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鸟留不住
年少时出远门,有一回父母先提了行李去公路。我跟祖父道别,他突然捉了拐杖也要送我。这般,我锁了门。走了几步,他回过身,慢慢走上石阶,站在门前,吱呀,他把两扇木门推开一道缝儿说,燕子要回来呀。
这个场景在以后的年月里,时不时会闪现,特别是他去世之后,情不自禁要留个门,只是不再回来。
祖父年轻时被抓过壮丁,据说是胡宗南的队伍,挑着担子走了半个月,走到老河口,找准机会夜半跑掉了,有人撵过来放枪,不管,只管没命地跑。两个月后找到祖母,和他们的小孩儿,又在外面躲了两年,才敢回家。草长得齐门高,家里自然被洗劫一空,说这儿,祖父的眼睛一亮:“家里还有两只燕子!”
似乎这两只燕子给了他安慰,应该是春天给了他安慰,荒地挖了还撒上种子就能长啊。祖父要指楼枕下边儿,那儿还有泥痕。
后来的燕子,父亲在楼枕下边钉两口木钉,上头放小小的一块木板儿,不过,燕子好像并不喜欢这份好意,站在小木板上,双脚跳来跳去,像是检查牢不牢固,当然,最后它俩认可了,这样衔泥做窝就容易多了。看燕子衔第一口泥,总是让我喉咙发紧,一点一点吐出来,一个不大的巢,不知它们要衔多少口泥,别看巢的外面毛糙,里头却平整光滑。
燕子来,总是让人惊喜,像是盼着的人回来了。嫩嫩的嘀咕,眼前柳色刚刚鹅黄,上头忽来一只黄莺,也是嫩声儿,莺莺燕燕端的好听,好看。
小时候坐在门坎上,看燕子来了,应该是去年的燕子吧,不然,一头钻进巢里,泥巢是好的,偶尔会衔点泥修补修补,大多数只是衔回来羽毛,细草,或者小小的布头,这样忙一阵儿,只有一只燕子飞来飞去,另一位一只待在巢里,过虫来张口的日子,像是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燕子像商量事情,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商量好了,一声不吭,也不打鼾。清晨,我们不睡懒觉,燕子也不睡,大门一开,燕子总是第一时间飞出去。乳燕初出,燕爸燕妈要忙一阵子,捉虫儿回来,几张小嘴搁在窝边,一见影子就叫个不停。不知,它们怎么教的,乳燕会屁股朝外,家里有燕儿,这一阵少不少落鸟粪。好在时间不长,乳燕能飞了,家里干干净净。
乳燕飞一阵子之后,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巢里还是两只燕子,有点无所事事的样子,等秋天的某个时候,飞走了。
燕子来时,我晓得,它们去时,我不晓得。大雁来时,我晓得,走时在空中排队,我又晓得。听说大雁能送信,我有点好奇,只是飞得太高,够不着它,再说也没啥信要它送的。那阵子非常想干这样一件事,捉一只燕子给它脚上系根丝线,看看明年来的是不是它,祖父不许,它们要飞那么远,不能带行李啊。
后来从书里看到燕子也会送信,《全唐诗》有一首郭绍兰的诗: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
说她丈夫在外头做买卖,几年不回来,郭女士写这首诗系在燕子腿上。有天她在丈夫在荆州,忽然一只燕子落在肩上,看见了老婆的诗,热泪盈眶,赶紧回家了。
故事有点传奇,不过,燕的好,在于有信,倘若人还能自愧,燕子双飞就多了许多诗意。
燕子落在纸上,常常跟柳枝画一起。也有和桃花画一起的,胭脂配少许白粉,加水,画花的润,花丝用白粉勾出,后用白粉调藤黄点花药。至于,花托,花苞,桃叶,用墨,用花青,用曙红,调理。家燕左飞,款识题在右侧。
画燕子常常就是几笔:一笔画头,一笔画背,两翅尾羽各两笔,这是浓墨。洗毛笔,用淡墨画嘴,画腹。最后用朱磦染颈……
最近一次想到燕子是看黄庭坚的一首词,写男女之情,末一句写: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这简直是燕子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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