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 | 蓝山
那时候,他是个放牛郎。他们那地方叫放牛娃儿。娃字一带儿化音,就成了“放牛丸”或“放牛玩”。
她是个放牛妞。好像没人叫过放牛妞,或放牛女,也叫放牛玩(娃)。
他们那时不过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还是孩子嘛。还真是放牛玩——一边放牛一边玩儿。
他们村后面有座圆型的山包,山坡上是队里的庄稼地,山顶上有一大片草海。他们没有商量过,却总能在那片草地上碰面。拿文学的话说,应该就叫心有灵犀。
还真好玩儿。绿色的草毯上,怒放着矢车菊,姹紫嫣红,随风摇曳。头顶一片碧蓝的天上白云朵朵,飘浮着,仿佛刚睡醒的慵妇,半天不动。牛们安闲地埋头吃草,得意地甩着尾巴。从远处看,绿坡上黄牛点点,美丽无限。
这种时候,不用看牛,他们就在草海里追逐戏嘻,掏屎克郎,拍绿蚰子。有时,她摘一大把红红的小藕梨,跑过来:给,明子哥!
比山楂还小的红藕梨,涩酸得要命,不好吃。她用针线串成手镯带在腕上,却胜过红玛脑。漂亮极了。
学校停课闹革命,他成份高,参加不了红卫兵组织,只得回村放牛。而她,姐妹兄弟多,家里太贫,要靠她放牛挣工分儿,压根就没上过学。
他在学校和同学们互相借阅过不少小儿书,《二小放牛郎》《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英雄虎胆》《红岩》等。一到山坡上,她就缠着他给她讲故事。他就讲这些英雄人物的故事给她听,她听得入迷。
一天,太阳好极了。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舒服地闭着眼睛,渐渐地就要睡着了。忽觉鼻孔里痒痒。睁开眼,看到她拿了根狗尾巴草挠他。他翻起身要抓她,她跑开了。他追上去,她把咯咯的笑声撒遍山野。她终于累得倒在草海花丛中,他抓到她了。不经意间,他碰到了她身上的什么地方,柔软,温暖,一股热流迅速从头顶直窜脚底,痒,麻,酥。多少年后,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触电”。
他愣住了。想必她和他有同样感觉,她也愣住了。他们就那样在草丛中呆愣了半天。后来,鬼使神差地,他向她伸出手去。她低着头,红霞漫天。
远处传来一声牛的“哞”叫。他们仿佛突然惊醒,几乎同时起身向走远了的牛群跑去。
有时候,他们跑累了,故事也讲完了,就站在山顶向远处眺望。丘陵连绵,波浪样向南边逶迤,渐小渐远,山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而目光尽处,是一道蓝山。高高的,有着参差曲线的蓝山,在淡蓝与深蓝之间。后来他看到书本上的有的描写为黛青。好吧,黛青也行。黛青的蓝山,优美,透明。
他们的目光被那道蓝山所阻挡,他不知道蓝山后面是什么?他很想知道,蓝山那边的秘密强烈地吸引着他。他对她,也是对自己,说,终有一天,我要到走到蓝山的背后去看看。
她吃吃地笑:那远着嘿,明子哥!
……
后来,他长大了。他终于走到了那蓝山的后面。
其实他觉得他永远也没有到达蓝山。因为他向蓝山走去的时候,蓝山也慢慢地不蓝了,慢慢地变成了和他家乡的山岭差不多的模样,土黄色。上面也有树,有花,有草。只不过比家乡的山更高了些。
蓝山上有公路,一条灰色的带子,带着他在山间左盘右旋,上上下下。不过越过蓝山后便不再有山了,而是一马平川。灰色的飘带变得又平又直,继续带着他向远方,到了县,到了省,到了北京。到了北京也就到飘带的尽头了,还要往哪里去呢?
就这样他坐着飘带飘了三十年。
当他再回到村子里,再步上村后的那座山峁时,发现那片绿色的草海不见了,早已被人开垦成田。红褚的土裸露着,真叫一个难看。像极了阿Q头上的秃瘢。
没有牛,更没有放牛的妞。
可分明,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天簌:明子哥,给你!
那个辫着两根细细发辫,穿着蓝格英英布衫,身材苗条的她,举着一捧五颜六色的矢车菊向他跑来。她没有变,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
他揉揉眼,向远处看去。幸好,那道黛青的蓝山还在。
其实他知道那蓝山很可能也不是原来的蓝山了。只是离得远,才看不清它现在的样子,才依然是蓝山。
夜幕拉起,霜星漫天。他蹒跚着步下山岗,突然,一股透心的冰凉袭击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相对于大学教授,我更愿当个放牛郎,放牛玩。
他听到他竟喃喃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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