么大的面子,那得麻烦你去请……”他用手按按衣袋,硬硬的一百块着实让他心里感到自豪和踏实。
“那好吧,”木子又恢复到不苟言笑的状态,“快到中午了,你们先去饭店,去'日月星’啊,我去请书记镇长。”他出门后又回过头来,“别忘了把门给我锁上。”
木子出去后,三个人又谈论了一阵,便说说笑笑地出了门,在镇政府门口张望了一阵子,不见木子的身影,就向“日月星”饭店走去。日月星饭店是镇子里比较大的饭店,位置有点偏,但饭菜做得好,生意一直红火,需要提前定桌,木子出来时就到镇办公室给“日月星”的女老板打电话预定了房间,他和这个女老板粘点亲戚,更主要的是这个女老板曾经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后来弃“文”从“吃”了。
三人来到日月星饭店,找到木子预定的雅间坐下。女老板赶快过来招呼:“呀哟哟,啥风把几位大文豪吹来了。飞飞妹妹,半年多没见你了,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总在报纸上看见你的散文,读着可亲切呢。噢 ,王老师,你的诗更好啊……”
王三客气地站起瘦弱的身子,弯腰答谢:“写得不好,敬请指教!”
飞飞早“飞”到女老板身边,搬住她的肩头:“姐姐啊,今天是白一哥哥请客,他的小说获大奖啦!”
女老板高兴地把笑脸送给一旁没说话的白一:“哎哟哟,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白一这土坷垃啥时变成金疙瘩了,获大奖了,这应该他请客。”她走过去,用三个手指尖轻轻地拍了白一肩膀一下,还飞了他一眼,“咋的,咋不请我呢?”
“唉,这不是追到你家来请你来了吗!”白一往后闪了一下,闻到了一股玫瑰花的香味,他最怕这个女人的一张利嘴。
飞飞笑了,翻了白一一眼,对女老板说:“哎呀,白一哥刚才在背后还说你的好呢,今天不算,哪天让他单独请你!”
“呸,他舍得钱,老娘我还舍不得我的身子骨呢。是吧,王老师?”她在拉王三老师做同盟军。
王三老师笑笑,算是回答。女老板还不饶白一:“今天肯定不是白一主动请客,木子这家伙,定桌时也没说白一请客,我还以为是镇政府来客人呢。”
正说着,木子一个人进来了。飞飞问:“书记镇长呢?咋没来?”
木子面无表情地说:“县里来了客人,他们得陪县里领导,我把咱们站长请来了。”
“不来更好,来了反倒拘束。”王三老师说,“他们要是重视文化建设,就应该主动请白一。”
人们说说笑笑等了老半天,菜上齐了,站长才“嘻嘻哈哈”地走进雅间:“哎呀——咱们喇嘛庙镇可是冒青烟了,出了白一这个大文豪,这么大的喜事,我非来不可啊,不过呢,还是来晚了。”说着,毫不客气地坐了木子给留下的正座,“酒都倒满了,我也破个例,喝上一杯,庆贺庆贺!”
木子犹豫地拿起酒杯:“站长,您的嗓子……”
“没事的,没事的,反正再有几个月退休了,这嗓子也不用保护了,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给白一庆贺!”
“谢谢站长!”白一在飞飞眼神的示意下,起身向站长表示谢意,身子半躬半屈,很难受的样子。
五个人一声喊,都站起来,“碰杯”祝贺。前三杯“三中全会”,接下来“轮圈打擂”,一杯接一杯的祝贺,一杯接一杯的答谢……
一个漂亮的服务员走了进来,送上一盘“糖醋里脊”,她笑殷殷地说:“老板娘给加的菜。”
站长说:“谢谢老板娘啊。”
白一酒喝得有点多,一挥手说:“只加个菜不中,她得上来陪陪酒。”
女服务员说:“老板娘正在招呼客人呢……”
“没问题,我来了——”老板娘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筷子,推门进来,“今天非同往日,我只陪这桌了!”说着,就扯过一把小凳子,在外首坐下。
“先补一杯,先补一杯。”白一站起来,举着酒瓶子给女老板倒酒。女老板也不推让,白酒淌进杯子,泛起白花。
飞飞站起来,给女老板夹菜:“姐姐,别急,先吃口菜垫垫底儿。”又回过头对白一说,“浅点浅点,酒都洒到外面了。”其实,她是对白一饮酒无度不满意。
“满杯酒半杯茶吗,”白一没理会飞飞的话,继续劝酒,“姐姐,你请——”他甩了一个腔儿,双手托杯,递给女老板,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
女老板也不含糊:“我先补一杯!”一口干了,自己抓过酒瓶,“咚咚咚”地给自己倒满,“来,白一,我先敬你一杯,大大的祝贺!”她与白一碰个满杯,二人双双干下。
“好啊——爽快——”站长高兴地说,“白一你获得大奖,是不是就不用干庄稼活了,今后连地也不用种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一翻起大眼睛:“是啊,站长,不用种地了,这不吗,村支书把我的承包地都收回了,说不准一开春,我的口粮田也收回。”说完,“吱”地一声,独自干了刚倒满的酒,也不吃菜,嘴里骂道,“妈的,土皇上,一手遮天!”
站长不看小说,不知内情,替白一鸣不平:“这支书可不对,村里出了个大秀才,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咋会收回承包地呢!啥时他来开会,我问问他,凭啥呢?”站长打起了官腔。
木子赶紧给站长使了个眼色,站长却不理会,还有往下说。木子站起来,大声劝酒:“来来来,今天咱们是给白一祝贺的,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来,共同祝贺一杯!“他率先举杯与白一碰杯,其它人也都举杯。
女老板虽然晚上桌,喝酒却主动。她敬完白一,又敬站长,桌上的每一个人她都敬一杯,然后回头对外面喊:“小红啊,你也来敬一杯——”
小红是店里服务员,特别喜欢文学。她在外间听到老板娘喊自己,乐颠颠地走了进来,在女老板的指引下,向客人一一敬酒。敬到王三老师时,王三老师只用嘴唇沾沾杯沿儿,推辞道:“不行了,不行了,再喝就失态了。”
白一已经喝成了红脸大汉,帮助小红劝王三:“咋的,小红这么真心地敬酒,不给面子是不?”说着,端起王三的酒杯,举到王三的鼻子下面。王三老师挺着头,客气地回绝。白一有点急了,“你怎么也得给小红点面子吧,喝不下去啦?”他瞪着眼睛说,“喝不下去我替你!”说着,端起杯子就要替他喝。
大家怕白一喝多了,纷纷劝阻。小红上前拦住白一:“白老师,给我吧,我一定想办法让王老师喝下这杯酒。”说得极其自信。
飞飞瞄了一眼小红,偏向王三老师:“别让王老师再喝了,干嘛非得喝啊!”态度有点不高兴。
小红略显尴尬和羞赧,但很快镇定下来:“王老师,酒可以不喝,但你听我说几句总可以吧。”
王三一听不让他喝酒,就点头说:“行行行,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小红端起酒杯,举在胸前,声情并茂地朗诵起一首诗:
“啊,春天来了——
燕子在风里磨利了尾剪,
剪开了春天的绿芽。
春天来了——
……
小红一口气朗读了三首诗,入情入景,最后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飞飞一下子怔住了,啊,这不都是王老师的诗吗,她都能整首地背诵下来!王老师听着,觉得一字不差,内心深受感动:“好了,好了,这酒我干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自己主动倒上一杯,举向小红,“谢谢你。谢谢你。我敬你一杯。”他与小红双双干杯。
“咋的,王老师,这回遇上知音了吧!”女老板自豪地说,“今后还提请多帮助呢,来,我替小红陪一杯!”
王老师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只好端杯。
酒喝到这份上,已经到了高潮,人们不用劝酒就主动厮杀,酒桌上“销烟四起”。
只在木子一直保持清醒。在他的授意下,站长借如厕的机会逃离“战场”。
白一自然喝得一塌糊涂,欣喜时手舞足蹈,愤怒时怒发冲冠。飞飞偷偷出去吐了一回,才不至于当众出丑。酒桌上杯盘狼藉,饮酒人东倒西歪、胡言乱语。
临走时,白一醉得不行。木子让老板娘派掌勺的胖大橱送他回家。王三老师喝得也站不稳脚跟儿,话也多起来,出了门口就想撒尿,被木子提醒制止。
飞飞想跟木子一起走,木子却说:“飞飞,你送送王老师吧,他有点多。”口气有点严肃。
飞飞追上王老师,搀住他的一条胳膊:“王老师,慢走,木子让我来送你。”
“啊,小红啊,谢谢你……”王老师晃着身子,想回头却身不由已。
“我是飞飞!”飞飞有点生气,“你看你,平时挺有'艮’的,今天咋中了美人计了……”飞飞半含关怀半含醋意地说。
“嘿嘿……文学这东西……这东西魔力无穷……”
看到平时不苟言笑的王三老师喝成这个样子,飞飞觉得不可思议,心想,是文学的魅魔力还是女人的魔力?唉,人都有软肋……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王凤林 蒙古族,天津市作协会员。供职于天津市滨海新区塘沽一中。散文、小说作品见于《天津日报》《今晚报》《塞外》《辽宁日报》《当代散文》《文史长廊》《民族文学》《人民文学》《章回小说》《山东教育》《中国教育报》《中国政协》《城乡建设》《渤海早报》《做人与处事》《青年文摘》《散文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