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小意《沐心》

沐心

每秒钟都有人死去,也有人生下来。在全世界,每秒死去1.8人,每秒生下来4.2人。一开始沐川并不理解这多出来的所谓0.8和0.2什么意思,小学就学过的四舍五入反倒被这些最顶级的统计学家所遗忘。人不总得按个算的?一个人,两个人……哪来的1.8、4.2人之说。可当1月1日,自己的孩子——那个代表他和苏苏七年爱情结晶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沐川骤然理解了这所谓的0.2是什么意思——在孩子的背部直愣愣的长出来了第三只胳膊,它看起来晶莹透明、比长在身体两侧的任何一只胳膊都要漂亮,可它偏偏长在了不该长得位置上。沐川是记者,工作比较忙,没时间陪苏苏去医院做孕后检查,唯一的两次还是苏苏的妈妈从乡下赶过来陪她去的。沐川一直很愧疚,他本想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好好弥补下苏苏,好好弥补下孩子。

可是很明显,这“第三只胳膊”的出现打乱了沐川的计划,但乱的不是只有沐川,苏苏听说这件事,苏苏哭了,哭的痛不欲生,老丈人听说了,电话打来骂了,骂的及其惨烈;接生的老医师和护士都吓坏了,整个医院都听说了,一帮老专家紧急召开会诊仔细研究这个孩子的病情,结果发现,这胳膊紧紧连接着心脏,切吧,怕风险太大;不切吧,孩子长大肯定还会有更麻烦的危险,这帮年逾古稀的老专家又吵了起来……总之,全乱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乱了。

老专家不愧是老专家,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出一个方向:经过激烈的讨论,支持立刻切掉的一派和支持不切的一派达成了一致:先把孩子养壮了,等到能承受手术的风险时立刻切掉。老专家对沐川说了,这孩子目前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先放在医院里养着,每天按时检查,等过一段时间孩子体格变好了,再把第三只胳膊给切掉。老专家的话,沐川不能不听,孩子就在医院里暂时安顿了下来。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听说了这个可怜的小朋友,于是援助很快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家家具厂的设计师为孩子设计了一张特别的床,使他能够躺下;一家服装厂的老板发动员工做出一些专门给孩子穿的特殊的衣服,其它的比如,香蕉啊,苹果啊,奶粉啊,更是堆得满屋子都是。报社的老板也格外开恩:在孩子完全健康以前,不会让沐川再出差。于是沐川得以每天陪在苏苏旁边。

外界的压力、手术的风险、生活的改变,一度压的沐川和苏苏两个人喘不过气来,白天要装的坚强,深夜里沐川常常一个人痛哭,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苏苏,自己其实不坚强也对不起那些关心他们的人。沐川一个也是做记者的朋友叫吴强,是沐川最铁的哥们,除了对着黑夜咆哮以外,沐川更多的将自己的心事吐露给他,看着自己的好哥们太难过,吴强赶紧帮他联系了个心理医生,那是全市最好的医生。

预约了下午三点,吴强拉着沐川提前等在那里,在医生的带领下,沐川进了心理诊疗室,可还不到一分钟,沐川就怒气冲冲的打开门出来了,还瞪了一眼吴强,紧随其后出来的是一脸挂着懵逼的心理医师。那位医生开口就说,小伙子,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这令沐川怒不可遏,他明明是没精神。

新生的孩子发育的很快,身体一天一个样,手术的日子将近,为了更好的观察,医生把他移进了特殊的诊疗室里。苏苏身体不方便,沐川就暂时完全停掉了在报社的工作,每天呆在诊疗室里陪伴他。那只连着心脏的胳膊似乎吸收了更多的养分,比其余两只生长的更为健壮。对于他的成长,沐川是有所察觉的,有时候他望着它发呆,这只手就突如其来的一阵紧握,将沐川从昏沉中惊醒过来,那紧紧的一握像是隔空抓在了木船的心脏上,每次惊醒,他都发现自己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当他再看时,那只手似乎就长大了一分。

这样过了几次之后,沐川开始做噩梦,这些噩梦千奇百怪,但最后都有一只手,从天而降,越变越大,将沐川整个紧紧握着,握得他喘不过气来,握得他从梦里醒来。

苏苏看他脸色不太好,拉着他去做检查。体温是正常的36度8,血液里红小板偏多,也是喝水太少的缘故。沐川说他会头疼,苏苏怀疑他脑子出了问题,又带他去做头部检查。在CT室里,沐川由苏苏陪着在一群老人之间排队等着,这些老人多半是由别人用轮椅推着送进来,他们脸上黄褐色的老年斑、沟壑般的皱纹还有空洞的眼神向空气中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沐川呆在这群人之中,感觉十分不舒服。检查的结果显示头部也没问题,可死亡的味道又马上飘进了沐川了梦里,成为了噩梦的第二个关键词。每天晚上,怪手与死亡的奇异组合,将沐川从深夜里惊醒。

镜子里的自己日渐消瘦,眼神空洞,沐川自己也感觉不得不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了。上次被他训斥的那位依然热情的接受了他的预约,老时间、老地点,沐川自己一个人去了。

在狭小的咨询室里,沐川的情绪被打开了,他陈述了自己每天的噩梦。怪手与死亡这两个关键词成为医生为他解析的要点,在医生的疏导下,隐藏在沐川记忆深处的碎片被一点一点发掘出来。这只手曾经在沐川的生活里出现过,给了他莫大的帮助,最后却被其所遗忘,现在得到一个契机,它重新浮现出来,当沐川把这些碎片整理起来以后,发现它是一个故事,一个由沐川亲口说出,令他倍感痛苦的故事。

三年前的五月,沐川与苏苏正准备结婚,那时候沐川还不是现在的名记者,工作也不繁忙,两个人有序的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婚礼。最后他们把婚期定在六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沐川寻思着,到时候可以把在乡下上学的弟弟妹妹都接过来,那样会更热闹一些。

五月中旬,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打破了沐川的计划,西南边陲的一座小镇灾情严重。报社要立刻派人去了解情况,几个知名记者表现的有些退缩。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沐川从小就在山区里长大,对山区地形比较熟悉,能吃苦耐劳,便主动请缨承担这项任务。这件事他瞒着苏苏了,只告诉她自己要出几天的差,很快回来。

沐川去了灾区的中心,最危险的地方他也去,用笔用相机记录下了灾区的一切:破败、死亡、伟大……余震还会发生,这些到处乱跑的记者令指挥救援工作的军官有些头疼,为了保障他们的人身安全,还特地派了一些武警官兵特殊照料他们。

跟着沐川的那位叫小新,编号是538007,才19岁,和沐川一样,是从山里长大的孩子,因为经常在阳光下训练的缘故但要比沐川黑很多,可一口牙齿十分洁白。他个头不高,才一米七二。看着十分瘦弱。别看他这样,他可算是救了沐川几次命呢。对于这个小战士,沐川是十分的佩服,仅仅几天时间,两个人就相处的十分熟络。沐川教他怎么使用相机,小新教他几招格斗的手法说是以后能防坏人……

在小新的帮助下,沐川得以搜集到很多珍贵的资料,这一组好搭档成为了其它组的楷模。救灾工作有序进行,十天以后,小新的连队要转移到其它地方去了,临走前,小新提出要和沐川来一张合照留作纪念。在学校前面的空地上,沐川调整好相机设置,两个人正摆着pose,最后一次余震发生了,身后原本十分坚固的教学楼轰然倒塌,小新眼疾手快,一把将沐川往前推了出去,沐川摔倒在一块石头上,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小新整个被压在混凝土下面,只露出一双手,伸向前方。

沐川清醒过来以后已经躺在镇里的医院了,他昏迷了一天一夜,因为失血过多差点死掉,关于在灾区的记忆随着他那些血液流出了他的身体,他醒来以后,脑袋一片混沌。因为在灾区的表现,他被提拔重用,看着那些照片和记录,他看着陌生又熟悉,好像是他写的,又好象不是他写的。不过幸亏,他没忘了和苏苏的婚期,带着疑惑也带着头纱,他和苏苏结了婚,直到今天记忆被重新打开。

孩子的手术进行的时候,沐川踏上了前往西南的火车,当手术成功时,他接到了来苏苏的电话,苏苏说应该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了,沐川看着窗外不断向后闪过的大山,说:就叫沐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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