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的父亲》靠拢真实人性:他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父亲
书写父亲的题材不少,出于传统,我们对父亲的描述总是无法脱离温情的窠臼,最大的尺度也只能达到悲情。
但实际上,“父亲”不是一个符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父亲”这个角色只是他众多身份中的一个,他可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他可以不完美,也可以被审视。
作家姚鄂梅笔下《狡猾的父亲》一开篇就让人惊艳,这个颠覆性的父亲形象给读者很大的冲击:
这才是真实的父亲,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一)
小说中的我,是家中长子,受过比较好的教育,性格温良。
母亲去世时才50多岁,为了显示我们的孝心与能力,我们让父亲留在城里。当我们在老家料理完葬礼,疲惫而悲伤地回城来,打算安慰父亲这个新晋鳏夫时,才发现多虑了:
父亲与一位在职业中介所外面流连的女人谈得火热,他已经说服那个乡下女人与自己搭伙。
父亲会再找个女人一起生活,这一点我们从不怀疑,毕竟他才50多岁。
更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他与母亲并不是一对恩爱夫妻,我们就是在他们的吵闹咒骂声中长大,然后一个个逃离远方。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父亲的话让我们哑口无言:
你们都把家安得那么远,以前都是你妈照顾我,现在她走了,我还得生活,这也免了你们的事,再说我们只是搭伙吃饭,我还收她搭伙费呢。
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后来他又找了另一个比他年轻10多岁的女人,他让我们叫她古阿姨,还打算与她扯证。
看他们那黏糊和恩爱劲,我们的反感写在脸上,但他毫不退缩,他义正词严地告诉我们:
他是父亲,但他首先是一个有私心、有野心、身体健康的男人,他有权规划自己的后半生。
父亲与古阿姨最终没有扯证,父亲后来查出了癌症,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父亲的最后时光是古阿姨陪着他。
我们是差不多到他临终之时才知道他患癌的事,在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我们问他该怎样对待这个服侍他一年的古阿姨,他简短而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忘掉她!
看似寡情与世故的背后,却是父亲对世情无比的清醒与洞察。
记得大弟曾经说过,“连我妈都没享我的福,别的人凭什么?”
我想起他曾找我要过一次钱,是赡养费之外额外的一笔钱,相当于半年的定额。
但他并没有拿去治病,相信这笔钱,再加上节省下来的赡养费,他都给了古阿姨。
情深缘浅,父亲对古阿姨的安排,是最现实最真实的结局。
丧偶后的中老年人,他们依然有情感的需求,这些情感是任何一个孝顺的孩子都无法替代的。
父亲作为男人的所作所为,无论对母亲,还是那个农村妇女或古阿姨,初看之下不近人情,细想之后才发现,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二)
小说中的父亲与孩子的关系,大弟有一句精辟的总结:
他像一个目光长远的投资客,我们三兄弟是他的投资对象,他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的回报。
曾经的我对他也不以为然:
他努力赚钱供我们读书,让我们接受了不错的教育,就是他为养老做的长线投资,从他后来跟我们要赡养费的理直气壮可见一斑。
大弟要离婚,父亲不同意,他不是考虑大弟的幸福,而是担心大弟离婚后会影响他的赡养费。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确有先见之明,离婚后的大弟几乎每月都会拖欠赡养费,我家的电话差点被他打到爆,远隔200里外,我都能感受到他从电话线里传来的紧张与愤怒。
小弟得到一个进修的机会,代价就是进修期间只能拿基本工资,加上生了二胎(头胎发育迟缓),我替小弟求情,请求父亲暂时减免他那份钱,也算是投资。
结果父亲态度坚决:
谁知道我还能活几年,我才不管将来,我只要现在。
当他看到我们的确各有难处时,他居然认真而沮丧地说:
我吃大亏了,我应该把你们读书的钱给自己买养老保险,现在就可以旱涝保收。
虽然我们总是赞美父爱如山,厚重无私,但成年的你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
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有期限的,父母对孩子的爱也一样。
因为他们首先是个体独立的人,然后才是为人父母,是人,就会有期待,有私心。
其实,成年子女对父母的感情,谁又敢说是纯洁无私的呢?
小说中的我和两个弟弟,为防止父亲再娶,在经济上扼制父亲:只愿意出他一个人的赡养费。
大弟后来调回父亲的城市工作,与父亲住在一起,表面上是方便照顾父亲,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大弟离婚时是净身出户,他看中了父亲那套新房,顺便阻止父亲的新恋情。
小弟要断供父亲的赡养费,在我求而不得的情况下,弟媳直接把那个发育迟缓的大儿子交给父亲照顾,逼迫父亲答应他的要求。
我除了每月机械地把赡养费打在父亲账上,一整年可以对父亲不闻不问,还对父亲振振有词,感慨生活不易,给父亲施加压力。
我们只顾着自己的小日子,连父亲患癌,我们都毫不知情。
也难怪强悍的父亲也忍不住哀叹:
本来以为你们长大了,我的天就亮了,现在看来,这个天亮不了了。
这个精明的父亲,不过是看透世事,撕开了父慈子孝的遮羞布。
活着不易,有质量地活着更不易,父亲的自私狡猾不过是对自己最无奈的保护。
(三)
父亲的精明狡猾,在生活的大熔炉中更是发挥到炉火纯青。
他原是一介农民,在别的农民背朝黄土劳作的时候,他看准改革开放的机会,把一个家从农田里连根拔起,移栽到街边,从农民变成了居民。
进城后,他不知通过什么运作,把户口迁到县城边上的村子,等到城市扩建,村子变街道时,他毫不费力地拿到了很多人眼红的回迁新房。
最让我们心情复杂的是,拥有三个吃“国家饭”儿子的他,居然申请到了低保。
想象着他四处奔走,逢人就诉苦儿子们不管他,生活无着,别人一边安慰他,一边谴责我们的情形,就让我和弟弟们尴尬不已。
父亲不觉得丢人,反而洋洋得意。
的确,对于居住在城里的人来说,申请低保,不是贫穷和无能的象征,而是一种运作能力,一种不可多得的生活智慧。
他对国际国内时局了如指掌,对相关法规条文娴熟运用,当然他不是有什么远大理想,而是隔山打牛,在嬉笑怒骂中对我们的不孝行径进行不动声色的指责。
任何时候,他都能吃透政策,吃透人心,然后找到一条最优的生存之道。
曾经我为父亲的圆滑世故感到脸红,后来才发现,在生活的修理调教下,不管愿不愿意,我们已经或终将变成父亲的模样。
(四)
姚鄂梅笔下的父亲一点也不伟大,但真实生动。
他的性格既有传统小农的狡黠与功利,也有转型期城市居民的欲望与手段,拥有超强的生存智慧和能力。
即使在精明算计的外衣之下,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他作为新一代父亲的亲情与努力。
作家李碧华曾笑解成语“人尽可夫”,就是:
但凡男子都可成为丈夫,或大丈夫,或小丈夫。
那么再引申一下,“人尽可夫”之后就是“人尽可父”:
但凡男子,终将成为某人的父亲,或伟大光正,或庸俗真实,芸芸众生,多的是后一种父亲。
人间不易,每一个真实地努力活着的人,都值得我们寻找到每一个微小的闪光点,然后尽情讴歌,譬如这位狡猾的父亲,譬如浮浮沉沉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