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定风波

  作者 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注释

  惨绿愁红,像杜甫的“感时花浅泪,恨别鸟惊心。”又如王禹偁的词:“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都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是事可可,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无兴趣。可可,应是宋时俚语,意思是无关紧要,不在意。将俚语入词,是柳永一大特色。

  暖酥,形容女子身体。酥,是用牛羊奶等做成的食物,滑而腻。酥,成为好多艳词中常有来形容女子美丽的字眼。如康与之词:“梦回时、雪暖酥凝,掠鬓宝鸳钗折。”说美女身体像温暖的雪,凝结的酥。如柳永另一首词:“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说这美女腰肢细,长得白,跳起舞来就像雪飞起来,而那美丽的衣衫反而像尘土了。

  腻云亸,头发不洗又脏又散乱。腻,黏糊糊的。亸,下垂。这句是以云来比喻头发。以云喻发,是诗词常用的比喻。如温庭筠词“鬓云欲渡香腮雪。”

  无那,无奈。

  鸡窗,指书房。刘义庆编辑的志怪小说《幽明录》上说:“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着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言致,终日不辍。处宗因此言功大进。”后来就用鸡窗代指书房。如罗隐的诗:“鸡窗夜静开书卷,鱼槛春深展钓丝。”如范成大的诗:“鸡窗夜可诵,蛩机晓犹织。”

  蛮笺,指古代四川或高丽出产的纸。杨亿的《谈苑》中记载韩浦寄弟诗云:“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花头”,说明这蛮笺出自益州(四川),应该就是薛涛笺。但有资料说高丽(朝鲜的纸也叫蛮笺。)

  象管,象牙做成的笔管。

  教吟课,让他吟诵。教,是让的意思。这个意思到现在还用,如:“教他往东他往西,教他撵狗他打鸡。”吟课,呤诵。董解元 《西厢记诸宫调》卷二:“又不比书房里闲吟课,你须见贼军排列着。”

  镇,镇日,整天。如柳永的另一首词:“镇厌厌多病,柳腰花态娇无力。”

  试翻译如下

  自入春以来看那红花绿叶都含愁带悲,无论啥事都难让我打不起精神。太阳已升到了花树梢,黄莺已在柳条间鸣啼穿梭,我还在锦被里躺着。腰身消瘦了,秀发脏了乱了,整天无精打采懒得梳妆打扮。真无奈,可恨那薄情郎一去之后,连个书信也不捎一个。

  早知如此,后悔当初没有把他的骏马锁起来。真该把他留在书房里,只给他纸与笔,拘束着让他吟诵。若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不分开,可以装样子拿着针线坐那儿陪伴着他(闲拈,另一个版本“慵拈”,都极传神地说明拿针线不是为干活,“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和我在一起,免得让我们青春光阴虚度。

  赏析

  柳永在市井里打滚,审美中有股俗艳味。

  这首词是完全模仿女子声口写的,写出相思的情味,上片先设悬念,写女士“懒”得离奇了,最后一句点出来,为何这样懒,是因为相思。下片先说后悔,接着就想象如果锁了雕鞍了,会是怎么样。幻想着,竟把幻想当成真的了,竟然对着幻想中的他要求一个许诺。这才是真的缘情而绮靡,不管不顾,有啥说啥,一点都不避讳。

  同样是说到因相思夜里睡不着,白天睡到日高不起床的,看温庭筠词《更漏子》怎么写:“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细雨扰梦,漏声惊魂,大雁、城乌都不能安睡,人呢?当然睡不着,看到了画屏上画着一对金鹧鸪。到白天了,天亮了,透过帘幕看到外面的池阁,可人还在睡着。温庭筠说睡着不起床只含蓄地说燃尽红烛的后面绣帘还在垂着。不像柳永,直接说我就是太阳照屁股了也不起床。

  再看说因相思不愿梳洗打扮的,人家冯延巳的《谒金门》中这样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也只含蓄地说了一句“碧玉搔头斜坠”,没有到“腻云亸”的地步。

  儒家论文学要求“中庸”,“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淫是过分的意思),讲究节制的美。但柳永不管,只管放开说。

  针对这首词有一则笔记这样说,柳永曾拜访晏殊求官,晏殊问他常作词吗?当时作词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柳永回答说:“我像宰相你一样,常做词。”晏殊不高兴了,说:“我虽然作词,但没有写出'彩线慵拈伴伊坐。’('针线闲拈伴伊坐’的另一版本)”柳永一听,话不投机,只好告退,求官的事儿也不说了。可见,柳永这样无节制地“绮靡”,为很多正统文人所不欣赏。

  再说用词方面,像形容女子身体用“暖酥”,头发脏说“腻云亸”,都是俗艳。至于说富贵话,什么“香衾”“雕鞍”“蛮笺”“象管”,恰是晏殊眼里的乞儿相,是没有见过真富贵的。(晏殊曾读李庆孙《富贵曲》,见其中有“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不屑地评论说:“真是一副乞儿相,写这种句子的人一定没有真富贵过。”晏殊拿出自己的诗作对比,“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说:“穷人家能有这般景象吗?”)

  但是,柳永的词却让老百姓喜欢,到处传唱。何也?一是情真。正如柳永词中说:“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你看这首词的女子,那份痴情,写得多真切动人!虽然脾气不好,控制欲很强,但不失可爱。二是符合一般老百姓的审美趣味,像这首词,里面的女人不是笔画、丝绣的仕女,而是真切活泼、极富生命力的市井女子,这样的形象让我想起宋代话本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的王三巧(爱丈夫却因情欲而出轨)、《崔待诏生死冤家》里的璩秀秀(喜欢一个人死了也不放过,拉到阴间做鬼夫妻,够狠)、《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里的周胜仙(在樊楼上见到可意人,上去“吵架”,吵架中自报家门,说不曾婚娶,实际上是自个给自个作媒),宋代小说中所表现的趣味,在柳永词中都有体现,可以说,柳永就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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