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沉年》一·、(4-7)

混沌


04.

铁算盘家摆了个小货架,卖些日常用品,也收购些土产鲜货,拿到集市上卖。铁算盘是大队会计,会双手拔算盘,账算得特别精,于是有了这个雅号。至于他的本名,大多数人可能都记不起了。猫仔抠的鳝鱼基本上卖给了他家。

毛猴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装模作样地读书。毛猴是铁算盘的小儿子,与猫仔上同一个高中,猫仔文科,毛猴理科。毛猴有点看不起猫仔,猫仔读书不行,猫仔的爸也只是生产队长。毛猴对猫仔有些爱理不理的样子,说:“我爸在办公。”

听到说话声,铁算盘笑容可掬地从屋里迎了出来,说:“猫仔,早啊。”他接过猫仔的鱼篓,掂了掂,对屋内喊:“堂客,拿秤来。”

铁算盘每次收货的时候故意把秤杆压得很低,好象让卖主占了很大的便宜,然后很快报出一个数字,并随口说:“唉,乡里乡亲的,给你让一点。”成交后,他把钱双手恭敬地递到卖主的手上,于是很得卖家的欢喜。他家的生意做得很红火。

铁算盘家是下王屋村,猫仔家是上王屋村,中间隔着一条水渠。两个自然村同属一个大队。渠上有一座简易水泥桥,桥很低,也没有护栏,一涨水就把桥淹了,有好多次人和牲畜掉进了水里。上面说重建一座,却一直没有动静。

猫仔收好了钱,把鱼篓藏在水渠里,盖上草,然后顺道在路边的苕地里扯了一捆苕藤,背回了家。

父亲挑了一担粪桶回来,搁在院子里。猫仔捂住鼻子。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剁苕藤去!”

05

村头谷场边有棵大枫树,树干近三人合围,高约十余丈,相传树龄在百年以上。树下是人们乘凉和聊天的地方,每到傍晚,这里便成了风水宝地。

“杀千刀的!哪个狗日的不要脸的东西,扯了我家的苕藤,你有胆就站出来哇!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年,你一下子就扯走了啊,我戳你家祖宗八百代哇!”

猫仔家的前门斜对着谷场,猫仔看见骂街的是棉花的娘。她端着砧板,握着菜刀,边剁边骂。棉花的娘是个寡妇,八年前男人在修渠道的工地上让滚下的石头砸死了。那时候她的第三个女儿落地还不到一个月。她一共生了三个女儿,想再生个儿子,男人却死了。三个女儿,大的叫棉花,中间的叫葵花,小的叫菜花。她一直未改嫁,守着三个女儿和两位公婆。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

猫仔看到棉花的娘骂街的架势,一阵慌张,扔了菜刀,拔脚往后门跑去。

正准备挑粪出门的父亲见这阵式,回过神来,撂下担子,向猫仔的身后追去,边追边喊:“苕货,你干的好事,我看你往哪里跑?!”

父子二人紧跟着一前一后沿着渠堤跑了三四里,猫仔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眼见父亲追得越来越近,他猛地紧跑几步,一头扎进了渠道里。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四周的景物变得影影绰绰。半天不见猫仔在水面露头,猫仔的父亲变得焦急起来,他在渠堤上走来走去,对着渠水喊:“苕货,爸不怪你了,你上来吧!”他的声音有些变调。

看不见人影,也听不到回音,一群小鸟叽叽呀呀地从头顶飞过......

06.

猫仔的娘提着马灯沿着渠堤向下游走,她的脚步很快,边走边喊:“猫仔伢儿,回来吧,娘在找你,你回来吧!”

几道手电光在夜空中划来划去,呼喊声此起彼落。有猫仔的父亲的声音,有木锤的声音,还有棉花和棉花的娘的声音。

有几户人家的狗在叫,断断续续,与他们的呼喊声相互呼应。

荧火虫在飞来飞去。

 07

猫仔从水渠里爬上堤岸,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没了气力。一摸,身上的钱没了。他狠狠地咒了父亲一句。村子是不敢回了,姐姐家又太远,忽然想起前面有一片西瓜地,是铁算盘家的,西瓜已经摘完了,但看瓜的草棚还在。

铁算盘是全村第一个种西瓜的,渐渐摸出了门道,他种的西瓜长势很好,又大又甜。猫仔和木锤曾去他家的地里偷过几次瓜,每次都是木锤放哨望风,猫仔下地摘瓜。猫仔嫌木锤笨手笨脚。有一次猫仔独自行动,刚下地就让铁算盘发现,逃跑的时候崴了脚,被铁算盘拿住了,请到了瓜棚里。铁算盘并不训斥,切了一片瓜,递给猫仔,说:“吃吧,吃完我再给你切。”猫仔红了脸。之后再也不去偷瓜了。

猫仔在草棚里摸索了一会,发现竹床还在。看来铁算盘明年还想接着干。猫仔倒头就睡下了。

睡意朦胧中,猫仔听到有人在唱歌,歌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有点像豆子的声音,又不太像,“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花篓......”那声音仿佛从天上传下来的,那么清澈,那么旷远。

猫仔感觉到耳朵里痒酥酥的,仿佛有虫子在爬。他使劲拍了一掌,醒了。面前站着一个人,是灯盏。灯盏把发辫甩向脑后,嘻嘻地笑着,“猫仔,我看看你的耳朵,还疼不?”

天已经亮了。这一觉睡得好香。猫仔捂着耳朵,跳下了竹床。

灯盏翘着嘴唇笑着,“我又不拧你耳朵,你捂着干什么?”灯盏笑起来很好看。

猫仔的心跳又加快了。他后退了几步,说:“那个,那个什么,你怎来这里了?”

灯盏收住笑,说:“你娘找了你一夜了,快回去吧。”

猫仔想说你怎知道的,又咽了回去,低下头,说:“那个什么,我爸会抽我的。”

灯盏说:“不会,我领你一起回去。”

猫仔说:“那个,你怎知道不会?”

灯盏得意地笑着,说:“我说不会就不会,”她用手按了一下猫仔的脑门,神秘地一笑,“不信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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